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洛廷轩才疲累地下朝回府。
还未下轿,就已看见大门口熙熙攘攘地围了一堆人,且全是官员。
唉!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用猜也知道这些人所为何来!
两江出了事,龙颜大怒,在朝的许多官员自然也惶惶不可终日。有的是与两江获罪官沾亲带故,害怕王法无情,不幸诛连到自身;有的是唇亡齿寒,因为朝中也有十来位牵连此事的官员丢了官、赔上了仕程,而他们虽然没与两江的官员勾结,但和其它省的地方官吏却也是有过类似“交情”;还有人是“涉水不深”,躲过了一劫,但害怕有朝一日会再来个秋后大算帐……
林林总总原因不一,不过都是想来求右相大人在必要时给些照应。
轿子一落到大门前,那些求庇佑心切的大小官员们就围了上来,刹那间把轿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且“右相大人……”的讨好声此起彼落。
幸好当初逸帝钦赐的八名佩剑侍卫冷着脸左右驱赶,待把众位官员“请”离了轿子五、六步远,右首的一个才掀起帘子,恭敬地扶着洛相下轿。
“右相大人——”众人还想涌上来。
左首的那名侍卫猛地将剑半拔出鞘,雪亮的寒芒陡然一闪。
他维持着这般姿势,目光一扫,阴着脸冷笑,“相府素有规矩,我家相爷下朝后一概不见客。哼!诸位大人这是干什么,要群起让相爷破例吗?”
“呃……呃……我等不敢——”
“对,万万不敢!”
被吓住的官员们只得战战兢兢地往两边退开十数步,以让出道来。
岂料他们一让开通往台阶前的空道,洛廷轩却当场怔在了那里。
她忍不住眨眨眼,以为那是一道幻影——
“紫……”声音破空而来,仅说了一个字,就已让她慌乱得难以自持。
一身雪白的衣衫,轻袍缓带,便如鹤立鸡群一般,沉湛施施然地负手立在右相府的台阶上。此时夕阳西下,淡淡的金色余晖洒照在他身上,真是说不出的俊美潇洒。
洛廷轩没空理会这些,她只在霎时惨白了脸。
他难道打算要当众揭穿她的身分吗?!
沉湛将她的神情转变一点不漏地收纳入眼帘中,在心中闪过一丝笑意,方才拱手继续往下说,却原来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右相大人,您让在下等好久啊!”
乍惊之间,她险些举步不稳。
待她心神不宁地走上台阶,他仍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
“喂,小子,你没听见我方才说的话吗?”先前的那名侍卫仍是冷脸相向。
沉湛的眼里却似浑然瞧不见旁人,他只直直地盯住眼前的身影,玩味地问:“在下不辞千里而来,求见右相大人一面。难道连区区一盏茶的时间也不肯相赐?”
“你……”洛廷轩一怔,终究只得为难地点点头,“好,你随我进去吧。”
相爷既然发了话,侍卫们自然不敢再拦阻。
守在门边的家仆们早已拉开楠木大门,待相爷和客人一入内,又砰的一声,老实不客气地关上了门,留下侍卫们在台阶上“送客”。
“诸位大人,都请吧——”
“你们都是在朝为官的人,若为公事,明日上了朝再寻我家相爷不迟。”
“干什么?”寒光宝剑又在鞘里跃跃欲出,“等在这里想过年呐?”
官员们无奈,只好悻悻地打道回府。
但也有人极不服气,“听那小子的口音似是江苏人氏……哼!不过一介白丁,无半点功名,不过是南方的富家子弟,怎么就偏偏让他一个人进府了呢?”
也有人劝他,“汪大人,你就算了吧!”
“没错,那两扇大门板又不是你府上的,洛相爱让谁进就让谁进,你管得着吗?”
如是这般,落日西山,数十名官员也慢慢做了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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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苦再来找我?”洛廷轩怔怔地望着窗外的一丛绿意,心绪又全乱了。
最后一抹夕阳,淡淡地扫过她清美的脸庞。
屋内的另一个人没有做声,只是先关上了书房的门,然后转过身,在一室静寂中,目光深邃地望向窗前的那个身影,忍不住趋步上前,从背后轻柔地拥住了她!
洛廷轩猛地僵直了背,“你——”
她想拨开他的手,他偏拥着不放。
沉湛扬起唇角,语气中满足无奈,“曾经有一个瞎眼的老道上对我说,我命中犯桃花,注定要为情所困。我原本并不信这些,但偏偏那日遇到了你——”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住。
因为说这些已够了。
洛廷轩在他怀中默然不语,但不觉现出久违的女儿姿态,咬了咬下唇。半晌,她终究只能狠心反驳,“历来江湖术士之言,子虚乌有者居多,你何必当真?”
沉湛笑了,“我没有当真。我这个人一向是买卖人的天性,凡事不管规矩和旧习……”他放开她,扣住她的双肩转过来,然后一手倒指向自己的胸口才接着道:“只遵从自己的心和感觉。”
他的眼里闪着柔情和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她忙扭过头,面上虽清冷无波,心裹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说过了,那日你的、你的救命之恩,我会记在心上……你走吧。”
“不,我知道你这是违心之言。”他笑着摇头,负手退后了几步,“天子朝堂内本来就全是战战兢兢、中规中矩之人。”说罢,他望着她,脸色却突然变得一丝沉痛,“你年纪轻轻,又是一个女孩子,能做到贵为宰相的地步,这其中的艰难困苦……恐怕连我都难以想象。”
他的话触动了她内心的隐痛,一时几乎站立不稳。
为官之道,本来就需磨灭自己的性情,为天下苍生计而弹精竭虑,纵然她非女扮男装,日日早起侍君便已是一桩极苦极重的差事,而她的女儿身自然更是为她增添了数不尽的烦忧。
人人都会言“如履薄冰”,但这其中的滋味,真正能参透的又有几人?
洛廷轩长长的睫毛微微扬了摄,重新抬眼看着面前的人心里却苦笑不已。
和自己比起来,他岂非更像天边的一朵流云?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但能看透自己的,天下之大,竟只有此人。
这时,忽然有人在外叩门,“相爷,派往南方诸省的密探回来了。”
她勉强打起精神,抢过去开门,“把信给我。”
“是。”管家老莫恭敬地把手中几封火漆信笺呈上去,“一共五封,相爷您点点。”他边说着,眼睛边不由自主地藉机往书房内瞅,在心里纳闷得很。
怎么平白无故,相爷会让外人入府?这可是破天荒啊!
“你下去吧。”洛廷轩一接过信,目光就盯在其中一封上,目不转睛地转身关门,就连沉湛的存在也仿佛忘了。
她边走边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一封,一看之下,陡然双手颤抖不止,泪水涌出眼眶,滴湿了信纸。
“出了什么事?”沉湛皱眉步至她身边。
闻声她抬眼看他,泪眼迷蒙,一时之间只觉天地间无依无靠,惟有眼前人。
“我爹爹病了……”她情难自禁,主动倚入了他怀中。
看到她脆弱的模样,他心头亦觉一震,顺势紧拥住心爱的人,柔声劝慰,“别忙,信上说了什么?”
“我……”她欲言又止,终于下定决心,吸了口气后,慢慢说:“你已知道我的一半秘密,现在我把另一半也告诉你。朝野都知当朝的洛相是山东缉州人氏,年幼即丧了双亲,也无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其实这些都是我谎造的。我本生在浙江官宦之家,于钱塘江畔长成,我娘……在我尚未解人事时便染病过世了,全赖我爹爹一人含辛茹苦把我和大哥养育长大,而他……”
说话间,她美丽的脸上又滑落一串泪,“他就是现如今的浙江巡抚——陆延龄。”
见她哭得伤心,沉湛的心里自然也不会好过。他从她的手中拿过信,只扫了一眼,便看到一行字——浙江陆抚台于五日前突发恶疾,四体骤乏,汤药难进……
“恶疾”二字令人触目惊心,他不由得皱紧眉。“紫瑄,你爹爹既然病势沉重,恐怕耽搁不得,你该回去见他,要不然……若真有个好歹,再后悔就晚了。”
在他心里,全然不顾朝廷的那些体制。
洛廷轩含泪点点头,“我恨不能即刻回去,但眼下却又寸步难行。我该如何向皇上请旨?”她倚在他怀中扬手一指,“只要一出了这个右相府,哪怕是走出这间书房,普天下的人都只认得这副皮囊是右相洛廷轩!”
她苦笑了下,又泪湿衣衫。“洛廷轩何许人也?他是个双亲俱亡的孤儿啊!跟浙江的陆抚台无亲无故,为何请旨去探他的病呢?何况依朝廷体制,一品大官纵然家中有难,父母撒手,皇上若不准许,一样可以夺情处理,就连想回乡守丧也办不到。”
沉湛听完气得咬牙闭了闭眼。
他一向都认为朝廷的许多体制,罔顾孝义人伦,简直混账透顶!
一阵夜风吹入屋内,带来丝丝凉意,洛廷轩回过神来,才发觉已到了该掌灯的时候。
她轻推开沉湛,走到自己的书案旁,忽然又慢慢说道:“我挂念着家乡父兄,每隔三个月便会派人去打听他们的状况,但怕此举时日一长终会被人发觉,就干脆连邻近四省都带上了,纵然对心腹也坦言闽浙和两江乃全国的钱粮命脉重心,我私底下对五省督抚的起居关切,也只是为了替皇上分忧。”
他听了,长叹一口气,目光幽幽,“口不敢言自己所想,脚不敢踏自己决定的方向。紫瑄,这样的日子你该过够了吧?”
她苍白了脸,猛地跌坐在书案后。“我已经回不去了。”
“你错了,”沉湛却摇头,“天下没有绝对的事。”
此时窗外夜幕低垂,屋内已越发暗黑,她在暗中抬眼看他,淡淡地问:“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当年是什么激得我敢欺瞒全天下的人,女扮男装去参加科考?”
“是。”他答得很快,也很诚实。
“是为了我大哥。”她幽幽而叹。
不待他发问,她又接着解释,“我大哥长我三岁,自小天资聪颖,我今日所有的学识皆赖他当初十数载的教导。可是那一年他上京应考,殿试之后不说一甲三元,竟连三甲都未挤进!回家后他性情大变,原本爽朗不拘的一个人,却变得终日沉默少言、郁郁寡欢。”
言及于此,她又忍不住潸然落泪,“我不相信是大哥才疏学浅,但爹爹为保家宁、避免惹祸,却宁愿说是学识不足,怨不得任何人!我那时年少气盛,一天夜里,带了身边的小丫头匆匆离家,扮男装来邑州参加第二年的恩科……
“也许是天佑,那次两位主考皆是清正无私的名臣,我金榜得中,又被先帝破例提拔,特赐为上书房行走。随后我曾派人暗中调查,果然上两任的主考利欲熏心,前三甲进士竟无一人没向他们行贿的……”越说到后面,她的语气却越淡然了。
说罢,她起身又踱至窗边,看着沉沉夜色,再也不置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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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点了一盏灯,微弱的光亮仅能照及床沿。
洛廷轩抚着额坐在床边。
沉湛在她面前缓缓踱步,“惟今之计……你想去看陆抚台,最妥当且可行的办法,”他停住,目光望定她,“恐怕只有再向皇上讨差使下江南!江西、江苏、安徽和福建这四省皆与浙江相邻,随便择一皆可。只要你能离开邑州,就可以便宜行事。”
他思索下一步的计画,说了一大通。
岂料她听了却不见欣喜,只茫然地摇了摇头,“先别说了,我现在心乱如麻。”
“紫琼——”沉湛心疼地靠过去搂住她,柔声允诺道:“好,一切有我帮你设法,再给我几日的时间,我一定陪你回杭州。”
她心中却只惦念着爹爹的病,对他的承诺置若罔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神志陷入一片昏茫之中,任由沉湛抱到了床上。然后他也脱靴上床,拥着娇躯轻轻抚拍她的背,像在哄一个孩子。
一夜过去。
快至五更,天色犹暗,卧寝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小菱睡眼惺忪地定进来,一手托灯,一手不停地捂着小嘴打哈欠,还不忘如往常一般地嘟囔着,“相爷,相爷……快醒来,该起身上朝啦!”
“谁?”黑暗的床榻上却传出一个陌生的嗓音。
且是男子的!
她吓得双手一哆嗦,战战兢兢地提起灯,凑到床前一看——
妈呀,惊得她连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相爷——哦不,她家小姐怎么会倚在沈少爷的怀中熟睡?!
眼看着吃惊的小丫头张嘴就要大叫,沉湛忙向她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
小菱勉强冷静下来,用极微弱的声音结结巴巴的哀嚎,“这这这这这……”
她“这”了半天,也这不出个所以然来。
沉湛刚想开口安抚她,洛廷轩却忽然惊醒过来。
她一时忘了眼下的处境,睁开眼便急道:“小菱,快服侍我更衣……”话未说完,双手撑身想起来,才猛然发现身边的异状,回首恰与身边人的双眸相对,不由得两颊一烫。
“相、相爷……”小菱有些迟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先避开。
回过神,她急忙下床着履,“快、快,不可误了早朝的时辰!”
“哦!”小丫头犹有些别扭地应声,她一边试着不去在乎屋里多了一个男人的事实,一边忍不住嘟囔,“对了,相爷,拾轿子的季平昨晚回来后就闹肚子疼,今早我已经让何大元的小儿子顶上,不过那小子身板有些单薄,我怕到时轿子会抬得欠稳当……”
她正嘀嘀咕咕地说着,沉湛的心中却突然生出一计。
将小姐的官服打点好,小菱打开门,“相爷,走吧。”
“不行,从今日起你别去上早朝了!”他拦在她们前面。
“为什么呀?”小菱还在为方才的事在心里犯嘀咕,“沈少爷,你可不要害我们家相爷。”
沉湛失笑,“小丫头,你放心,我就算害我自己,也绝不会害她的。”
洛廷轩闻言心头不禁一暖,随之闪过一道灵光,脱口问道:“你是想让我装病?”
“没错。”他颔首道,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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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府。
洛廷轩正在自己的书房中踱步。
外面正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她的心境似乎也随之越来越烦躁。
“相爷,宫里来人了!”门房急切地跑进来通报。
“太好了!”管家老莫踏进来,抢先问道;“来的是满禄小公公还是安公公?”
门房想了一想,“是安公公,他还带来了一位太医。”
安公公是宫内的总管太监,平日鲜少离宫,此番来相府自然是奉了皇命。
洛廷轩松了一口气,顿住脚步吩咐,“老莫,你去把他们迎进来,带到我房里。”说罢,她从书房的另一头避出,穿过花园小径,快步走向内室。
待老莫领着安公公和太医吴清源来到卧寝时,便已看到右相大人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似已睡去。床前侍立两个小丫头,一个端着半碗犹有残热的汤药,另一个则在细心地掖紧被角。
安公公走进来便问:“给洛相喝的是什么?”
那端药碗的小丫头细声细气地回答,“丹苍熬的汤,配上乌梅和甘草,清热败火。”
他转向管家,“洛相病况如何,先前找大夫看过了吗?”
老莫叹息回道:“唉,相爷也不知怎么了?突然之间就……终日昏昏沉沉,四肢无力。”
“这可麻烦了。”安公公皱起眉。
圣上登大宝未久,这位洛相虽年纪轻轻,但可是主子爷跟前最受宠的人,他真要卧病不起、耽误了朝政,皇上怪罪下来,那可得殃及池鱼。
他转身对太医道:“吴大人,你快替洛相把把脉,查清病因早早治愈,皇上那边还等着右相大人去商讨赋税调息的事呐。”
吴清源答应一声,便走至床榻边,两个小丫头退让一边,他把脉了半啦,沉声回答,“从脉象看并无异常。”
“是吗?”安公公不大相信。
“没异常,人怎么会病倒?”
太医亦是心中纳闷,“回公公,凡人有疾,脉象中自可尽显其形。但右相大人此时的脉象不沉不浮、不疾不徐、不洪不细,和缓平稳得很,故下官一时倒也辨不出所为何由。”
安公公接口道;“这就怪了。”
老莫怕再说下去会出纰漏,只得斗胆插嘴,“老奴在猜想,会不会是我家相爷前些日子下江南时给累着了?”
安公公也不怪罪他,反而颔首应道:“也有这个可能。”他小小吐了口气,又说:“这样吧,皇上吩咐了,让吴大人留下来好好替洛相诊治,我得回宫伺候皇上,就不在这儿多耽搁了。”
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老莫大喜,忙恭送安公公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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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寝之内。
安公公离去后,不出半盏茶的时间,洛廷轩忽然从床上一骨碌坐起身来,这可把太医吓了一大跳。
“这……”他惊得瞠目结舌。
洛廷轩掀被下床着履,随后苦笑道:“吴大人,别来无恙?令郎如今可有用心研习?”
吴清源回过神来,怔怔地回答,“哦哦……多赖右相大人当初费心,如今小犬收心多矣。”
这话说来又有一段渊源。
太医吴清源年已五旬,家中惟有一个独子,那孩子的玩乐心颇重,到了该正经读书的年纪,请了几位西席都调教不好。机缘巧合之下,请到当时从上书房行走被眨官的洛廷轩为师,虽然只教了百日,但那小儿此后果真收敛了心性,用功读书,他因此事一直对这位右相心存感激。
见到太医吃惊的表情,她苦笑之意更甚,退后一步,低头拱手请求,“还望吴大人莫见怪,廷轩此举实足有事相求。”
吴清源吓得赶忙阻拦,“微臣岂敢受右相大礼?”
岂料他话音刚落,洛廷轩竟一掀袍摆,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万望吴大人一定要成全!”她的言语铮铮,目中亦闪出泪光。
太医不过是正八品的小官,吴清源当场吓得双腿都发软了,惊骇得瘫坐在身后的檀木椅上,一手向前,指端发颤,“右,右相大人这是何故?太折煞微臣……”
这时内室走出来一人,面容俊美,风流倜傥,他不觉更加诧异。
沉湛心疼地扶起她,“廷轩,你是相爷身分,怎么好跪臣僚,话传出去,可是会引人议论的,快起来吧!”
“右、右相大人……”吴清源这才陡然醒转,忙滑下椅子地跪倒在地。“下官该死,右相大人若有何差遣,下官岂敢不遵!”
洛廷轩叹了口气,“吴大人,你也起来吧。”
待他站起,她向身旁一指,缓缓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义兄。吴大人也是知道的,我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孤伶一人,但却多亏了我义父的养育之恩。”
他战战兢兢地一点头,“是,下官明白了。”
她神情哀伤的又说:“我义兄前几日刚从南边快马赶来报讯,我义父病重,他老人家待我如亲儿,倘若我不能去见他一面,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说到这里,虽是演戏,但她触动真情,止不住又是潸然泪下,“教我还有何面目存活子这天地之间呢?”
吴清源看着眼前的这位右相大人,却不由得怔住了。
在他的印象中,右相永远都是从容而淡雅的,对人对事,鲜少有如今这样动情的景象。
他的心被打动了,但仍谨慎地探问:“……那右相大人的意思是?”
沉湛代她请求,“吴大人精通医理,恐怕早已知道廷轩这个病不过是装的。”他顿了一顿,边观察太医的神色,边接着说:“如今廷轩自然是急着想去见我爹一面。只是朝廷体制严苛,眼下皇上又离不开廷轩,若呈明缘由,多半是要夺情不准的,所以我们兄弟俩一思索,只得行这下策——托病。”
吴清源想了想,一咬牙,又跪下道:“下官明白了,此事但凭右相大人差遣,下官全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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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书房中,逸帝刚批阅完十数份各地呈报上来的奏折。
小太监满禄进来通报,“皇上,太医吴清源从右相府回来了。”
逸帝忙放下手中的朱笔,“快让他进来。”
岂料太医进来竟是一副灰头土脸、战战兢兢的模样,他俊拔的眉宇一皱,不耐烦地沉声问;“吴清源,你给洛相诊过脉了?他的病况如何?”
“皇、皇上……”他吓得跪伏在御案前,“臣无能……洛相他——”
“他怎么了?”逸帝急得立起身。
“洛相病势沉重,臣、臣束手无策。”
“混账!”逸帝一听大怒,恰巧满禄端来一碗莲子羹,他气恼地一挥手,连托盘带碗都摔翻了,金漆的托盘掉落地,白玉碗和汤匙更是摔碎在御案旁。
满禄吓得忙招司职的小太监进来打扫。
逸帝厌烦地瞥了他们一眼,又把目光转回书房中央,阴着脸怒道:“吴清源,你在太医院的年头也不短了,又是太后她老人家最宠信的,朕才独独派你去右相府。洛相因何染病,你竟然诊断不出来吗?”
吴清源惶恐地跪在那里,“臣罪该万死!洛相的病势实在古怪难懂,臣平生未见此例。”
“你——”逸帝一时气结。“好好好,你看不了,朕再派别人去,把太医院的老东西统统都派去,朕就不信你们这些人全是一帮尸位素餐的蠢材!来人!”
刚要下旨,他忙上前膝行几步,“皇上,如今这天下可救洛相的,恐怕只有一人。”
逸帝紧盯住他,“谁?”
“此人流落在民间。”
他暗地里吸了口气,按照原先和沉湛拟好的台词说道;“十五年前,先帝时陇西一带曾有大瘟疫肆行,后来却有一人广施草药,与人看病,分文不取,皇上那时虽在深宫读书,此人的名号却也是听过的。”
“你是说……”逸帝自幼博闻强记,目光只微微一扫便回忆起来了,“云石老人?”
“正是,臣所指的正是此人。”吴清源点点头,“臣惭愧,其实论起来,他还是臣的一位师叔。但论医道,别说是臣,就是臣的恩师,恐怕也是远不及于他。”
逸帝不由得叹了口气,“真如你所言,洛相就有救了。但他们那种人终年游历江湖,行踪不定,这一时半刻的,你要朕派人到哪里去请?”
“臣知道他眼下在何处。”
“哦?”逸帝大喜,“那么你快去将他请来!”
“不不,请恕臣无法办到!”他忙又吓得伏首顿地,“臣早已听说,云石老人在几年前遇到了一桩烦心事,从此便归隐在钱塘江畔,闭门不出。但凡要求他看病的,钱财事小,只是规矩甚严,若有一丝不合他的意,纵是王侯将相也一概不治!而且……”他为难地苦皱起一张老脸,“他还有一条出了名的规矩,绝不外出就诊,病人只能亲自去他的医庐。”
“什么,还有这样的规矩?”逸帝大吃一惊。
“是。”吴清源咬牙点头,“臣字字据实,绝不敢欺瞒皇上!”
逸帝不做声了,只在御案后缓缓踱步。须臾之后,执笔匆匆写下了什么,沉声道:“罢了,看病救人要紧,朕虽贵为天子,也只能依了他的规矩!满禄——”
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监赶忙凑过来,“奴才在!”
逸帝把手中刚写就的旨意递给他,“让上书房以廷寄知会,此去浙江的沿途各省督抚,做好各自辖下的防范保护,若出了一点纰漏,朕拿他们是问!”
满禄领命,急忙退出。
逸帝又对吴清源吩咐,“朕会派一队侍卫负责洛相沿途的安危,你也陪着去,小心伺候。”说罢,他感到一丝困倦,不耐地挥挥手,“你下去吧,准备妥当,明日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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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
晨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在竹林的另一头,有三个人在话别。
而不远处,另有七八个随从在马上等待,那都是沈府中自幼习武的家丁。
吴清源拱手,恭敬地向洛廷轩低头禀报,“下官已备妥了一切,只望右相大人一路上万事小心。”
“好。”她一颔首,由于心中挂念老父,说完便转身上马急欲出发。
沉湛陪在一旁,亦翻身跃上另一匹高头骏马,挽起缰绳,诚挚地道;“吴大人也请多保重。”
言讫,两个人并驾驰出,随后的家丁护卫们亦紧紧跟上。
尘烟扬起,吴清源呆望了半晌,才慢慢地走至竹林的另一头。
另一边的阵势却严整得多,百余名禁军侍卫,白钟银甲,列队在官道两旁,当中停了两辆马车。当先一辆大而华美,只是帘幕紧闭,晨风中边角不扬,随后那一辆却小得多。
“吴大人——”领队的一名侍卫下马迎向前,“可否启程了?”
吴清源还未答话,前面的车厢侧壁忽然掀起一角,探出一张秀美的小脸,原来是小菱。
只听一片静寂申,她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吴大人,相爷方才点了头,该启程了。”
“是,下官明白。”吴清源恭敬地低下头。
领队的侍卫上马一扬鞭,声色凛冽,“前面的去探路,有山贼劫匪,杀无赦!其余的护好右相的马车,皇上有吩咐,右相大人眼下病弱,不宜急着赶路。”
于是,大队人马慢吞吞地在宫道上行进。
可怜小菱一个人蜷缩在华美的车厢中直生闷气。
都怪小姐不肯让她随他们同行,这老牛拖车似的,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杭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