他的话听在葛冰语耳里真是有无限畅快,她设计的招牌够特殊,够显眼吧?
“左边一点,上面些……再右边一点点。”她坐在轮椅上大声的向上面的工人命令,不过这次她很聪明的没待在招牌正下方,而是略远些,保证招牌要是不幸又掉下来,也绝不会砸到她。
“咦?”站在轮椅后的白永康惊疑出声,“你的事务所对面也有一家事务所呢!好巧,‘法扬’……跟你的‘正法’只差一个字。”
“我知道。”那是她故意的,不是巧合。
“你应该找个时间跟邻居拜访一下,说明你的善意,并且告诉他们,你不是要跟他们抢生意,大家要以和为贵,这样做生意就不伤感情。”他很热心的提议。
“没那个必要。”她冷哼,很快的否决。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要跟他们抢生意。”她说,甚至从“法扬”带走了十个助理,五个律师,再加上她从别处延揽来的五位律师,她的事务所就有十一个挂牌律师,人数比对面的“法扬”多几个,相信未来的事业疆土也会比“法扬”大很多。
“何必呢?”他实在不了解战争的必要,“告诉我为什么?”和平相处不是顶好的吗?
葛冰语不想解释给他听,其一是他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其二是他知道了必定大大不赞同她的行为,因为他做生意的方式总是太温和了;其三是知情后的他,必将竭尽所能奉劝她放弃过往的仇恨。她既不想成为他眼中罪孽深重的女人,更不甘心放掉对金正扬的恨,就干脆不要告诉他。
“很简单,做生意就是要抢生意,我不跟他抢,他必也会跟我抢。”这就是现实世界的残酷,她很坦然的面对他的双眼,毫无撒谎的愧疚,因为这是真相之一。
“冰语!”熟悉又令人心痛的呼唤传来。
葛冰语僵硬着背脊,不回应、不回首。
金正扬来到她的面前,双眼瞧着她裹着石膏的腿,又惊愕又担心,他沙哑的问:“你的脚怎么会这样?”
从不曾见过金正扬这么柔声对她,是同情、是可怜吗?大可不必。
“不关你的事。”她哼。
白永康轻拍她的肩膀,似乎在安抚她,告诉她毋需激动。
“她不小心从楼梯上跌下来。”他代她回答。
她该低斥他的多语,但她没有,为什么?颇是令她纳闷。
“怎么这么不小心?”金正扬低柔的说,仿佛真的对她多关心似的。
葛冰语想起十多年来的婚姻中,他少有这般担忧,难道金正扬的友谊总在分手后才开始?若是,她才不希罕。
“这位先生,你是……”金正扬问着白永康。
“她的朋友。”白永康答,
“男朋友。”她冲口而出,激动的,不经思索的,“他是我最近交的男朋友,怎么,你有意见吗?”她挑衅的望着金正扬。
身后的白永康虽然吓了一跳,但选择不说话。男朋友?跟那个家明一样吗?是做给别人看的男朋友?
“是吗?”金正扬脸上没太大起伏,“那家明呢?你把他轰走了?”
若是呢?金正扬是否想挖家明走?哼!
“他依然是我的员工。”
“是吗?那就好,冰语,你要好好保重自己。”金正扬黯然说道。
“不用你说我也会,我怎么也会比你活得久。”她完全忘了之前多少次萌生寻死的念头。
金正扬苦笑,然后望向白永康,“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我姓白,叫白永康。”他伸手,“很高兴认识你。”
金正扬握住他的手,“我也是,冰语就麻烦你照顾了。”
“我会的。”他笑,“你是在对面大楼的公司上班吗?”
“嗯,我是法扬事务所的老板,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找我就行了。”
“不必,他要有什么麻烦,自然会找我的正法。”葛冰语马上插口,一副你别想从我这里拉走任何生意的样子。
“那当然。”金正扬笑了笑,“我也该回去了,不打扰你们,再见。”他离开他们,一步一步往回走,背影似乎孤寂、仿佛苍凉。
她没回首,也没回应金正扬的再见,只是冷着张脸抬首,猛然对工人大喝,“喂!再上面一点……还要更上面一点,你们聋了吗?听到没有?”
白永康回头看着金正扬的背影,再抬头看那高挂的法扬事务所的招牌思索着。
“那金正扬是你的前夫?”他猜。
“干你屁事。”她咬牙切齿。
他叹气,“你这又是何苦?”
“我的事不用你管。”
白永康突然伸手到她面前,紧紧握拳。
“你干嘛?”
“我这样抓住了什么?什么都没有。”然后他展开手,“但当我放开手,拥有的是全世界。”
他跟她说人生大道理?他以为她没听过吗?他认定她什么都不懂吗?
“你们赦免谁的罪,谁的罪就赦免了,你们留下谁的罪,谁的罪就留下了。”她念出圣经的一段经文,抬头,不意外看见他愕然睁大的眼。
“你知道?”
“我背过。”是她小时候不知其含义,强硬的刻在脑子里的,那是个痛苦且极不甘愿的过程。“约翰福音第二十章。”她补充。
“你知道,为何不去做?”
“因为我做不到。”葛冰语很干脆的承认,还骄傲的抬头,“我怨我气我恨,我严以待人也严以待己,我恨这个世界和我的家人,我也不满自己生命的存在,我不相信你的神,也不信任你的爱,你大可挥挥手离去,我不会挽留也不会因此难过,因为别人对我不好才是正常的,不信,你大可走走看?”一口气说完,她没在他眼眸中找到预期的厌恶和放弃,她看到的是宽容……与怜悯?
“没关系的,你的时候还没到。”白永康柔柔的低语。
可恶,他何必对她这么好?不值得。
“什么‘时候’?”她尖锐的问,像是耸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他不语,推着她的轮椅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你要推我去哪里?”她紧张的问。
“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他在回答哪个问题呀?
“但是请记住,无论你决定怎么走,我都会陪你,你不是孤单的。”
哼!甜言蜜语。
可是她既知是甜言蜜语,既然不相信他的话,为何又心头酸酸的,眼眶热热的?
难道她开始相信他了吗?
汐汐汐
不远处的大楼里,金正扬自玻璃帷幕里往外瞧着白永康推葛冰语离开,脸上现出了沉思。
“白永康……”他低哺这个名字。
“怎么?你对他有兴趣?”许子浩来到身后不甚愉快的问,“他是你喜欢的型?”
金正扬没转身,“他姓白。”
“那又如何?”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时候世界很小。”他转身对上愠怒的眼眸,“子浩,麻烦你去查查那个白永康的背景,我怕他是白家的人。”
纱汐纱
白永康推她走进了“死巷”。
“死巷”已经不是葛冰语第一次看到的那样满是尘埃,也不是第二次见到的正在装修的凌乱,现在的“死巷”算是完工了。
一尘不染的中国式桌椅,桌上铺着绢绣的桌布,椅上多了金边流苏的软垫,地上铺了暗褐色的木板,墙上多了暗黄帷幕轻微的飘动,缕空的窗贴上不透风的窗纸,刹那间,她有踏入古代书香世家厅堂的错觉。
视线移到柜台,台后的酒架上,不再是初见时的中西酒瓶杂乱摆设,而是井然有序的摆着很中国的酒瓶,高梁、茅台、二锅头、女儿红,千里香,酒鬼……
“如何?很不一样吧?”他在她耳边轻语。
耳朵有搔痒般的酥麻感传来,她不知该说或该做什么反应才好,他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很有品味。
“花了不少钱吧?”葛冰语很实际的问。
他耸耸肩,“还好,在我能力范围内。”
到底他的能力范围是多少呢?有一瞬间,她发觉自己对他知道得太少了,很想开口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一个月薪水有多少?平时有些什么兴趣?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
可转瞬间又打消念头,他们终究是陌生人,问太多、了解太多做啥?他们到底是在海上须臾交会的船只,不多久,他会走他的路,她会过她的桥。
“没什么要问的吗?”
她沉默。
“我倒是有想跟你分享的事情。”白永康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似乎拥抱了这里所有的一切。
“这‘死巷’活起来了,开始有了朝气,我打算在这一个礼拜内开幕,我会请人发传单做广告,无论到时来的人有多少,我都会把他们当朋友,我会在柜□后一边做些小菜,一边跟客人聊天……”
葛冰语心里苦涩涌起,因他的愿景里没有她的存在。唉,本就不该奢望太多,他到底……是个外人。
她得尽快再找一个照顾她的护士。
“冰语。”他突然在她面前蹲下。
她皱眉。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把“葛小姐”改成“冰语”了?
“你愿不愿意在那个时候在这里陪我?”
她没听错吧?
他希望在他开幕的日子里,让她这倒楣到断了腿的女人在这里打扰客人喝酒聊天的兴致?
“你发烧昏了头吗?”她冷冰冰的嘲讽。
“为什么这样说?”白永康偏头,不了解的问。
“你有听我说过好听的话吗?”
“没有,你说话总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他很老实的说,可是并没有牙痒痒的样子。
没错!不过他既然知道她的嘴坏,又为何留下她?皮很痒吗?
“那你可曾听过我称赞人吗?”她又问。
“没有,你很会挑剔和骂人。”他还是老实,因为他是上帝虔诚的信徒。
“那么你还要我来这里当门神,帮你挡掉上门的客人吗?这不是笨,是什么?”她很直言坦荡,虽说得很心伤,但表情还是很平静。
她的平静让白永康心痛,“谢谢你为我着想。”他很温柔的看着她,很感谢她这么糟蹋自己来奉劝他,可惜他不以为她会坏到冰口弄坏他的生意。
他的话和表情让她脸色大变,慌忙转头,转动轮椅远离他的温柔,“我不是为你着想,我是为我着想,我才不要来这里丢人现眼,被人评头论足,观赏我包石膏的大脚。”她慌忙解释,凭她当律师的专业,这话绝对够有说服力。
“跟你在一起,很像在读圣经。”他慢慢站起身。
什么意思?但葛冰语依旧沉默。
“读圣经不能只看字里行间表面的意义,要深究每个字句里隐藏的真理。”
那关她何事?
“跟你在一起,不能只听你的话,那太伤人,反而要去想你为什么那样说?是什么因素致使你变成这样?冰语,谁都不需要并不是你的真面目吧?”
脑袋轰轰作响,只有一个念头猛力震撼着她。他看穿她了,他看穿她了……
几十年来无人碰触,没人费心打开的坚固藩篱被他钻了个孔。怎么办?
她还能是那冰言冰语、愤世嫉俗的葛冰语吗?
“冰语?”白永康朝她伸出手。
她转动轮椅仓皇后退,猛力摇头叫道:“走开!”
他没再试图前进,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像个深怕惊动兔子的猎人,“你的爸妈呢?”
“不关你的事。”
“你那位叫家明的男朋友呢?”他依然不放弃。
“我不是说过他到国外出差了吗?”葛冰语狼狈的转头。
“是吗?”他瞧着她那倔强的侧脸,小心翼翼的说,“冰语,你的屋子里没有任何男人的东西,虽然我睡的那间房是男人的房间,但里面是空的。”
“他不住在那里。”
“是吗?”他轻叹,“楼下的警卫说他早就搬走了,而且打算跟他的女朋友结婚。”
是吗?她竟不知道家明有女朋友,而且还论及婚嫁。真好笑,她一心栽培的干弟弟竟对她这么见外,啥事也不讲,反而跟楼下那鸡婆的警卫报告。她做人真的很失败。
双手握紧轮椅的扶手,手指几乎泛白。
“那又怎么样?”葛冰语咬牙进出,尽管又被背叛的滋味啃噬,但她还是不想认输,“婚姻代表得了什么?我跟家明交往时,我还是有夫之妇。”
“但你的丈夫爱的是男人。”
他的话刺进她最深最底的痛处。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她的声音颤抖,竟还微微的哽咽,过往一切幕幕掠过脑海,绑匪绑架她、父母舍弃她、丈夫欺骗她、儿子离开她……没有人留下,每个人都背叛了她,每个人……包括若有若无的神。
“你们站着祷告的时候,若想起有人得罪你们,就当饶恕他,奸叫你们在天上的父也饶恕你们的过犯。你们若不饶恕人,你们在天上的父也不饶恕你们的过犯。”(马可福音第十一章)
她闭上眼睛,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些绑匪曾在她面前无奈的叹息,“我的儿子得了癌症,需要医药费。”
“我爸爸欠了太多赌债,我必须帮他还,不然我爸会被打断腿。”
“我误信了朋友,被倒了几百万,我若不还,我的家人就……”
被释放回来后,她有次在深夜里,无意间听过母亲低低对月啜泣,“冰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到底要妈怎么办?冰语,你告诉妈呀?”
金正扬更是在她签下离婚协议书后,在她面前低声下气,“你是个好女人,是我对不起你,若我是正常的男人,我一定会爱上你。”
她的儿子在结婚当天大声对她咆哮,“如果你们不爱对方,请你们分开;如果你们不爱我,就请你们离开,不要让我抱着希望又重重的失望,我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孰对孰错?谁该饶恕谁的罪?
葛冰语闭上眼睛,面对心中矛盾的交战。
“我会为你祈祷,祈祷你早日得见光明,早日看到你所希望的早在你身边等待你。”
她的泪珠自眼角滑落,坚硬冰心的某一角,慢慢融了,化了。
“我要回家,拜托,带我回家。”
再待下来,再听他的谆谆劝诱,她怕……自己的心墙就会这么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