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竟有些贪婪的着迷。好像很早以前便认识了他——但又不记得——不记得了。好像又只是淮南城里见过他几面,他总是一身简素的蓝衣,走在人群里也不出挑,偏偏,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他总是两袖清风,好有雅致闲情的。并不苛求绸缎绫罗,身上也无金玉佩饰,长发亦不曾想起要束冠,索性任它们垂至腰际,偏还不显得凌乱。
后来知道,原来他叫枢念。渊王府的十七少爷,无欲无求的枢念公子。
她以为,自己一辈子也是这样稀里糊涂潦潦草草下去的。像他这样高雅雍贵的男子,哪怕再经历几场轮回,再像这样擦肩而过走个几辈子,也不会与自己扯上关系……
“西晷,”细致的声音打断她漫无边际的思绪,窗边的男子正朝她看来,“今晚……睡哪?”他唇角抿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
西晷站起身,纤瘦的背影始终挡着门后的那个角落,有些意兴阑珊,“你是贵客,我自然不敢亏待你。”她指指南面里屋的那张竹床,光秃的竹板,只放着一床薄被,“你睡床好了。”
耸耸肩,她显得无可奈何,“我从来没有睡铺底的习惯,也只好委屈你将就一晚了,等我明日换了银两再给你铺上。”
“你自己呢?”
“我睡外面啊。”西晷理所当然地回答,走出屋子,伸了个懒腰又恢复嬉皮笑脸,“放心,我虽然没读过三纲五常,男女大防的礼数还是知道些的,损人清誉那种缺德事我也做不来。”尽管平日里没少和王哥柳哥勾肩搭背过,但对于他,她多少也知道什么是女儿家的拘谨。
“你若睡里面,我也不介意。”枢念莞尔笑道。
西晷戏谑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歪歪笑得很不正经,“你也不怕我半夜里摸上你的床啊?”嗤,他还真是水绕山转么,这种市井间的无聊玩笑也开得来?
“嗯……那可真要当心了。”枢念弯起唇角,笑容越发暧昧不明,“因为我可不是柳下惠。”
“……”西晷头顶一颗硕大无比的青筋往外走。
娘的!什么谦谦君子璞心玉人,统统骗鬼去吧!
枢念公子的形象,从今日起完全崩塌了!
转眼枢念已在竹屋住了大半个月。
风吹竹影动,误入帘隙。依旧是靠窗的位置,天籁之邻。如今桌上多出了一只方口梅瓶,自然是他让西晷买来的。梅瓶里不插花,却插着几支长短不齐的毛笔,笔端狼毫倒像开成了几朵墨汁淋漓的花。其旁是一只青铜小炉,炉内的熏烟已经散了,残留几缕袅袅暗香。
青砚压纸,有墨香盈袖。
枢念正在写字。西晷为他买的是上等的宣纸,极品的栗砂墨,笔锋游走也是修长隽逸的柳体,却——都还比不上那写字的手更令人赏心悦目。他执笔的姿势也极是优雅流畅,一种浑若天成的贵气自然流露,似在宣显他本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泥的富家公子。
引蛇出洞。
那是右下角最后四字,待收笔时便成了空白。栗砂墨本是江南四大奇墨之一,取罂粟粉、胭脂膏、与豆蔻少女唇上血砂糅杂研磨而成,墨干字消,遇水重现。
垂眸默念几句咒语,一只专门受命于苗疆巫医的式神鹰便飞至他面前,枢念将信纸折叠好塞进式神鹰的尾羽内,“乖,将它送去你主人那里。”
式神鹰瞬间消失不见。
而此时西晷也方巧推门进屋,手里拎着一个双层梨木食盒。她似乎是知晓屋内的玄机却并无兴趣追究下去,只将替他买来的饭菜拿出摆好,“我方才在潮涯乐坊碰见荀初郡主了。”
“七姐?”枢念若有所思地执起筷子。
“我想你应该不希望她知道你在我这里,便没有告诉她。”西晷悠闲地抱起双臂,有些调侃的口吻,“你倒真是豁达,离家大半个月也不捎个信回去报声平安,不怕家里人牵肠挂肚?”她只当他是渊王爷的儿子,便想当然地认为他是被当作明珠捧着的。
枢念不以为然地笑笑,“我年少时曾离家三载,他也从未想起要寻我。”轻描淡写的口吻却分明透出漠漠的自嘲,但马上又换了语气,莞尔笑起,“西晷,你有客人来了。”
话音方落,便闻屋外一阵犀锐的吆喝:“阿玖——阿玖丫头——”
“是刘媒婆!”西晷竖指“嘘”了一声,赶紧搓皱衣服揉乱头发,跑出去迎她。
那刘媒婆人还未走近,屋外已经响起她爽朗的笑声,很有些世故的意味,“我好像听见你屋里头有男人声音?你这丫头不是背着别人藏了汉子吧?”
第2章(2)
刘媒婆的手里抱着一个青陶花盆,里面栽着的是袖珍桃花,花枝已经开出了苞,花色太过嫣红却显得有些古怪。
西晷却似看不出异样,挠着脸哈哈笑道:“刘婆您是出现幻听了吧,我阿玖屋里要是出现男人,就好比是那渊王爷枕头边上没有女人,没可能!八百年也没可能的事儿!”
试问整个淮南城里谁不知道渊王爷风流成性喜新厌旧,即便家中妻妾成群还是喜欢四处拈花惹草,若是哪天他没搂着女人睡觉便真可谓天下奇闻了。
刘媒婆一听这话便也笑了,朝她挤眉弄眼道:“所以我早就说,袭雀甩了枢念公子去寻渊王爷根本就是自作孽!”
乍听之下太过荒唐的言语,却是阐述了一个城内人尽皆知的事实:潮涯乐坊的红牌歌伎袭雀曾与枢念相好,后来袭雀却因迷恋上渊王爷而抛弃了枢念,可惜渊王爷毕竟花心,几夜风流后便弃她如敝屣。
“毕竟是烟花女子,那思想就是不干净。人家枢念公子端正清白,都送了玉佩相许,她偏不要,挤破了头也要抢着去吃那老色鬼的风流宴,还硬是为他生了个痴胎。据说她那孩子到现在都不会哭,不会闹。嘁,真叫因果报应!”刘媒婆扁扁嘴,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西晷的脸色微微变得尴尬,她下意识地往屋里看了一眼,露出歉疚的神情。
而这刘媒婆一打开话匣子便收也收不住,硬是拉着西晷听她口沫横飞,“不过说起这枢念公子也真是寡情寡欲,自己的女人被亲爹抢了也没见他有多难受,你说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袭雀呀?还是说他其实也是一时心血来潮——”
“刘婆!”西晷再也忍不住打断了她,猛然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些差,她马上又嬉皮笑脸道:“啊哟您也真是,别人家的情情爱爱哪用得着咱们去管呀,我现在替自己的婚姻大事着急还来不及呢。”
说到这儿,她不禁大叹口气,摆出不怎么像样的愁苦神情却尤其显得滑稽可笑,“我阿玖也就难看了点,邋遢了点,呃,没文化了点,怎么就没人乐意多看我一眼呢……”
便在屋里,枢念正慢条斯理夹菜的动作明显一顿,后面的话他没有听清,但他知道,那个姑娘是故意拿自己当笑柄,借此岔开刘媒婆的话题的。
这样,算不算是她的在意,她的……微不足道的关心?
是啊,他知道这个姑娘太逍遥,太洒脱,对于那些人明嘲暗讽的取笑,她从来不会放到心里拧成疙瘩。她对别人的笑脸逢迎从来不是为了巴结讨好他们,或是陷入困境时抓一根救命稻草,而是纯粹地为了自己的快乐。
因为活得太随心所欲,反而更容易遗忘。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好,那些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