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蜷缩在床的一角,双眼茫然瞪视前方,昏黄的灯光映着夜的凄凉。
好冷。
她明明记得现在是六月了,为什么还会这么冷?
她怕冷。冬天的时候,每晚他都会端来一碗热汤,柔柔地哄她喝下,她爱早早地上床,依偎在他温暖的胸膛汲取暖意,他会笑笑地搂紧她,让她在怀里安然入睡。
更瑟瑟地缩紧了身子,她双手环抱住自己,却挡不住侵入心底的刺骨寒意。
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发,触感却不是那熟悉的轻怜呵护,她抬头,看到的不是那双荡漾着柔情的黑眸。
是父亲。
方世泽低叹,轻声道:「有人来看你。」
谁?是谁,他吗?应该不会……
目光转向门口,是怀安。
一瞬间划过心头的,是浓浓的失落。
方世泽出去,陆怀安走了进来,房间内仍是一片寂静。
她垂下眼,却能明显感觉到逐渐接近的探索目光。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陆怀安在床边坐下,双眼一眨下眨地盯住她,嗓音极冷静,但其中隐匿的关心却是清晰可辨,「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突然离开,大哥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单只是为了要救季卓云吗?大哥不是那种没肚量的人。」
「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她的声音低不可闻。
「现在不是讨论谁是谁非的时候,你不想回到大哥身边吗?现在就要找出问题来,才能解决啊。」
滢然双眼蓦地一亮,流转过强烈的眸光,声音同时激烈地响起:「你想知道,是吧,好,我告诉你,他要我走,因为我咎由自取,为了救卓云,我亲手把他推进陷阱!」
「什么?」陆怀安愣了一下,一个念头同时在心头渐渐成形。
「就是这么回事,昨天下午我见到你二哥,陆庭坚……」她的声音又恢复低沉,将前一天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讲了出来,脸上透着极度的疲累。
怀安听完后更愣了:「你……你真的要大哥……」
「是的,我是说了。」
她笑了,自鄙又自厌:「我说了,现在你清楚了吗?这都是我自找的,被他赶走,永远不能见他,甚至伤心一辈子,我都怨不得别人,都是我自找的!」
房间内又安静了好久,种种神色在陆怀安面上不停变幻,终于再度开口:「那,现在呢?现在你想怎么办?你想回去吗?」
滢然眼光飘向窗外漆黑的一点,轻声道:「很久以前,你曾经问过我,庭轩和卓云在我心里究竟是放在什么地位,我没回答,因为那时我也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心庭深处的是卓云,一直以为我永远放不下卓云,但我错了。」
她的眼睫闪动一下,迷惘的视线凝注在窗外天空的某一点,却阻挡不住雾气的弥漫:「我错了,直到我再次见到卓云,我有喜悦,有欣慰,可却没了悸动,没了恋人的感觉,我才知道,我爱上了庭轩,但已经晚了。」
泪,终于无声地滑下,一串接着一串,再难停歇:「我爱他,但我不得不去伤害他。每一步,陆庭坚都已经设计好,没有丝毫差错,我曾想反抗,我也曾想保护庭轩,但我只能按照安排一路走下去,然后伤了他。」
「卓云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眼看着他命在旦夕而不做任何努力,更何况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暴露身份,不论是责任还是道义,我应该救他。上天总是要逼我做这种选择,一年前,我为了父亲和弟弟的性命而放弃爱情,一年后,我还是要在道义和爱情之间选择,被牺牲的,还是爱情。我不幸,我爱的人更不幸,所以,就算我再想回去,也还是不会回去的,因为我不配。」
她终于转首,望向沉默的怀安:「我配不上庭轩,他的温柔,他的好,他的爱,一切的一切,我都不配拥有。他想开了,放手了,我就绝不会给别人机会利用我再伤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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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绝不会给别人机会利用我再伤他一次。
陆怀安坐在车上,想着这句话。
滢然的语气坚定,表情却是脆弱,声音更几近破碎,她甚至可以看清那同样破碎的心。
你是爱着卓云的吧。滢然突然这样问,吓了她一跳。
她是爱着卓云的吗?她其实也不知道。只知道在听闻他的优秀时,是佩服;了解他的痛苦时,是怜惜;更因兄长是造成他痛苦的缘由而歉疚。几种极端的感情夹杂着,让她不由自主地不停关注着他,关心他的一举一动。难道,在长久的关注之下,使她身不由己地爱上了他?
「当你爱上一个人时,知道他的痛苦时你会感到比他更痛苦上百倍。」滢然如是说。
是呀,在这几日,她已尝够了这种滋味,那种焦虑、忧心与痛楚,时刻折磨着她,甚至不时夺去她的呼吸。
这,就是爱吗?
「我不愿再伤害他,」滢然说道,泪仍不断涌落,「离开,对他,对我,都好。」
她无话可说。但真的好吗?
回到家,倒在床上,直至清晨,她一直质疑着。
「大哥呢?」四处寻不到大哥身影,随手拉了个仆人问。
「不知道,大少爷昨晚就出去了,吩咐不要人跟,一直没回来。」
昨晚就出去了?她一愣。昨夜回家时漆黑一片,她以为大哥早早休息了,原来是不在家。他会到哪儿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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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庭轩在江边坐了整夜。
迷迷茫茫间,他就来到这里,坐在这个熟悉的位置。仰头,望见天上的明月,残缺了一角,心又是一阵刺痛。
因为有你,我的一生会是圆满的……
她的声音轻柔,望着明月,说出了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话,他还记得当时的狂喜,还记得那种满足与悸动,甚至他也以为他可以给她快乐,可以让那圆月永远为他停留。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这句誓言此时听来竟是如此的讽刺,讽刺着他的贪婪。
是啊,月本来就有圆有缺,他怎会以为他可以让月每天都如那日的圆满呢?人本就有悲欢离合,他怎会以为幸福会永远为他停驻呢?恁的傻呀。
但,他总是曾经拥有过幸福,也是该庆幸的了。他却奢望更多,这就是贪心的下场了吧。
他不怨她,更不恨她,真的不。甚至在她恳求他去求庭坚时也不,只是感到极度的悲哀。他一直欺骗自己她是爱他的,甚至差一点点就完全相信了。但欺骗终究是欺骗,自欺欺人的结果就是更深更痛的心碎。
他故意以冷硬的态度对待她,故意狠心地赶她出家门,故意扮出厌恶愤恨的表情,为的,只是让她能彻底地放开他,能不再犹豫地追寻自己的幸福。
是的,幸福。他不能给她幸福,因为她爱的人不是他,是季卓云。是他束缚了她,是他害苦了她,如果不是他,她一年前就该得到应有的幸福了。可她从没有怨过他,甚至毫不吝于给他温柔关怀,让他偷到了一年的幸福光阴。这是他欠她的,现在,该是还她的时候了。
放她自由,给她幸福,至于自己,可以肯定,是再不会有幸福的滋味了。
但他——是不重要的。
不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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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听到管家带来的消息,陆怀安刷地站起:「你说他已经被……」
「是,季卓云在今天早晨已经被枪决了。」管家重复了一遍。
脑中轰鸣,她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不,不可能!大哥明明答应了滢然的,二哥明明说了能救出他来的!怎么会……怎么会……
黑暗侵袭了她,下一刻,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大哥呢?大哥在哪儿?我要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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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庭轩第三次来到俱乐部,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陆庭坚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见到拥进这么一大批人,挑了挑眉:「哈,原来‘鸿昌’的骨干们都到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转向陆庭轩,「没想到大哥的动作这么快,而且设想周到啊。」
陆庭轩露出微笑:「涉及‘鸿昌’整体运作的事,当然不能轻忽。」
「庭轩,这是怎么回事啊?」二分厂管事,同时也是陆家长辈之一疑惑地开口。
「今天请大家过来,就是要宣布一件事。从明天起,我在‘鸿昌’的位置,将由二弟庭坚接任。也就是说,他将代替我领导‘鸿昌’。」
简明扼要且平淡的话语,在出口后像投了颗炸弹,瞬间震得所有人不知所措,之后更引发了石破天惊的效果。
人们像炸了锅般的疾声反对。陆庭坚看着这些在自己地盘上和自己唱反调的人,竟是事不关己地在一旁作壁上观,眼中带着嘲讽的笑意。他相信,不必自己动口,自然会有人代他搞定一切。
他猜对了。
陆庭轩镇定自如地应付一切的疑问和否定,直至所有人被说服。
「可是,大伯是要你来接掌‘鸿昌’,你这样做,不是违背了大伯的遗愿了吗?」一个堂弟发出疑问。
「不,这也是父亲的愿望。」陆庭轩眼中黯了一下,很快回应。
再没了反对的声浪,但陆庭坚却沉下了脸。父亲的愿望?这是什么意思?
到了讨论细节,尤其是看到一叠叠的报告时,他的脸色更阴沉了。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所有人离开,客厅内又只剩下两个人时,陆庭坚终于忍不住问。
「什么?」
「父亲的愿望。」陆庭坚瞪住他,一字一字地说,将一叠报告甩到他面前,「还有这些。别告诉我你能在两天之内把所有分厂的资产清单和经营状况都整理完。」
「不管我是怎么做的,现在‘鸿昌’已经是你的了,还需要再追究什么吗?」陆庭轩一脸的轻松淡然。
眉一蹙,陆庭坚将扰人的思绪甩到一边,转移话题:「为什么不问季卓云的情况?你不知道枪决已经按时执行了吗?」
「我听说了。」陆庭轩依然声音平淡。
「听说了?」浓眉蹙得更紧,「那你还来履行约定?」
「我来,因为我相信你,相信你尽了力。」陆庭轩平静地说,浑不知这话在对方心里掀起轩然大波,「不论结果如何,我都相信你曾尽力救过他。」
陆庭坚狠狠瞪住他,火焰在黑眸里燃烧,烧尽了原有的寒冰,变幻出一道道彩虹。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静得是以听到那不稳的呼吸与失了节拍的心跳。
半晌,黑眸中的火光终于熄灭,恢复了寂冷,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
「你想见季卓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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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曲折折穿梭一道道房门,在最偏僻不起眼的小屋里,陆庭轩看到了季卓云。重伤、苍白、昏迷,却是活着的。
乾净的房间,包扎好的伤口,整洁的外表,是以显示出季卓云是怎样被细心看护着的。的确,陆庭坚做到了他的承诺,做得很好。
陆庭轩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即使是重伤下,即使是昏迷中,依然有着卓尔不凡的气势,英俊、强势、出色,而且幸运。
是的,幸运,幸运的拥有他努力一生也得不到的爱,拥有他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心。
极浓的苦涩在胸膛漫开,漫到连口里都尝到了那种苦,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那是羡慕,更是嫉护。
很久,他才转身,悄悄出了房间。
「他的伤很重?」回到大厅,他才开口。
「不,其实只是皮肉伤,没伤到内脏,再重也是有限,很快他就会醒了。」陆庭坚双臂环胸,倚在窗边斜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点了点头:「谢谢你。」
陆庭坚挑眉:「谢我什么?」
「多谢你费心救他。」
「不需要,别忘了这是你交换的条件。」莫名的心火开始蔓延,陆庭坚忽然发现自己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也不懂自己心里的复杂感觉是什么。
「无论如何,我不会收回这句话。」他微笑,平和而温暖,同时站了起来。
「站住,你干什么?」陆庭坚喝止他移动的步伐,心中掀起烦躁的火焰。
「我也要履行我的承诺。」他脚步不停,「你做到了你承诺的事,我也要履行这最后一件,我会远离陆家,远离上海,如你所愿。」
「站住!」陆庭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止他,在这两个字出口后他也愣了。
门口移动的脚步终于停下来,陆庭轩转过身,神色愕然,两人的眼光再度交会,良久。
他的唇角再度翘起,温暖而愉悦,并有一丝释然。再次转身,走了出去。「你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恨我,」语声从门外飘了进来。
陆庭坚身子僵直,紧握住拳,呼吸开始紧促。他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他恨他,他当然恨他!他巴不得他痛苦终生,他巴不得能把他赶出上海,让他一无所有,不是吗?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在他终于得到一切,终于把他赶走,终于做到了发誓要做的报复以后,却没有任何兴奋或喜悦?
为什么陆庭轩却像是真正赢了一局的人?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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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安,好点了吗?」
温柔亲切的声音在陆怀安耳边响起,好熟悉。「是……大哥吗?」她努力睁开眼。
「是我,怎么会晕倒的呢?真让人担心。」陆庭轩低叹着,宠溺地抚着她的发。
「大……哥。」见到兄长,她忽地抑制不住,哇地哭了出来,「他……死了!」
「不,他没死。」陆庭轩知道她指的是季卓云,心中更是苦涩难当,自己的妻子,连自己的妹子都为季卓云而心急、而悲伤,他呢?
「他没死,我才见过他。」他低声重复,语气是坚定且令人信服的。
「他……没死?他没死!」怀安低喃,小脸倏地发了光。
「是的,你放心,他没死。现在,听我说,好吗?」他声音低沉,眼中极力隐藏着依依离情,「我不在你们身边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母亲,别再那么任性惹母亲生气了,知道吗?」
怀安根本没意会到他的意思,满脑子还被季卓云未死的消息充斥着,本能地点头。
他眼中闪过黯然,一步步退开:「我知道庭坚会对你们很好,他能回来是好事,但我还是抱歉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们了。再见,怀安。」
惊喜的冲击缓缓消弭以后,陆怀安才开始咀嚼他的话,他……是什么意思?
电话铃声蓦然划破寂静的气流,震耳欲聋,她从床上弹跳起来,不仅为铃声,更为一瞬间转过的念头。
抓起电话,从另一端传来的消息更证实了她的惊骇,「大哥把权力转交给二哥?」她几乎是喊了出来。
打断那人喋喋不休的絮叨,她飞快地挂断电话,冲向大哥的房间。
房内无人。
怀安呆呆地看着收拾整齐的房间,心里乱成一团。管家走了进来。
「小姐,大少爷已经离开了。」管家脸上是浓浓的不舍。
「不再……回来了?」她呆呆地问,不用管家回答也知道答案是什么。
恍惚间她又来到书房,大哥常呆的地方,坐在大哥常坐的椅子上,仍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就是大哥答应的条件吗?他为什么要做这种牺牲?
泪眼朦胧中,她抚着桌上的书籍,一本本,都是大哥翻看过上百遍的珍品,他没带走。他没带走的又何止是书?地位、财富、亲人,还有爱情,他全部失去了,孑然一身地离开,上天待他何其不公!
突然,一角白色攫住了她的视线。
一封信。
信封上苍劲的大字:轩儿亲启。熟悉的笔迹她不可能不认得,那是父亲的字。
颤抖的手扯出里面的纸张,摊开,一字字读了下去,惊愕、悲伤在脸上不断交错,久久不歇。
很久以后,她走出了书房,叫来管家:「叫人把这封信送给二少爷,务必送到。」说着朝外走去。
「小姐,你去哪儿?」
「找大哥出来。」
轩儿:
在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已离开人世。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本不愿就此放手,但疾病缠身,亦无可奈何。匆匆五十余载,人间悲喜尝过十之八九,此生已是不枉了。
多年来,我只知前进,极少回头审视,而在最后岁月回顾一生时,才发现错失了太多。做人的地位,无尽的财富,到头只是虚名浮利,而最珍贵的真情,却没有珍惜把握。或许我可以不愧于社会,不愧于自己,却有愧你们。
因我之故,静眉含恨离世,慧仪郁郁终生,坚儿仇恨缠身,怀安更以叛逆掩盖对亲人的需求,而你,庭轩,我没做到对你母亲的承诺,你从没真正快乐过。
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你们。近年虽想尽力弥补,却为时太晚。是以在得知你痴心恋慕滢然时,用尽心机帮你迎娶她过门。
但我没有时间对其他人再做任何弥补了。对庭坚,最是愧疚……
********
手,微微颤动,抖得纸张飒飒作响。陆庭坚瞪着纸上的字迹,一动不动。
二十三年来所经历的一幕幕从眼前掠过,渴盼、失望、爱恋、悲伤、愤怒……
他以为他的心已死绝,他以为他已无情无感,他以为他已是够冷血,可是……
他低头,看到了紧紧握着的拳头,他抬头,看到玻璃中反映出赤红的眼瞳,他才知道,原来他还是有心的……
「找方滢然过来。」他叫来手下。
「可是,您两个小时后有个酒会要去。」手下尽责地提醒。
「快去!」他蓦然提高了声音。
「是!」手下被他的怒火吓了一跳。
「慢着,」他又叫住,「还有,打听一下陆庭轩的行踪。」
丝丝细雨。
陆庭轩停下脚步,微合了眼,任细雨蒙蒙地覆上他的脸,洗涤他悲伤、繁杂的心。
真的有效。心中的离别愁绪奇异地被抚平了,一张甜美的笑颜逐渐清皙。
滢然。
他唇角缓缓浮起微笑,一动不动,怕惊散了这清皙的影像,这最美丽的容颜。
他喜欢看她的笑,纯净、清澈,仿佛这世间无一不美好。
他庆幸最终保留的记忆是她的笑,就如初见时的她。
清晨、朝阳、微笑,他在笑里失了魂,失了心。
从没后悔过认识她,从没后悔过爱上她,即使时光可以倒流,即使他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即使明知她将重重地伤他,他仍是会选择同一条路,选择爱她。
恍惚间张开了眼,对面是熟悉的房子,滢然的家。
天已黑了,房内点上了灯。他痴痴地站在街道对面,痴痴地看着楼上的窗口。她的房间是黑的。睡了吗?这么早,她不舒服吗?
一个个念头纷至沓来,他无从阻止。真想见见她啊,真想……
理智不及阻止,脚下已循着渴望走了过去。
最后一面,让他再见她最后一面吧……
********
「滢然?」
沙哑而惊异的嗓音回荡在房中,床上的季卓云睁大了眼,就着昏暗的灯光看清楚站在眼前的女子果然是心之所系的那一个,眼中蓦然闪过激动,挣扎欲起。
「别动,你的伤还没好,需要休养。」她柔声阻止他的动作。
他躺好,眼光不断逡巡着她的面容,忽地一皱眉:「你哭了?」
她迅速扭过头,擦拭泪痕。
「为什么,因为陆庭轩吗?」他神色复杂。
没听到她的回答,他低声叹息:「谢谢你,也要谢谢他。」
「这是我欠你的,要不是我……」她自责地低语,但很快就被他截了去。
「别这么说,在那种情况下,无论是你,或是任何人,我都不可能不管的。」他的眼神转为黯然,「你们为我做的牺牲,我很感激,尤其是他。」
他微微苦涩地笑了:「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他的,甚至恨他,恨他抢走了你,我也曾想把你抢回来的,」他的笑添了份自嘲,「我一直想抢回你的,滢然,可是我不能,在知道你嫁给他的真正原因之后,我就知道我和你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是这样一个善良易感的女孩,对家人的关心远远超过了对自己的,我不能给你们周全的保护,更容易把你们拉进危险里,就像现在。可明白是一回事,要做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尤其是后来看出你已经爱上他的时候,更不甘心。」
「卓云……」
「但现在我不得不认输了。」他的笑带着惆怅与释然,「我真的输了,输给他的深情,我才明白为什么你会爱上他。他可以为你放下一切,我做不到,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对你,我做不到。身上背负了太多的责任,爱情永远不可能排在我心里的第一位。所以,我认输。」
「卓云……」她哽住嗓,泪又开始流下。
「回到他身边去吧,他深爱着你啊。」他拾手轻轻为她拭泪,最后一次了……
庭轩爱她,她一直是知道的,不知道的是他爱她爱了这么长时间。由陆庭坚口中得知一切时,她震撼得想立即飞回他身边。原来他已经爱了她那么久,原来他要娶她是因为爱着她,原来他怒斥她、赶她走也是因为爱着她。他是那样深爱着她!
这样的爱,让她的心好疼……
「对不起,卓云。」是她背叛了他们的感情,她已无法回头。
「傻瓜,知道你幸福,我也可以安心了。」他眼中酸涩,强展笑颜。凝视着她,想将这容颜牢牢地刻在脑中,眼光闪动了一下,一股渴望漫延。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看到她的怔愣,他忙解释,「朋友间的那种,一下就好。」
她微笑了,俯身轻轻拥住他。「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他不舍地看着怀中的她,眼中溢满柔情。
门外忽地轻响了一下,屋内的两人同时惊觉,滢然跳起身叫:「谁?」
一个黑影在窗边一掠而过,那身形,那样子……
「庭轩!」她叫了出来。天,他看到了,看到他们拥抱了,他一定是误会了!
「快追他解释。」季卓云提醒她,她立刻跑了出去,房内又是一片寂静。
他眸光更黯淡了:「滢然……」
「饿了吗?」一个清脆的声音含笑问。
他抬眼,看到陆怀安举着装菜的大托盘在笑看着他。
「我在方家碰到大哥,」她耸了耸肩,「就跟他一块儿来了。放心,滢然会追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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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陆先生得到‘鸿昌’领导大权。陆先生年少有为,必定让‘鸿昌’的发展再上高峰。」
喧闹的酒会里,陆庭坚站在偏僻角落冷眼看着场中的虚伪客套,眼中添了全然的不耐,偏此时有人不识相地招惹他。
他双眼不悦地眯起,瞥向声源,是一个满脸堆笑的日本人。他认得,是「日升」的老板冈村中一,「鸿昌」最大的竞争对手。
曾经打过吞并「鸿昌」的主意,却因陆庭轩的反对而不了了之的冈村,现在又要打他的主意了吗?
「冈村先生过奖了。」他淡淡回应,连正眼也没给一个。
冈村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却不愿放弃:「陆先生是杜老板的得力心腹,我也恰好同杜老板有点交情,说来我们也该是朋友了。」
陆庭坚的眼光终于停在冈村身上,露出一抹笑:「我们中国有句话,叫‘道不同下相为谋’,还有一个词,‘同行相忌’。冈村先生,你我都领导纺织行业,份属同行;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各为其主,我们已经犯了中国人的交友大忌了。」他的笑容颇含无奈,语气却是调侃,「若冈村先生愿意转行,或是加入中国国籍,我是万分乐意同你成为朋友的。」
不理冈村一阵青一阵白的脸孔,他轻笑着转身离去。
「陆先生,」身后冈村的声音传了过来,「看在杜老板的面子上,我从没有全力对付‘鸿昌’,这一点你该清楚。本来以为我们还有合作机会,没想到你会和令兄一样冥顽不灵,今后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陆庭坚脚步不停,轻松接下战帖:「请随便,同样的,我也不会顾忌什么,也请冈柯先生明白。」他的人已走出门外,语声又飘了进来,「至于我大哥,我从不认为在这一点他有做错过什么。」
初夏的夜风带着丝丝沁凉,飘送荷塘的清香,安宁而静谧的气氛。醉人心脾的芬芳,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为何他现在才看到?
斜倚在花园凉亭的栏柱上,陆庭坚低首沉思,二十余年种种交错而过,早些时候与陆庭轩的对话又回荡在耳边。「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封信?」他扬着手中的纸张。
「这是父亲的意思。」陆庭轩神色从容地回答。
「那么你呢,为什么要花一个月时间整顿‘鸿昌’,即使没有季卓云的事,你也一样会把‘鸿昌’交给我,是吗?」
陆庭轩微笑:「就像即使我没答应你的条件,你也一样会救出季卓云?」
他沉下脸:「这是两回事。」
「不,不是。」陆庭轩微微摇头,在他的默认之后神色更为欣慰,「这让我更确认我做的是对的,让我知道你还是原来的那个庭坚。」
对着陆庭轩诚挚的眼眸,他竞不由地闪避,扭转头,声音粗嘎:「你还没回答我。」
陆庭轩低低叹了口气:「这也是父亲的意思。」
「不要拿这个做藉口,他把权力交给你,你可以决定一切,这才是他的意思!」
「不,父亲希望‘鸿昌’能有更好的登展,希望你能回家,我只是把这愿望实现,为‘鸿昌’找到更适合的主人罢了。」
「适合?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马上把‘鸿昌’给毁了?」他冷哼。
「你不会的。」陆庭轩眼中蕴着温暖,那是对弟弟的关怀和信任,「无论你怎样恨我,我始终是把你看作弟弟的。我相信你。」相信他,因为血浓于水,因为他们是兄弟。
唇边浮起淡笑,他收回思潮,不再试图形容那一瞬间他受到的更甚于见到信时的冲击,那种强烈的震撼心神的情绪,仰望天上明月,他举杯遥祝:「大哥,祝你幸福。」五年后,这个称谓终于从他口中说出时不带丝毫怨恨。他笑得释然。
「柔儿,我放下了,我真的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