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那施针的军医的询问声逐渐模糊了起来,意识中余下的除了疼痛还是疼痛。
刺入头中似乎不是七针而是千针万针,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拔掉那疼痛的来源,手臂却软软的抬不起来;我想要怒吼出淤积的疼痛,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当疼痛到达了极点的时候,一切感觉都突然消退了,我好似重回到了母亲体内的胎儿,在一片温暖的混沌中自由自在的漂浮着。
四下一片黑暗,远方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我伸出手企图抓住它,就在这时,记忆冲破了囚笼,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的冲了过来。
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汪洋之中的蓬莱仙岛远在海天相接的尽头,就像四周宁寂的天空般,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
风止息,树常青,花永开,人不老。在这里的日子,没有病痛苦恼,可是也感觉不到自己是活着的。
那一天,师傅指着茫茫的大海对我说:“十年了,天行。海的那一边是人世,现在你该进去那里了,若是有一天你能出来,为师会亲自去接你的。”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默默望去,只有天空消失在一片蔚蓝中。我有些的茫然的转过头,恰好迎上了师傅的目光。
十年过去了,我一天天的长大,而师傅仍是最初相见时二十余岁俊美脱俗的容颜,美丽,却没有活着的气息。
他的眼睛,清纯的像蓝天,广博的像海洋,却又冰冷的没有温度,就如同这座仙岛,好像一潭清澈的深泉,一潭永远波澜不兴的死水。
那时的我其实是热切的盼望着早日回来的,离开那个没有活力的地方。
可是真正的尘世却不是想象中热力四射的温泉,这是无底的沼泽,混浊的泥水,绝望,血腥,哀号,是我在战场上看到的全部。
尽管忘记了一段记忆,对万里长烟般高洁灵魂的渴望却依然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直到某一天蓦然回首,他,就这样落入了我的凝视眸深处。
李云然,他的眼睛一如他的灵魂,有蓬莱的清雅却没有它的冷淡,有尘世的灵动却没有它的堕落,有向往自由的不羁却没有它的空洞无情……
就好像五月潺潺的小溪,流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温暖余香,萦绕着整个春天,也盈满着我全部的心神。
他的笑,他的愁,他的情,他偶然的回眸……他的一切,都是我想要的。
我想,那——就是我深深爱上他而无法自拔的理由……
记忆的河水再次倒流,我看到自己重新回到大陆的那一刻,师傅用法力把我们送回了西贺边境的一个小镇,一个经过北潞士兵土匪般的洗劫后,渺无人烟的荒镇。
是的,我们——与我一同回来的有十二岁的北潞三皇子楚名烈,以及另一个同龄的孩子——来自南瞻的孟星扬!
十年前,师傅赤松仙带着我和襁褓中楚名烈离开北潞后,并没有立刻回蓬莱,而是来到南瞻之南的流放地收了第三个徒弟——有巫觋血统的孤儿孟星扬。
师父为什么这样做?希望来自不同血缘的人将来可以发挥他所传授的教义,共建一个崭新的大陆吗?
我记得那时,虽属同门,可暗地里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孟星扬,并不为他低贱的出身,或是与生俱来的诡异能力,而是为他眼底凝固的黑色。
他狠绝的眼神,阴冷的笑容,在一个孩子的脸孔上格外的刺眼,更是与蓬莱的美丽格格不入。
他就像是暗夜的荆棘,昭显着恶毒却致命的魅力。
所以当三皇子提议带孟星扬一起回国的时候,我强烈反对。
与前程大好、荣华富贵相待的三皇子和我相比,无家可归的他确实可怜,可是我却本能的厌恶他,甚至是……害怕他!
听到我的反对那刻,孟星扬的眼中难得的闪过了弃儿般的悲哀,受伤的表情片刻即敛,继而代之的是深暗的恨意,犀利的视线紧紧落在了我的身上。
在蓬莱的时候,每每我偶尔回头,也会发现立于远处的他这般怪异的盯着我,不知为何?我只能佯作不知,回过头来,继续把关爱投在身边的三皇子身上。
许是习惯了吧,这一次我也并没有对他的视线多加留意。反正明早便会分手,各奔东西,大概从此也不会再见。
可是就在分手的那天晚上,变故发生了。
三皇子和我被孟星扬用药迷倒,当我发现喝下去的水有问题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我握起碎碗片深深刺进腿中,虽然勉强保持了清醒的意识,可是四肢却软绵绵的丝毫动弹不得。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杀掉了三皇子,又把皇室的信物据为己有。
换上三皇子服饰的他得意的狞笑着,那恶魔般的笑声回荡在夜的黑暗中。
“哈哈哈,什么狗屁贵族皇室,我不需要你们的怜悯和施舍,从今以后我就是北潞的皇子了!”
面对世间的不公,他以他的方式回应。
真正的楚名烈离开北潞的时候还只有两岁,十年的岁月过去,没有人能认得出他的模样,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只有三皇子离开时所带的皇室信物,以及——我。
他俯身到我耳边,道:“大师兄,我本该杀了你永绝后患的,可是没有你一同回北潞,别人会对我起怀疑的。怎么办呢?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记忆的最后便是随着他的话语喷吐在我耳边的热气。
我被他施了摄魂术,十年的记忆消融在尘世的泥土中,而我却一无所知的踏上了通往未来的道路……
军医焦急的呼唤将我的意识重新唤回了现实,睁开眼睛,才发现天色已经渐暗,竟然又是将近黄昏。
另一个黑夜的降临,就在不久之后!
军医长长舒了口气,道:“路将军您总算是醒过来了,真是吓死小人了,还以为是小人施针出了差错呢!”
我推开他端来的水,紧紧握住了我的剑。
巫觎的真正可怕之处就在于他们能将冤死的亡灵化为各种可怕的鬼怪,任意操纵,可是只要操纵者死了,这些鬼怪也会随之消失。
我不知道已经成功当上北潞皇子的孟星扬为何要毁灭北潞大军,可是这些鬼怪无疑是他的杰作。
因为需要制造鬼怪的冤魂,所以他要下令屠城;因为身为操纵者的他是绝对安全的,所以他把李云然带在自己的身边。
杀掉他,这是解救北潞将士唯一的办法!
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找人帮忙了,就算有时间,我又怎能说服他人相信这证据全无的指控呢?
握住剑鞘的手又紧了紧,掌心间尽是冷汗。
我与他的武功在伯仲之间,若是偷袭的话,我应能杀得了他,只是……
云然,不要怪我!我知道,努力的想要忘记他的你其实从来都不能真正把他赶出你的心。爱了,就是刻骨铭心。你可以装出若无其事,可以扮作冷淡无情,真正的感情却无法轻易从心底抹去。
可是即使如此,我也一定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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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潜入主帐后,我仍是躲在屏风后。
天色一点点的暗了下去,我的心情也随之焦急了起来。
就在这时,孟星扬和李云然由里室走了出来。
我不想在李云然面前杀他,可是我没有时间等待下一个机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由屏风后纵身跳了出来,将全部的力量化于一剑之中,长剑如虹,化作一道白光直刺向他的心脏!
七魂夺命剑,剑如其名,一剑夺七魂,没有人能躲得过。
长剑落下,扬起血光一片,然而,倒下的人却不是孟星扬!
我眼睁睁的看着李云然推开了孟星扬,眼睁睁的看着他挡在了他的身前,可是我的剑却已经停不住了。
一声心碎落满地,悲鸣中,长剑直刺入了李云然的胸口!
曾经杀人无数的我从来不知道手中的利刃穿透人体的时候,会带来如斯心痛!
那一刻,欲哭无泪,悲痛重重堵在了胸口,我呆住了——我竟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人,伤害了我全心全意深爱着的、并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那个人!
我瞬间的呆滞却给了孟星扬可乘之机,他的剑已经出鞘,笔直的向我砍了过来。
他用的,同样是那一招七魂夺命剑。
“你敢伤云然,我要你死!”
这一剑,我躲不开,也不想躲。
哀痛,莫过于心死。
为什么人与人要这样互相残杀?
为什么爱恋的结局却是悲伤和死亡?
为什么缘分要在仇恨中擦肩而过,只留下悲痛的永别?
这是我多年征战杀场的报应吗?
还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悲剧?
我服从军令为我的国家挥剑有什么错?
李云然一生无争的活着有什么错?
谁来告诉我——这一切世间的杀伐仇恨究竟是谁的错?
我抱着血泊中的李云然,等待一剑落下后我的血与他相融的那一刻。
我们的血,应该是同样的鲜红吧?
同样鲜红的血,又有谁分得出哪里是北潞人的血,哪里是西贺人的血?
云然,今生我对不起你,活着不能在一起,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倘若有来生,我愿意倾尽所有再爱你一场,为你生、为你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