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湄,你在这里工作也有一段时间了,一切还习惯吗?」王妈在早餐时问道。
「差不多吧!不过在医院时我负责的是开刀部门,跟那儿比起来,这里简直是天堂。」她开玩笑地说。
王妈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解。
「我知道我们家少爷对你并不好,我也很惊讶你能够在他身边待这么久。」说着说着她突然叹了口气。「不过,这孩子的遭遇真的是很令人心疼。」。她的表情既怜悯又哀伤。
这是王妈第一次主动谈起他的背景,小湄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可以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或许这关系着他的康复。」她略微迫切地道。
王妈凝视着窗外,眼神因回忆而显得遥远。
「当初夫人在生产时陷入难产,医生告诉夫人及老爷,他们无法同时保住少爷及夫人,因此老爷必须在他们之中做出选择。」王妈的声音突然中断,接着才又开口。「老爷当然是选择保住夫人,不过林家向来一脉单传,夫人知道这婴儿对林家有多么重要,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少爷,即使……即使赔掉她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她的声音顿时哽咽了起来。
「夫人的牺牲果真保住了少爷,不过老爷却无法接受夫人离开的事实。从他失去夫人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过着借酒浇愁的生活。倘若他喝醉了,少爷就成了他的出气筒。你知道他是怎么说少爷的吗?」王妈的表情充满同情。
小湄呆呆地摇摇头。
「他叫他恶魔,说他是杀死他妻子的恶魔。十年前他索性搬到美国定居,除了我每个月向他报告少爷的生活起居外,他们父子俩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即使事隔多年,一想到当时的情景,王妈的声音依然因激动而颤抖不已。
小湄在嘴角尝到自己的眼泪,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这般的厌恶着,这是何等残酷啊!
「若你以为这就是全部,那你就错了。」王妈再度开口。
还有更多吗?小湄真恨不得能捂着自己的耳朵,但是她知道这不能改变已发生的事实。
「还……还有呢?」她硬是逼自己开口。
「大约在五、六年前,少爷认识了碧儿小姐,碧儿小姐简直就是上帝派来拯救少爷的天使。碧儿小姐是我们家少爷的大学学妹,自从在学校见过我们家少爷后就一见钟情,爱上了他。可是我们家少爷以前是个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花花公子,说什么也不可能为了她安定下来。但是碧儿小姐不但不灰心,反而以她的爱不断地包容少爷。
「我活了四、五十年,从来就没有见过像她那么美丽又同时那么慈悲、善良的人,她将少爷从绝望中拉起,带给他欢笑及希望。我还记得她总是喜欢跟在我身旁对我撒娇,王妈、王妈的叫,还会主动到厨房帮我忙,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啊!」
「而且,少爷也决定等他们结婚之后,就要离开这里,尝试走艺术创作,不要再活在老爷的金钱庇荫下,独立生活。毕竟他在大学里主修艺术,而且也有一些小成绩。」
她的眼神忽然由愉快转为黯淡。「然而,上帝又在这个时候开了他们一个玩笑。就在他们结婚的前一天,他们在拜访孤儿院后返家的途中,发生严重的车祸,夺走了碧儿小姐的生命,也夺走了少爷生命中的阳光,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唉!我和道上帝这么做一定有它的旨意,不过这还是太叫人悲伤了。」
小湄复杂的情绪在心里激荡着。
她从开始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只不过她从来就没有想到,这其中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悲哀!也难怪他会自暴自弃,对自己、对人生失去了希望。现在她总算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失去行走的意愿,是什么原因让他的眼神总是如此冰冷又若有所思,是什么原因让他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若换成是她自己遭遇到这样的噩耗,恐怕她也会跟他一样,无法看开吧!
「王妈,你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帮助他,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再次站起来!」无论是在生理或心理上。小湄在心里坚定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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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飞逝,寒冷的冬天渐渐地被柔和的阳光及绽放的玫瑰所取代。虽然自从知道林维坚坎坷的故事以来,她就在心里彻彻底底的改变了原本对他的看法,但是小湄能够感觉得到,在他的心里,过去种种仿佛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鲜明的烙印在他心里,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易释怀。
一日,趁着天气晴朗,小湄兴奋地向维坚提出到阳明山赏花的邀请。
「明明知道我这双腿勉强只能当装饰用,还要我去阳明山赏花?你是存心要看我笑话吗?」他冷冷地干笑着。
「我又没有说我们要下来走。」她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开车载你到山上兜风。你看,外面天气这么好,白白浪费掉多可惜?」她依然情绪高昂。
小湄的提议令他心动。的确,他一直过着足不出户、离群索居的生活。再看她一脸期待的模样,实在是让他忍不下心拒绝她的好意。
这阵子,他们的关系有些微的改变。他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好像是她看他的眼神比以往还温柔,又好象是他自己对她的注意力与日增加。他的心里对此发出警讯,不过他已经累得无法去在意,或是不想去在意。
维坚摇摇头,再一次拒绝思考这样头痛的问题。
「好吧!」他最后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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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妈的帮助下,小湄扶持着维坚进入宽敞舒适的宾士轿车内。
因为是非假日,所以上山的人并不多。
窗外的冷风扑打在她红润的脸上,车内播放的爵士乐在她耳边盘旋,小湄驾着车子畅快地在路上奔驰着。有多久了?她的心有多久不曾如此自由过?就仿佛被囚禁已久的小鸟似的,一旦得到释放,她就恨不得立刻飞起来。
开了一段路程,小湄在一处田野间停下来,稍作休息。
「你开车开多久了?」维坚突然开口。
小湄转过头朝他笑了笑。
「四年多了。」
「很难想象,像你这样娇柔的女子,开起车来竟稳重得像个男人。」他的嘴角难得地往上翘。
小湄叹了口气。
「是时势造就了这样的我。」她撇着嘴唇。
维坚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惆怅。
「什么样的时势,造就了现在的你?」他忍不住发问。
「我之所以得学会开车,是因为当时必须来回接送去医院做化疗的爸爸、两个读国小的弟弟,以及去人家家里帮佣的妈妈上下班。」纵使她说话的口吻一派轻松,但是一想起那段充满精神压力和与父亲生离死别的过去,小湄的声音还是无可避免的,带着一丝丝的鼻音。
「化疗?是癌症吗?」他的声音没有同情,只有了解。
小湄在心里感激他从容的态度,因为她最没有办法接受别人同情的眼光。
「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肝癌末期了。」她发出刺耳的笑声。「真是讽刺,学护理的女儿竟然一点儿也没发现,而且还是家中最后一位知道的。」她两手紧抓着方向盘,藉此控制自己哀痛的情绪。
维坚无法克制地将手搭放在她颤抖的肩膀上,藉此给予她力量。他的温柔让小湄忍不住垂下头,紧闭着嘴巴闷声啜泣着。
维坚一个使力,将小湄搂在怀里,小湄忍不住将脸平贴在他炽热的胸膛。
她极力表现出的坚强,让维坚心里万分不舍,他收紧怀抱住她的手臂,在她耳边轻声地安抚。
「想哭就哭出来吧。」他从容不迫地道。
他的声音仿佛具有催眠般的魔力,她的肩膀剧烈地抽动起伏着,下一秒已经无法自己的放声痛哭。
「呜……呜……呜……」她的眼泪一下子决堤而出。
她的泪水浸湿他胸前的衣裳,悲凄的声音像由她最深沉的内心深处所传来的,令人为之动容。
维坚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在她耳畔落下无数个轻吻。虽然他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出口,但是这温柔的动作却已经代表了千言万语,成功地安抚了她一颗疲惫已久的心。
有多久了?有多久她不曾任性地让自己回顾那段悲伤黯淡的过去?在事情发生时以及之后,她总是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崩溃,尤其不能够在两个年幼的弟弟和虚弱的母亲面前倒下来。久而久之,她以为自己真的释怀,真的走过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她只是聪明地将这段回忆掩藏起来,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多儍啊!
维坚不断地借着身体的碰触给她力量。直到她哭累了,眼泪流干了,声音哑了。
小湄轻轻地退离他的胸膛,忍不住打了个哆嗉。才知道离开他的胸膛,她是多么地寒冷——至于是生理或是心理上的寒冷,她不想继续追究。
「对不起,失态了。」小湄的声音满是鼻音及歉意。
她紧紧抿住的嘴唇及嘴角倔强的笑容,强烈地触动他冰封已久的心弦。从她身上,维坚似乎隐约可以看得见自己的影子。上帝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让两个被它捉弄的可怜人碰在一乱。
维坚的表情有着许久不曾出现过的温柔,看着她恢复平静的表情,维坚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这是弛另一个残酷的玩笑吗?他们的未来、他们的人生会有某种程度的交集吗?
他真的已经不知道到底该拿她如何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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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开始,维坚对小湄不再如往常般剑拔弩张。相反的,他总是尽可能的顺她的意,她要他吃什么他就吃,她要他做什么他就做。只因为他实在无法再让她受到更多的委屈,更无法让自己成为那个增加她痛苦的罪人。
他的改变小湄当然看在眼里。他不再对她大呼小叫,指使来、呼唤去地,就连跟她讲话的声音也小了好几十个分贝。她猜想一定是她的真情告白打动了他。
她并不是一个会利用自己不幸的过去来换取他人同情的人,可是她心里依然感激他的了解。
只不过令她不解的是,她总是觉得维坚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无时无刻都在注视着她。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她只觉得全身似乎赤裸裸地呈现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因此,每靠近他一步,小湄心中跟他的距离就会硬被她自己拉远一步。
一日,当小湄在帮他的双腿做复健时,维坚突然开口。
「你在躲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指责。
小湄的动作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即立刻恢复镇定。
「没有啊,你想太多了。」她故作冷静。
他的眼神热烈地停留在她脸上,搜寻一丝丝线索。
「是不是我想得太多,你比我更清楚,为什么?」他不死心地追问。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在躲你?」小湄反问。
「就因为你这阵子总是躲避我的眼神,我有说错吗?」他一针见血道。
小渊轻轻吐了一口气。
「没有,你没说错。」她像是没了气的气球般,肩膀整个垂了下来。
「到底是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一丝急躁。
她用力地甩甩头,表情显得挫折。
「别问我,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显得烦躁不已。
「我要你看着我。」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小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才迫使自己面对他。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姣好的唇紧紧闭着,呼吸有些急促,明亮的双眼闪烁着一股谜样的光芒,这是一双不会骗人的眼睛。
维坚伸出一只手。
「过来我这里。」他的声音带着诱哄,眼神令人迷惑。
小湄心里十分挣扎,照常理判断,她知道这样的气氛不对。这气氛是属于「爱人」而非「主仆」,她更是明白她唯一能做的是立刻离开这个房问,离开他,让彼此冷静下来。然而,她已经逃避太久了。
如同被下蛊般,她缓缓地走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当她一靠近,维坚毫不迟疑地大手一伸,将她整个人拉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彼此的胸膛紧贴着胸膛,浓浊的呼吸声在室内回荡着。
「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快!快阻止我!快用力地将我推开!快告诉我,我做错了!」他的声音是那么地绝望,同时又那么地渴望。
不过她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阻止他。相反地,她将手轻轻地贴在他的脸颊上,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
「已经太迟了。」说完,她将脸朝向他,不久,四片温暖的嘴唇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有好长一段时间,小湄无法思考,只是任凭维坚恣意地亲吻着她。他的动作是那么地温柔,像是在汪洋中溺水许久的人,终于找到唯一的浮木,一刻也无法将她松开。她感觉到被疼爱、被渴望、被照顾着。在他的怀里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她由衷地希望这一刻永远持续下去,不要停止。
可是这毕竟是现实生活。
维坚慢慢地抬起头,眼里有着许多复杂的表情,这样的表情让小湄突然恐慌了起来。
「小湄,我不知道未来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是,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他的声音如此接近又显得如此遥远。
她不想听!可是她竟然乖乖地点头。
「答应我,绝对不要爱上我。」他坚决地道。
他的话让小湄愣了好几秒。他一定是开玩笑的,怎么可能会有人希望不被爱情包围呢?小湄冀望从他的表情当中看到一丝戏谑,然而他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看得到他挣扎的痛苦。
「为什么?」她的声音有着自己所不愿意听见的颤抖。
维坚抚摸她头发的手依然是那么地温柔,看着她的眼神却有着些许无奈。虽然她像小鹿般天真的眼睛渗着眼泪,却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除非……
「我已经失去爱人与被爱的能力了。」他嘴角扬起的笑容竟带着些许苦涩。
小湄心里害怕,害怕自己是否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投入太多,再也无法喊停。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表情在刹那间变得如此遥远?即使他近在咫尺,却让她有随时都会失去他的错觉?她用力地抱住他,害怕他会突然消失在她面前。
「我可以……」她冲动地开口,不过话却被他打断。
「你可以怎么样?你可以挑战上帝?你可以将我自地狱的深渊救起?哼!」他冷笑一声。「在你之前已经有人尝试过了,不过也失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就是恶魔,凡是跟我纠缠上的,没有一个有好~场!」他的眼神又恢复到之前的狂乱。
「我不相信!」她用力地甩头。
他残忍地握紧她的手臂,让她不得不面对他眼里的风暴。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总之我要你答应我,你绝对不会爱上我!」他嘶声地说。
看着他几近丧失心智的表情,小湄心里既不舍又怜爱。过去的那些回忆的鬼魂到底把他逼到什么境界?伤害他有多深?不行!她绝对无法坐视他如此渐渐地扼杀、毁灭自己!如果她不能爱他,她也要教他重新认识爱情、体验爱情,即使最后那个拥有他的爱情的人,是别人而不是她。
「我答应你。」她闭着眼睛,痛苦地答应他
她的同意并没有满足他的欲望,他双手放~,眼神空洞,像是被抽干了灵魂,心里痛苦不堪。
没有错,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唯有跟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她才有机会接近天堂。
他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