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颜山。层峦叠嶂,佳木葱笼,曲径通幽之处,一湾清流潺潺绕过,水声清冽。清流之上苍天白幕,青木重影。妃妃郁郁的花瓣簇积层叠,扰着碧波潋滟,忽又飞速流散。落花便随流水迁,留下空澜碧水似镜,倒映着一张男子的容颜。
精致如画的容颜有些痛苦地扭曲,却剩那双慑人的眸子,里面藏着奇异的蓝光,幽蓝幽蓝,似温润的玉,却是炫目的蛊惑之色。
“折夕?折夕……”有女子的呼唤从远处传来,声声逼近。
独立泉边的师折夕皱了皱眉,苍白的手指紧紧按压住胸口的悸动,他的唇角浮着流云般清浅的笑,想要掩饰自己的狼狈,却终是被寻来的女子发觉。
“你藏什么?”声音似有责怨之意。
方才听他说要独自探路时便隐隐察觉他神色不对,当时却并未多想,许久不见他回来才恍然察知他的真正用意……折夕啊折夕,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眼见他难以自持,她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递给他,“服下吧。”她淡声道。
藏……吗?师折夕苦笑。与其说藏,倒不如说是想考验自己的自制力吧。七年间,每逢这奇疾发作,似乎唯有鲜血能填埋喉咙间的欲望。每一次他竭力隐忍,却每一次都是靠这一粒粒暗红色的“浅香凝”压制下来。呵,每一次,可都是他输呢。
自嘲地勾起唇角,他没有多问,便服下了那颗药丸。霎时一股浓郁的花香溢齿而出,似又藏裹着什么粘稠的腥气,来不及回味,便一一散尽了。
直至喉口那阵难忍的灼热散去,他的面色也恢复了往常的神采,眸光漆黑如墨,一如那软软束起的长发,翩翩然几分仙人之姿。定了定神,师折夕微笑着问了一句:“姗若,上一次发作,可是在一个月前?”
琴姗若微微点头,眼帘垂了下去,似在躲避他的眼神。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飘悠悠地消逝在风里。云影重叠遮覆的那一瞬间,男子的脸上有着模糊不清的表情,忽明忽暗,似水墨泼成的素笺字画。直至稠云散去,他的脸色又恢复了一贯的温雅淡然。没有再说什么,只笑着道了声:“去辞颜宫吧。”便转身离去了。
望着他淡然离去的背影,琴姗若的眉心也蹙起一道浅浅的痕。这个男子,潋水城之贤者师折夕,明明有着过人的智慧,不会不对这股莫名的欲望生疑,为何却从来不问?已经七年了。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玉瓶,忽然一颤,“浅香凝?”她摇晃了一下玉瓶,却只剩一颗药丸撞着瓶身闷闷作响。糟糕!她神色一凝。只怪临行前太过匆忙,她竟忘了备药!可真该死!若此次去辞颜宫耗时过多,这一粒浅香凝,根本不足以压制他愈加频繁的欲望啊。
辞颜宫,抑或是逐颜宫,这个原本被颠覆毁灭之地,三年前的崛起,究竟又暗藏了怎样的玄机?而传说中的新任辞颜宫宫主,究竟又有怎样的能耐,替前任宫主郁翎非重兴这个仙殿般的神宇宫城?
折夕,我不管你与辞颜宫的恩怨瓜葛,只求你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
辞颜宫正殿虽藏居山巅,却在半山腰便设了偏殿迎客,大门之上,“辞颜宫”三个红玉雕琢而成的字翩然似凤凰于飞。辞颜宫原本就是江湖之人鲜少涉足的神秘之地,山涧萦绕着的缥缈雾气更为这依山宫城平添了一分诡异。
抬眼望着那牌匾,师折夕抵着若有所思。正要叩门之时,那雕着游草浮花的白石大门却自己开了,里面探出一张俏丽的小脸,细长的眉,清亮的眼,不着粉黛,却精致得像个傀儡娃娃。一眼望见眼前的男子,竟是又惊又喜,“呀,公子是你!”
师折夕看见她,不由得微微一笑,“是你啊,一丫。”
一丫?琴姗若扬眉,抬眼望见那个盘着莲叶髻的俏丫头,终于明了——竟是她?!
还是在半个月前——
“公子,买柄骨扇赠佳人吧。”
市集喧嚣,满目琳琅前,一名小贩正笑呵呵地朝面前的紫衣公子展示着手中的象牙骨扇。只见那紫衣公子生得极为俊美,举止投足间神韵更是非凡,正是奉潋水城城主之命前来大理的师折夕。
眼见小贩满脸堆笑热情难拒,师折夕不由得移开目光,视线落在远处那个正蹲在药摊前和一位长须老者言笑漫谈的琴姗若身上,摇了摇头,“每每一寻到良药便走不动。”他自言自语道,转眼对上小贩期盼的目光,便又莞尔一笑,不负他望地接过那柄骨扇细细赏视。
“偶尔贪玩倒也无妨,你道是不是?”他笑,手指轻轻摩挲着扇面上那镂空的五瓣桃花,心道这柄扇子制作得倒是精巧别致,虽用温润剔透的象牙骨雕成,执在手里却也不显沉甸——果真是稀奇的东西,想必城主会喜欢。
这样想着,正欲掏钱买下,手指才抵上袖口,却忽然一顿。
“救命啊……”有一个细弱的声音隔着人缝传来,远远的,还混着嘈杂的人声,却是那样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际,“公子……救命……”语气哀婉惹人怜,声声“救命”喊的应是陌路之人,倒仿佛原本就只预备说给他一人听。
清湛的眸子掠过一道异样的精光,心有玄机的人却不曾回头,唇角勾出一抹笑,并在暗中拂袖一揽——
“忽”的一声,魅影移形。似有什么温软的香风刮过耳际,待那不知情的小贩定睛一看时,身旁却已多了一名红衣莲髻的俏少女,正躬身躲在摊幔下,睁大了眼睛怯怯地望着他。
被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盯得脸红心又跳,犹被蒙在鼓里的小贩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开口。面前的师折夕却是若无其事地掏出银两递给了他,“这柄骨扇我买下了。”他笑得斯文儒雅。
说话的时候身后三四个彪形大汉已吵闹着走过,嘴里骂骂咧咧着:“臭丫头竟连本大爷都敢惹,逮住了一定要她好看!”
惊恐地窥着那群人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少女这才小心翼翼地站出来,朝着师折夕盈盈一拜,“多谢公子相救。”声音里竟有掩饰不住的欣喜。
欣喜?果真稀奇。师折夕不禁微微凝眉,思忖着正欲开口时,琴姗若已欢喜地跑至他身侧,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包东西,“折夕你快瞧!瞧我买了什么好东西?是紫祈连哎——”话音未落,视线已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嗳?她是——”
“啊?我,一丫啊……”少女一面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一面踮起脚尖,游移的视线似乎是瞥去了人群外很远的地方,还未落定便又慌忙地收回,“抱歉啊公子,一丫需告辞了。后会有期。”说罢便急着转身要离去。
“嗳,等等。”师折夕忽而微笑着唤住了她,别有深意的笑眸里,似乎闪着洞察的睿智。他走上前,将手中的象牙骨扇递给了她,“算是给令主子的见面礼吧。”他没来由地道出这么一句,眼底的笑意始终让人捉摸不透。
一丫微微一愕,迟疑了半晌,随即接过他手中的扇子,“多谢公子。”
“你认识她?”眼看着一丫离去,琴姗若不禁好奇地问。她心知这位“贤者大人”与人为善且交友甚广,却不曾听说他在云南也有故人,还是这么一个俏丽动人的少女。
师折夕笑着摇头,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不过,总要认识的。”
后会有期?这是自然。他低下眉温柔地笑,眸中匿着一丝隐隐的期待。一丫呵,好一个玲珑精致的娃娃!
“糟糕,差点忘了——咱们还要去这天下第一楼听那江湖风云呢。”琴姗若猛然忆起了正事,随即又揉揉额头懊恼地道:“唉,现在去一定没有雅席了。喏,可都是你磨蹭的。”
师折夕挑眉觑了她一眼,他磨蹭?真不知方才扯着老人家漫谈了近半个时辰的人是谁哦?不经意间余光微斜,却在瞬间恍然了悟。那“白须老者”——呵!原来如此……
一丫远远地望见两人并肩离去,又从角落里探出头来,定定地望着师折夕的背影许久,遂又低眉凝视着手中的象牙骨扇,喃喃道:“要交给宫主呢……”
“给我的?”一个柔媚带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一丫欣喜地转过身去,意料之中地望见了那个身影——却是与那声音极不和谐的老者模样,青衫素袍,竹簪绾着灰白的发,更有意背对着她。高墙重檐遮掩下的光晕成了深深的蟹青色,那道背影孤立在那里便更显得纤瘦而灰黯,冷凛凛的衣袂,像是随时都能融进那模糊的隔世里。
“宫——”一丫刚要开口,忽又紧张地捂住嘴,局促不安地低下眉来,“一丫该死,又喊错了。”可不是,在外只能唤为“少爷”呢。
始终背对着她的人却是顾不上理会她的失言,只径自问道:“那个人,如何?”
这样问,一丫便又欣然地笑了,“呵呵,公子救了一丫,定是很好的人啊。”说罢走近那人身前,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象牙骨扇举至齐眉处,“这便是他要给主人的见面礼呢。”
“很好?”背影伸手接过那柄骨扇,缓缓抖开,凝视着那悉心雕琢的桃花,眉一凝,忽又“啪”的一声合上,刻意压低的声音陡然变尖,更夹着清冷的嘲意,“哼,空有一副好皮囊便来此招摇,只让人觉得恶心!”尖刻的话语略微一顿,却又是媚盈盈地笑了,敛去了眸中一闪即逝的杀意,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玩味的赞许。
啧啧,送扇为礼,便也意味着——他分明已知道了一丫的真实身份了吗?不过是一面之缘,竟能明意至此。师折夕,你果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很好,如此一来,我倒更想会会他了。”骄傲的背影拂袖而去。才走了几步,忽又顿住,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丢向身后,“犒劳那几个人的。”轻嗤一声,又接着冷讽道:“长得倒是一副凶神恶煞的坏人模样,怎么演起戏来如此不堪?台词念得跟背书一样溜,他看不出来才叫有鬼。”
伴着一声轻蔑的冷哼,青灰衣袂瞬闪即逝,一丫赶紧伸手接住那锭银子,心里却始终在疑惑:已经请了戏班子的人来演了,宫主竟还是不满意呢。
而这边,师折夕与琴姗若两人已至“听韵楼”落脚,听书品茗,悠然自得。
江湖有云:欲知风云天下事,请去天下第一楼——自然便是指这听韵楼。凡至云南之客,无不来此一坐听书。听那江湖侠客史,暗器录,甚至是美人榜皆能详尽道之。
如今说的便是这暗器录。
“人人皆道这天下第一暗器莫过于来自‘葬夭谷’的‘梨花雪’。银针似雪,出袖便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无人能躲。却不知如今已有‘玉笛仙’更胜之,笛声入耳便成蚀心之蛊……”
幽静的茶楼雅座间,流苏纱幔围成的高台上,说书之人神采飞扬侃侃而谈。而高台之下,抚琴吹笙丝竹缭绕,好一派闲情雅致。伴乐的女子个个玉貌朱颜,中间抚琴之人更是倾城之容,青丝盘髻,并分插五支镶玉竹簪,衬着那张绝色容颜更显高雅出尘。
此刻,琴姗若正支着腮聚精会神地听着那风云言谈,并时不时地拍手叫好,“好一个梨花雪!好一个玉笛仙!果真长了不少见识。”她笑着对身边人道,却见对方只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那杯香茗出神。
“半杯啊……”他喃喃自语,眸光沉静无澜,似在听书,更似在无心神游。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琴姗若忍不住不满地敲敲他面前的桌子。这来云南的一路他总是动不动便丢了魂走了神去。问的时候又总是辞不达意,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