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师傅,大家不要客气,这是益庆应该做的。”他举杯谦让。
“益庆公子,你真是谦虚,你们那里的人是不是都跟你一样好修养?”其中一个名叫刘易的师傅大声赞扬。
“如果是就好了,我想你们那里的女子一定也都跟你一样那么漂亮、那么温柔。”另一个李六接着说。
“啐!什么漂亮,益庆公子明明是男的,要说俊帅。”刘易很不给面子地吐槽。
“是、是!俊帅。反正是比你这个麻子小刘要俊上百倍、千倍。”李六不服气被比他好不了多少的刘易纠正。
“你这小六!还敢说我,也不瞧瞧你的鼻孔比眼睛还大,你有资格说我?”
三、四桌的人听着他们两人针锋相对的言辞,纷纷哈哈大笑,多日来的辛苦终于告一段落,众人心里免不了一阵轻松,尤其今年做出的茶品特别优良,身为制茶师傅的他们自是高兴非凡。
“各位师傅,匀香真的很感激这段时间大家的帮忙,希望本季新制茶品能在评鉴大会有非常突出的表现。今年是第一次以陆记茶庄的名号正式参加,如能在大会里获得良好的评价,相信陆记茶庄的名号便能再次名扬四海。在此预祝各位师傅身体健康、生意兴隆,大家秋时再见。”说到最后,陆匀香举杯向厅上众人致敬。
“干杯!”一时间,欢声雷动。
陆匀香豪气干云地一口灌下手中那杯水酒,不擅饮酒的她,双颊随即飞起一片红云。
“对了,最后还要请大家品尝今年第一杯春茶。小梅,麻烦你和常伯、阿柱准备一下。”
这也是往年的惯例之一,帮忙制茶的师傅可以在新茶制成的第一时间,品尝他们今年的心血结晶。
“是。”小梅一听便和管家常伯以及长工阿柱转身进到厨房,准备烹茶事宜。
“哇!太好了。”酒宴到这时才真正迈入高潮。每年他们所期待的这个夜晚,最重要的便是能从陆匀香手中接过一杯她亲手泡的茶。
阿柱和常伯两人合力将屋内一张长形茶桌搬至大厅,待小梅将所有烹茶器具准备妥当后,便子一旁烧起水来。
陆匀香此时缓缓起身,慢慢走至茶桌前坐下,一身白衣的她神色凛然,眉宇间带着一股静定。她接过小梅递上的滚烫热水,将茶盘里所有茶器洗过、温杯,接着再自一旁放置的新茶茶罐中,以檀木茶杓挑出几许茶叶,放进眼前泛着古朴色泽的紫红色茶壶中。
这个紫砂壶产自宜兴窑,据说是陆家家传数代的茶器,有上百年的历史。凡是以此壶泡出的茶汤,不仅会比寻常茶壶泡出来的更加甘润、芳醇,甚至会带有一股奇异的浓度,彷若是藏酿多年的美酒一般,喝了总是让人欲罢不能、齿颊留香。
陆匀香屏气凝神泡出一杯又一杯满溢清香的好茶,行云流水的速度深深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这过程中没有人多发一语,因为此刻坐在厅前泡茶的她,像极了沐浴在月光下的仙子。
或许也可以说,她就是天边那弯卓然无瑕的冷月的化身,这样的她,像是远离了凡尘世俗的污染,所有人对她只能寄予无限的仰慕,却无法再接近一步。
这样的月亮是多么的美丽却也寂寞的啊!益庆终于知道她内心那股深刻、无助的孤独是从何而来,他真的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
直到厅上众人手里皆捧着一杯温热的新茶了,陆匀香才带着大家一同品尝今年要参加评鉴大会的绝品──祥龙黄芽。
“哇!好香啊。”
“这茶的滋味十分温润爽口,不像龙井那么清淡隐然。”
“咦?你瞧,这茶汤的颜色好像不对。”
“是啊!感觉颜色黄了点。”
“岂止是茶汤,它的茶叶也是黄的!”
“什么!?”
厅上一言我一语的新发现让大家充满惊奇,不禁怀疑这品新茶真的是他们制出来的吗?
“忠哥,这茶真的是出自我们手里吗?”终于有人忍不住提出这个疑问。
张忠微笑地看向陆匀香,并点头示意要她亲自宣布。
“各位师傅,这是本季茶庄的新品,名为祥龙黄芽,与其它茶品不同的是在子它发酵的过程。它是黄茶!”
“什么!是黄茶?”
“黄茶?没听过。”
“什么黄茶?”
陆匀香的话语在众人间涟漪似地扩散开来,却没有人能够马上意会她话里的含义。
“陆姑娘,我听过绿茶、白茶、青茶、黑茶,就是没听过黄茶,难道它是新的茶种?”益庆说着,随即了解这品祥龙黄芽即将带来的震撼。
“不愧是益庆公子,果然有研究。”陆匀香很高兴自己语带保留的部分很快地被他猜中,他的思绪的确不同凡响。
益庆与陆匀香两人的对话,果然掀起厅上一股旋风,人人都为祥龙黄芽的极致口感感到相当新奇。
那是介于绿茶的清爽淡香以及青茶的微苦回甘之间的口感,香气清纯、滋味爽口,顺喉的程度比起青、绿双茶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陆匀香会有自信能够打败评鉴大会上诸家茶品。
“真是太好喝了!一定要为这品祥龙黄芽好好干上一杯。”
“当然!今天不醉不归。”在场众人异口同声大声应和。
新茶种──祥龙黄芽的发表,让在场众人陷入一场节庆式的兴奋当中,也带动了宴会另一波高潮。
直至三更天,一干师傅才醺醺然地陆续结伴离去。小梅和常伯、阿柱帮着陆匀香收拾饭后残局,辛兰也在陆涤香睡着后前来帮忙,一伙人忙了近半个时辰才告一段落。
待众人回房休息,陆匀香也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回房去。今晚席上的气氛确实热络,连一向不擅饮酒的她,也主动向众人敬了几巡,因此现下飘飘然的醉意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尚未抵达房门,她的步履已略显不稳,只得在经过中庭花园时找了块池边大石,坐下来稍事休息。
幽静的夜,微薄的凉意,稍稍平息体内不停翻腾的酒气,在夜风的吹拂下,她原本燥热的身子感到一丝凉畅,心情也随之舒坦起来。
醉眼迷蒙中,池子里浮现的明月宛如一朵白色的蓓蕾,随风摇曳楚楚动人。
这是朵什么花?陆匀香在内心玩起猜谜游戏。
牡丹、芍药、白菊、冷梅……都像可是又都不像,总觉得少了样关键的线索,到底是什么呢?思索的同时,她的鼻间忽然飘过一股淡淡的香气,这股清香仿佛似曾相识。
“对了!是茶的味道,原来这朵花是白山茶!”兴奋之余,她不禁将内心想法脱口而出,岂料身后居然有人回应。
“白山茶?”
“是啊,池子里开了一朵白色山茶花。你瞧!”陆匀香举起纤细白皙的手,指向池面那枚白净无瑕的明月倒影,同时像个孩子似地对自己的猜测感到洋洋得意。
“真的是一朵很美的花。”
听到对方的赞同,她欣喜地转头对来人甜甜一笑,她的眼前同时出现一杯热腾腾的香茗。
“是你!”她蒙眬的视线中浮现一道熟悉的灰色身影,原来是益庆。
“喝杯茶吧,这样酒醒得比较快。”他笑笑地将手里的那杯热茶递给她,然后在她身旁另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谢谢。”陆匀香红着脸接过香茗,为自己方才一时大意的孩子气表现觉得有些困窘,同时也庆幸她的脸原本就被酒气晕红,谁也不会察觉到她内心此刻的羞意。
“你……这么晚了还没歇息?”她赶紧转移话题。
“喝太多酒睡不着,便出来走走。”他爽朗答道。
其实依他的酒量而言,即使超过今晚的十倍,对他也不会有任何影响。他只是碰巧看见她满脸醉意坐在花园池子旁,怕她带着酒气就寝,明日起床会头痛欲裂,因此才为她冲了一杯香茗解酒。
“嗯。”她双手捧着温热的香茗低头浅啜,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益庆也不再说话,两人就如此坐着一同欣赏天上、池面的明月以及白茶花。
“对了,怎么不见令尊、令堂?”这几天来,他未曾听见她提及双亲的事,还以为他们只是暂时离开茶庄,而将茶园事务交给她代为管理。
“我……我爹、娘他们……”陆匀香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会儿才决定继续说道:“他们已经死了,在七年前死子一场大火中。”
想起那个痛苦的大火夜晚,她瞬间又红了眼眶。
“七年前我们茶庄发生了一场大火,记得那天晚上的风好大、好大,火势在短时间内蔓延了整个茶庄,我爹娘来不及逃走,只剩下我跟涤香两人,还有辛妈、小梅、常伯和阿柱侥幸逃过一劫,等到火势熄灭,却在爹娘房间找到两具焦黑蜷曲的尸体,连他们的脸都辨认不出来。我、我好痛苦、好难过,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是我爹跟我娘?我、我……”陆匀香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
益庆心疼地轻搂着她的肩膀,想给她一点安慰。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哪里不好?老天爷才要拆散我家带走我爹娘,而涤香自从那个晚上过后,他就再也不说话了,甚至不哭也不笑,当时他只是个三岁小孩,为何会有此遭遇?为什么?!
“为了支撑爹娘留下来的茶园,匀香好努力、好努力,希望有一天陆记茶庄的名号能够再次扬名天下,可是不管匀香做什么,爹娘都不会再回来了,爹娘永远不会再回来匀香跟涤香的身边了!呜呜……”她说到伤心处,终于忍不住扑进了益庆的怀里放声大哭。
他只是抚着她身后云瀑般的秀发,不停低声安慰,“匀香乖,你爹娘一定也看到你的努力了。不要再哭了,你做得真的很好。乖,不哭、不哭。”
“真、真的吗?我爹娘真的有看到?”陆匀香忽然像是回到幼时,带着满脸泪痕半撒娇地对他问道。
“当然,他们一定知道。”他脸上充满了温柔的笑容。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蒙眬间,他的温言软语就像天籁般,打开她紧闭多年的心扉,仿佛想寻求更多的温暖与依靠,她将脸贴向那坚实的胸怀,听着稳定的心跳声,感受他真实存在,安心地闭上了双眼,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益庆又心疼又好笑地看着在自己怀里熟睡的人儿,情不自禁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然后轻轻将她抱回她的房里,让她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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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春季制茶程序,在一年两度例行的评鉴大会来临之前,陆匀香的主要工作便是带着茶庄最新茶品前往建安城里各店家,邀请已有合作的茶铺老板帮忙品尝评鉴,顺便开发新的客源。当然,益庆也跟着她拜访一家又一家的茶铺,对于中国茶文化的认识又更上一层楼。
那夜之后,他们两人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彼此的失控举动,但他们清楚明白,经过那一夜,有些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这些日子以来,陆匀香似乎习惯了身旁这位奇特的异国男子的陪伴,原本绝不轻易在人前表露情感的她,现在会对他人传达来的关心,报以真诚的微笑,只要他在身边,她故作坚强的姿态就会不知不觉间软化,眉宇间那股淡淡的忧愁似乎也随之烟消云散。
长年跟在陆匀香身边的小梅、辛兰、常伯以及阿柱,都最是有明显感觉到她的改变。真是太好了!他们内心不由得如是想着。尤其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辛兰和常伯,对他们来说,现在的小姐就像是回到老爷、夫人仍在世时那般活泼、开朗,就连小少爷也深受影响,虽然现在的他仍旧无法开口说话,可是在情绪上已经好转了不少,哭泣的脸庞渐渐被天真的笑靥所取代。他们深信,终有一天陆府的春天一定会再次来临。
这天,陆匀香和益庆带着几罐春茶新品,前往城西的莫家茶铺。这家茶铺去年第一次和陆记茶庄合作,彼此还没有稳固的合作关系,不过看着莫老板品尝新茶时露出的满意表情,看来今年新茶的销售量是没问题了。
“嗯,贵庄今年的春茶品质果然出色,我想,就进五十斤吧!”
“真的!?”听到莫老板的答复,她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因为五十斤的数目,可是占了茶庄今年春茶产量的四分之一呢!
“当然。素闻陆姑娘茶艺是全建安地区首屈一指,不知莫某是否有幸可以见识?”
面对大客户的要求,她欣然接受。
席间,陆匀香行云流水的美妙茶艺,让莫老板大开眼界,直称佩服,而益庆也展露了一手日本茶道,与她的中国茶艺分庭拉礼。一场品茶,宾主尽欢。
离开莫家茶铺后,陆匀香与益庆两人并肩走在建安城热闹的街道上,方才的成功还萦绕在她的心中久久不去,丝毫没有察觉身旁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我……”益庆正想着该如何对她开口。
“益庆公子,有话请直说无妨。”
面对她凝视的眼神,他的内心不禁怦然而动,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几天前意外发现一个地方,直觉她一定会喜欢那里,因此他衡量着必须趁着“那个”还在的时候,带她到那里去。
陆匀香在他坦诚的目光注视下,大方地点了点头。
她跟着益庆登上城外的一条山道,行进间,他不时回头察看陆匀香的情况,怕她过子疲累,遇上杂草太多的时候,他会温柔地替她拨开,让她先行前去,遇上路面崎岖之时,他也会小心翼翼扶着她通过障碍,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无言的关心。
陆匀香何尝感受不到两人之间萌发的情愫?只是没浸子幸福的她,内心不禁升起一丝抗拒与害怕,因为她知道,得到幸福后却又失去的痛苦是多么的残忍,那足以毁掉一个人对于未来的所有希望。
眼前的他即使再好,终究只是个异乡人,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属子他的地方去,一思及此,她的眼前不禁浮起一片薄泪,先前的好心情此刻瞬间消散无踪。
益庆丝毫没有察觉身后人儿的异状,他十分专心地在前头带路,想趁着落日前带她到“那里”去。
快到了!远方那株小树是即将到达的记号,随着脚步加快,眼见小径即将到达尽头。
一个转角过去,一大片粉红色的山谷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粉红色的、粉白色的桃花,错综交杂地占满了整个山谷,在微风的吹拂下,一波波瑰丽的花浪溢满了他们的视线。霎时,一股芬芳浓郁的香气充满了她的鼻腔,她不禁为眼前的美景感到惊讶万分。
“这……这是……”眼前突如其来的震撼,让陆匀香一时忘却了所有言语,她只能让千万株盛开的桃花,尽情占据了所有的感官,傻傻地站在原地。
“阵大风由山谷底吹起,将枝头上无数的花朵带向空中,娇艳的花瓣在半空中不住翻飞、旋落,在她眼前下起一阵粉红色的花雨。
“好美!”即使内心再多感受,她却只能自嘴里挤出这两个字。
一旁的益庆开心地笑了,因为他想传递的感觉,相信她已全部接收到。
“希望你会喜欢。”
“当然。”她回答,眼角泛着晶莹的泪。
“我希望你能快乐。”他说出了心中最想对她说的话。
“益庆公子,你……为什么要对匀香这么好?”
对一位素昧平生,只相处几天的人来说,他这份温柔实在太过,她知道心地善良的他,或许只是想以此回报自己的收留,可是此时她想听的,却不止这些。
“因为……我……”益庆搔着自己的头,想不出一个好的答复。
虽然一开始,他只是单纯地想与陆匀香一起感受这股震撼,可是他也在心里逼问自己,真的是这么简单吗?而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他知道眼前这个坚强与命运对抗的女子,已成功地掳获了他的心,可是过往的一切却又是那么深地束缚着他,双手染满血腥的他是没有资格带给任何人幸福的,他决定将这股爱意深深埋藏子心中,因为他相信,更适合她的人终有一天会出现。所以他回答,“没什么,只是想谢谢你对我的收留而已。”
原来真是如此!他对她的所有关心,只是出自于感激之情,她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等到是时候回家了,便会将她永远抛诸子记忆之外,只是这样而已!
一株株缤纷盛开的桃树,在夕阳的余辉下闪着粉红色的光芒,默默无言的两人并肩伫立,心里想着各自的悲伤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