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下朝,拿到了那张密密麻麻的孕妇须知后,文无瑕便兴冲冲地赶回相府。
「夏姑娘呢?」他强捺激动,温言问。
「回相爷,夏姑娘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里?」他心重重一撞,脸色微变。「她带了行李吗?」
谭伯赶紧解释:「没有没有,夏姑娘只说要上街转转儿,会回来的,行李箱笼也都还在。」
文无瑕松了一口气,随即追问:「她自己一个人出门吗?有没有人陪着?有没有诗人括轿子送?几个人跟着的?有护卫跟着去了吗?」
谭伯的表情从讶然到恍惚道震惊,最后则是恍然大悟,跟着有些心慌意乱起来,却也只能点头应道:「有的有的,四个丫鬟自愿陪行了去,还有元子押轿,不会有事儿的。」
「轿子有命人多铺了些软垫子吗?她毕竟是有身子的人,颠着晃着都不好。」他清眉微蹙,「得格外留意才是。」
「相爷,您放心,老奴都安排妥当了。」谭伯偷瞧了自家相爷仍然皱眉不安的神情,登时心乱如麻。
看相爷的模样好似对迎春姑娘不再那般疏淡提防了,可是万一事后证实了迎春姑娘的夫君并不是相爷,而是另有其人,或者迎春姑娘确实就是他私定终身的女主,文家未来的主母
谭伯越想越是心惊,一张近日忧思重重的老脸就揪得更苦了。
本还想再问详细些情况的文无瑕见他的苦瓜脸,反倒被逗笑了。「怎么了?谭伯,府里有什么棘手不顺心的事吗?」
谭伯看着他,欲言又止。唉,最让人不省心的,还有谁呀?
文无瑕凝视着这自幼时便扶持他至今的老家人,笑意温和如涓涓清溪流水,令人心旷神怡。
「谭伯,我们是一家人。」他柔声道。
「相爷,迎春姑娘是个好女子,老奴也颇为敬重她。」谭伯犹豫了很久,终于道:「可容老奴大胆实心说一句,依相爷天人之姿,还有如今朝中地位,及文府家风,迎春姑娘不论是出身谈吐气质,都与您不宜相配。」
他心一紧,面色如常,只微微侧首,轻声道:「谭伯,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老奴怕相爷一时心善意软,铸下大错。」谭伯是文家家生子,尽心尽力侍奉了文家两代人,自老主子们过世后,便一心一意都扑在少主子身上,所以明知这些话说了有些大逆不道,还是忍不住直抒胸中所思所虑。
文无瑕默然无语,这几日所有骚动迷惘紊乱的心绪,顿时间沉静了下来。
一旦清明的理智回笼,几乎是所有他不愿去深思的种种疑虑及顾虑,全数椿椿件件地坦露在阳光底下,一清二楚。
文府是有祖训的。
婚配之主母须身世三代清白,书香世家,并琴棋书画,管家治事,宫礼世仪,样样都要精通。
他眸光有些黯然,随即又变得稳若磐石的坚毅笃定。
是,祖训不可违,规矩不可废。
「谭伯,我心中自有主张。」他把握在掌口里的纸笺揉绉了,带着一丝不自觉的轻颤。「断不会辱没文家德风的。」
谭伯点点头,理应觉得松了一大口气,可心情却有些沉重,好似做错了什么。
文无瑕目光望着不远处碧绿绿的摇曳竹影,像在寻思,又像什么都没想。
「老奴告退。」谭伯无声叹了口气,躬身就要退下。
「谭伯。」
「老奴在。」谭伯一愣。
「可若真是我……」文无瑕修长玉立的身形挺拔如竹,低沉语气中连着一抹坚定。「对她,便不会相弃。」
若他就是那个始而动情,后又忘情的薄幸郎,那么无论爱或不爱,他都会负起这个责任。
毕竟她和孩子,都是无辜的
「相爷……」谭伯闻言大惊失色。
「我朝中还有事,」文无瑕转身走向门口,匆匆命道:「让他们今晚不用备饭,也不必等门了。」
「相爷」
那高挑背影玉袍翻飞,挺傲决然地疾步消失在门外。
乘着青轿回返皇宫政事堂的途中,文无瑕一直闭目养神,神情漠然。
思绪纷乱翻腾,道不明是困扰还是迷惘,只觉自夏迎春出现后,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被她搅得天翻地覆。
不行,他必须止血。
「阿绍。」他眼仍丰睁,静静唤道。
「在。」轿外的房绍恭谨应了一声。
「明早到禁卫军处调一只玄隼,去信狄亲王府。」他声音清浅若水,却带千钧之力。「最迟一个月,我要得到真相。」
房绍一凛。「是。」
相爷心情不好吗?
房绍满眼疑惑,却不敢多问什么。
可明明早上他将誊写得密密麻麻的「孕妇须知」交给相爷时,相爷虽然只是淡然地颔下首,示意他随便搁着就好,可当时,相爷眉眼间神态是何等地和悦煦然,似有笑意。
怎么短短一日,风向卫往偏处吹了?
房绍正胡思乱想间,胃臣自奈先不毒瞥见一抹熟巷的身影。
「咦?夏姑娘?」
原本沉寂的轿内仿若逸出了一个低低的「啊」,可随即又没了声响。
「夏姑娘怎么自己一个人傻站在桥上啊?」房绍揉了揉眼睛,纳闷地嘀咕。
「停轿。」
「相爷?」房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停轿。」文无瑕的嗓音透过轿帘,还是那么温雅清亮,不高也不低,但长年随侍的房绍却听出了一丝焦急意味。
「是,停轿停轿!」他连忙指挥轿夫。
文无瑕自轿中而下,目光迅速搜寻了一周,最后停顿在默默驻足石桥上,正对着被暮色渲染得有如金波玉带的河面发呆的她。
「你们先回府。」他心下一动,微蹙清眉道。
房绍看了看他,再看了看不远处的夏迎春,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应了声「是。」
「还有,问问谭伯今天陪夏姑娘出门的有谁,」他负手而立,淡然地道,「罚俸三个月。」
「是。」房绍吐了吐舌,暗暗为那几个失职的倒霉鬼可怜。
他挥了挥手,房绍等人立时乖觉地悄悄离去。
黄昏的京城一扫白昼间的繁华喧闹,于满天晚霞映落中,显得分外温柔迷离,放眼四周,万家灯火也渐渐燃亮了。
可她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挺着大肚子站在桥上,那平素张扬灿烂的笑脸,此刻尽是连茫脆弱,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不知家在何方。
他胸口没来由地一紧,脑海里闪过几幕画面,他依稀像是曾在哪儿见过这样的背影,纤小骄傲,又透着凄凉。
你没有家吗?其实,我也没有。
他深深吸一口气,勉力定了定神,挥去眼前变如其来又一闪而过的发黑感,微冷的指尖紧紧压着太阳穴。
自己莫非是思虑过甚,有些疯魔了?
他确信自己之前从未见过她,是以方才脑海中冒出的,定是幻象。
文无瑕先暗暗训斥了自己一番后,这才缓步上前。
「夏姑娘。」
夏迎春闻声回过头,木然的眼神有丝柔弱。见是他,灿烂明亮了一瞬,随即又僵住,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呵,傻子,他不记得她了啊
「你下差了?」她想起自己原不该这么颓然沮丧,脸蛋浮现淡淡红晕之色。「咱俩果然姻缘天注定,这么大的京城随便走走也能撞见。」
「只是巧合。」他一心里闪过一丝警觉,立时撇清。
「我才不信巧合」她一怔,顿时喜得灿笑若花。「难道你是特意满大街寻我来着?」
文无瑕被口水呛到。
「哟,又害羞了。」她掩唇呵呵直笑,一时间,方才所有的伤感全跑光光了。「就同以前一样我说你个大男人脸红起来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夏姑娘」他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清俊脸庞瞬间变得冰净严峻。「你若再不自重,就是逼我讲你送走」
心下一震.夏迎春脸上所有笑意消失无踪。
「你就真的这么不待见我和孩子?」良久后,她脸上的神情像是有些痛,有些倦,语气苦涩的问。
「你于我而言是个陌生人,我对你从未有一丝印象,更遑论情感。」文无瑕强迫自己把话说明白。「夏姑娘,这样的你,要我对你有何待见亲厚之处?」
她脸色有些苍白。「所以只要你不再记得我,我们的过去就等同一笔抹煞,什么都没有了吗?」
「就算事后足以证明你我之间,确实发生过你说的那些事,你腹中孩儿是我之子,我自当回负起责任,娶你为妻。」他顿了顿,虽然有些不忍心,却还是实言以告:「可若说为此便要我对你生起诸多眷眷情深,往后待你百般怜爱,那也是没有的。」
夏迎春脸庞惨败无颜色,却没有哭,只是直直地盯着他,小手紧紧攒着衣襟,背脊却挺得笔直僵硬。
「对不起。」他低叹一声。「可若放任你我指尖情况继续模糊暧昧下去,让你误会能再从我身上期待、得到些什么,那更是错上加错。」
「所以你宁可一次断了我的痴心妄想,不管我是不是会心痛至死。」她眼里浮现泪光,神情却依然倔强,「文无瑕,你真狠。」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逐渐西去的暮色天边。「宁可你现在恨透了我,我也不能允诺你虚幻无根的未来。那样骗你,更是残忍。」
「可我宁愿你骗我。」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跌碎前襟,她的声音低微脆弱得几不可闻。
他瞥见那抹泪,顿时无法呼吸。「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