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精神最专注的时候,背后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嗯?”
他醒神,回过头去。“喔,副理。怎么了?”
“跟我到十五楼一下。”
“十五楼?”那不是主管群常在开会的地方吗?“去十五楼干嘛?”
身为副理的男人微微一笑,拍了下高佑辉的肩。“我带你上去认识一下新的副理,他从今天起开始接手我的工作。”
“嗄?你真的要离职了?”没想到那天听到的并不是芭乐消息。
“不是离职,只是调去管别的部门。”
“原来如此……”
高佑辉放下手边的工作,不多说,起身随着对方而去。
若要说他毫无感受的话,那大概也仅止于表面。虽然这个直属上司不是绝顶优秀,但至少是个好人。
到了十五楼,对方领他到一间会议室里。
“你在这里等一下,林副理待会儿就来了。”
“好的。”原来新副理姓林。“不过……为什么要特别单独谈?”
这是他想不透的地方,搞得好像他是来面试一样。
男人似乎被很多人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先是笑了一笑,才道:
“对方担心自己是空降部队的身分,想先跟每个单位的中阶主管谈一谈。你别想太多,就当作是聊天吧。”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陪他聊一聊。”
语毕,高佑辉做了一个胸有成竹的表情,让对方笑了出声。
“那我先下楼了。”
“嗯,你去忙吧。”他摆摆手,看着对方将门带上,留他一人在宁静无声的小会议室里。
不知发呆了几分钟之后,忽然有人打开了那扇门。
就像是本能动作一般,高佑辉立刻站起身。就要向门外的人问好。不过,招呼语吐到喉间,却硬生生地卡在那儿。
“你……”
高佑辉看着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孔,震惊得久久回不了神。
当然,对方脸上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半晌过后,门边的男人总算醒神过来,大笑出声。“佑辉?你是高佑辉没错吧?”
“不错嘛,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当然。当年帮我那么多忙的学弟,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忘记。”
林宜儒一边说着,边走到对方身旁坐了下来。“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你……你在这里做很久了?”
“好一阵子了吧。”
高佑辉打量着这个曾经是他大学学长的男人,果然当年那股魅力有增无减。“你呢?我听说你毕业后就去美国攻读博士学位了不是?”
“哪有那么爽。我后来先去当完兵,才到美国攻读学位。”
“哦?那是最近才回来的?”
“这几年多少都会回来看一看,只是这一次才是真正搬回来住。”林宜儒露出了带有些许无奈的表情。
“怎么了?美国工作环境不好?”若以他的认知来看,一般人抢着去美国工作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倒也不是这个原因。”林宜儒苦笑了一笑,继续说着:“是因为爸妈年纪也有了,想说搬回来会比较方便。”
“哦……这倒是。”
“你呢?你什么时候在这里升上美术指导的?”
话题冷不防转回了高佑辉身上。
“去年才升的。不是很久。”
“我还以为你毕业后会去卖首饰。”
“啊?”林宜儒的话让高佑辉忍不住笑出声。“你怎么会那样认为?”
“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不是常在搞那个什么……什么银饰的?”林宜儒皱了皱眉,努力在搜寻记忆里的某一部分。
“原来你说的是那些……”高佑辉意会了过来,那也是他淡忘已久的记忆。“现在景气不好,手工独一无二的东西已经不值钱了,更别说是我这种没名声没地位的设计师。”
“别这么说。凡事起头总会比较难。”他下意识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
“对了。”忽然有什么记忆被唤醒。“说到这个,你之前那个女朋友还在一起吗?”
高佑辉的问题让林宜儒愣了一愣。“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当初你为了追一个女人,特地叫我做一条银项炼的那一个。”
“哦,你说那一个啊。”林宜儒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露出干笑。“那一个早就分手了,我研究所都还没毕业就把她给甩了。”
“这么惨?”
“没办法。”林宜儒耸耸肩,似乎在哀悼着什么。“抱歉,浪费了你一条心血之作。”
“没关系啦,反正也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高佑辉苦笑着调侃自己。
但事实上,每一个银坠都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他是真心希望收下那条项炼的人现在还能珍惜它。
不过,被甩的人应该会巴不得把它扔到垃圾车里吧……
忽然,门板被敲了几下,敲断了两人的话题。
“进来。”林宜儒应了一声。
进来的是楼下的基层美术人员。
“那个……设计部门会议还要开吗?”对方站在门边,满脸的不自在。
“三点了?”
高佑辉举起手臂看了下表,然后抬头看了林宜儒一眼。
“没关系,你去忙吧。我只是想认识一下每个基层主管而已。”语毕,林宜儒看着对方。“你的话,就不需再‘认识’了。”
“那就先这样子吧。”高佑辉扬起笑容,离座走出会议室。
然而,他脑海里却想起了大三那年,他亲手做出来的银坠子──即使他从来不知道那是为了谁而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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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送你。”
忽然飞来一顶安全帽,梁慎翎在接过手的同时,朝着扔来的方向望去。“留着当店里的爱心安全帽吧。”
见到来者是高佑辉,她不禁噗哧笑出声。
“又载‘前’女朋友回家啦?”
“没办法,她很擅长奴役人。”高佑辉苦笑,只能耸耸肩自我消遣。
“没想到那台破烂小车还能让你有另类桃花运。”梁慎翎站起身,打量着手中那顶粉色系安全帽。“这一定是她挑的吧?”
“当然。”
“如果是你挑的话,我立刻跟你绝交。”
“……反正以现在的交情来看,跟绝交也没什么差别。”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对了,”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梁慎翎回过头来看着对方。“你今天怎么这么早?难得八点半就看到你出现在家门口。”
“如果再加班下去的话,我大概会中风。反正东西也赶得差不多,再过几天就可以验收了。”
“我记得……你以前好像不会这么忙。”她侧头,瞅着他瞧。如果她的记忆还可靠的话,她记得这个男人总会在七点左右就回到家才是。
“我去年底升主管,所以比较忙一些。”
“哦。该恭喜你吗?”
“都过那么久了。”
“好吧,那省起来。”
她别过头去,继续忙自个儿的事。
有时候她这性格真是让人招架不住。她总是能用短短的一句话就让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那个……”忽然,她启口,却未把话讲完。
“什么?”高佑辉等着她的下文。
“那个女孩,还是别太任由她这样比较好。”
“嗄?”
一时之间,他不明白梁慎翎指的是什么,但他很快就会意过来。“放心好了,我不会让她一直这样反反覆覆。”
“有些事情,你还是得要表现得有骨气一点。”梁慎翎不自觉地抿抿唇,她向来不习惯开口说这么正经的事。
除了谈论摩托车之外。
但她就是看不惯这种“利用人”的事情。
高佑辉瞧她一脸别扭的样子,忍不住想笑。“这些我都知道。我不是笨蛋,我只是不想用太激烈的方式来解决事情。”
“你知道就好。”
说完,她别过头去,弯腰拾起两把大小不同的镙丝起子。“不然这种事情发展到最后,总是会……”
忽然──
“阿翎啊!”
那是这家摩托车行的女主人,也就是梁慎翎母亲的声音,以非常宏亮的音量自屋内后方传了出来
“干嘛?”梁慎翎也不甘示弱,以相同分贝吼了回去。
“你进来看这东西是不是垃圾啦!”
“啊?”她听了,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回头望了高佑辉一眼。“等我一下。”然后顺势将手上的工具塞给对方。
“这个……”高佑辉还没反应过来,梁慎翎已经不见人影了。他只得叹了一口气,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等她回来。
不过,看着手上这些大大小小的机械工具,再看看眼前这台重型机车,他不禁回想着……这女人大学好像是念商学院不是?
莫非是她父母试图利用商学院的气息来让她找回女人该有的样子?
可惜他来不及想太多,梁慎翎就从屋内走了出来。
“怎么了?”见她走出,他顺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梁慎翎将对方手上的工具一一拿了回去。“我妈翻到仓库里有一箱我的东西,问我是不是要丢掉的。”
“原来……那应该是很久都用不到的东西,才会被你塞到仓库里去吧?”
“应该是。我还没仔细看过,我说我晚一点再整理看看。”
面对她的回答,高佑辉没说什么,只是点着头。
“你大学为什么会选商学系?”忽然,他冷不防就这样脱口而出。
这问题似乎也让梁慎翎吃了一惊。“……你干嘛忽然问这个?”
“没有,只是好奇而已。我那时候一直觉得你会选什么机械电机那类的,但是你没有,你跑去念商科,最后却还是继承了机车行。”
梁慎翎转了转眼珠子,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已经太遥远,远到难以回忆。
最后,她只好耸耸肩。
“我也忘了。我大概是中邪了吧。”
中邪?
高佑辉皱了眉。这答案还真像是她会说的话。
“你不也是这样?”她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我记得你以前老在做一些什么皮雕银饰的,结果现在的工作还不是完全不相干。”
语毕,她又低下头去锁紧了几颗螺丝。
“至少它们都算是设计类的工作。”
“我经营摩托车行也算是商业行为。”她带着笑容反驳。
“所以你这是用我的例子来间接解释你为什么要选商学院?”他又被摆了一道。
“我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这么想的。”
锁上了最后一颗螺丝,她站了起来。“如何?要不要跟我去试一下引擎?”
面对这个听到不想再听的邀请,高佑辉的答案仍然不会有任何改变。“你就算问了一百次还是一样,打死我都不想再坐上你的车。”
梁慎翎笑了出声,似乎从来就不期望会听见不一样的答案。
“那我会努力问到一百零一次看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插上,正要发动引擎。
“我一直很纳闷……”高佑辉出了声,让梁慎翎的动作顿了下。
“嗯?”她回头,凝视着对方。
“为什么你每天都要试车?”
这问题让梁慎翎怔了半晌,才道:“为什么你每天都要画图?”
高佑辉先是一愣,笑了一笑。
“这么说我就能理解了,真的。”
梁慎翎同样抱以微笑,然后就像往日一样,跨上那台重型机车,潇洒直驰而去,一直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高佑辉仍然无法对着那张脸说出“路上小心骑”。
不过,也罢。
她应该不需要那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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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车回来之后,梁慎翎降下了店面的铁门、熄了一楼的大灯,然后将那箱不知道是装着什么的纸箱给扛进卧房里。
幸好她不是洗完澡之后才来做这件事,上头满满的都是灰尘,搞得她比刚修完一台摩托车还惨烈。
她从电脑桌上拿来一把美工刀,划过纸箱上的胶带。
纸箱最上层的,是件黑色的普通T恤──记忆忽然被唤醒,她随即知道这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了。
这里头装的全是她大学四年里的纪念品。
她在纸箱旁边坐了下来,开始逐一拿出里头的每一样东西。有系服、队眼、笔记、一堆活动邀请卡……还有几张同学送她的贺卡。
然后是几张大学同学的合照。
她记得她在读商学院时,并没有交到太多朋友。
原因再明显不过。她逛街只会冲进汽机车材料行,买衣服只会直奔运动用品区,买鞋子多半也是在同一楼层,她绝对不会出现在什么“淑女服饰”相关的地方。
再者,她吃饭只需要五分钟;聊天的话题百分之八十离不开机械、物理、动力学……所以,她在商学院里所交到的朋友真的不多。
收到的情书倒是不少。
她拿起置放在照片底下的那叠情书──事实上,收到“女人”写给她的情书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那几乎可说是从国中开始就成了她校园生活的一部分。
从最初的,对方误把她当成“美少年”,一直到女孩子认为她比那些臭男生还要帅气,最后演变成欣赏她这种酷劲。
每一封情书她都会仔细看过。
不是因为她打算接受对方的情感,而是她认为这是对方的心意、是对方花了心思写出来的字句、是为了她而写的。
所以她会认真看,所以她不会把它扔到垃圾桶里。
总之,仰慕她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是每封情书里头写的人都不是她。
她不禁扬起浅浅的苦笑,想起自己为了“杜绝”来自女性的情书,还特地开始留长发。
效果虽然有限,但多少还是有点影响。
说也奇怪,这些照片里的几个人,毕业之后就一直出现在MSN上,但交谈的次数却逐日减少:甚至时间久了之后,看到列表上的那些匿称,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往日的那一段情谊。
联系的方式变得如此容易,感情的维持却变得更加困难。
这些昔日的伙伴无时无刻都在电脑萤幕上,只要轻轻点两下滑鼠就能交谈,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便利,却远远比不上从箱子里头挖出来的一张合照还令她有所感触?
思及此,她将那叠情书摆在一旁,继续探索纸箱里的历史。
忽然,一只小小的绒毛盒,让她顿时恍神。
……仅是一个蓝色的绒毛盒。
那曾经是被她列为最高等级的危险物品,有好几次,她都想直接把它扔进垃圾堆里,而且是离家五公里之外的垃圾堆。
然而她却从来也没做到过。
“这是我亲手做的。”
她想起了那个男人,想起了他的脸,想起了短暂却丰富的那一段时光。
她伸手拿起那只盒子。盒子里装的,不仅仅是那枚蝴蝶造型的银坠子,更多的是她那段不愿去回想的记忆。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付出的爱情。
然而,换来的却是自己的眼泪。
从很小的时候,她父亲就是这样教她的──“与其哭着等着人来救,不如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往前走。”
所以她并未伤心太久,她只是像在处理垃圾般的,把这枚银坠深埋在盒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过,一直到今天。
但唯有她自己明白,掩藏在衣服底下的伤口到底还是只有自己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