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世居青州,代代积财积善,到如今当家的徐员外手上,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徐半城”。人说富不过三代,徐家却硬是稳稳当当地威风了百多年,平白气煞一干红眼之人。不过知情的人都说,徐家的富贵到了这一代,恐怕要到尽头。原来半城老爷膝下虽有二子,却都不怎么争气。徐家祖上是做过官的,因此定下的家训是儿子要人人知礼,个个读书。偏生半城老爷的大公子劭言是个天生的蠢物,一本三字经从小念到大,到了二十七八岁上还只能背到“礼乐射,御书数”。虽然家里花钱捐了个生员,却从来只胡混日子,没学半点义理文章。
而今日成亲的,是徐二公子劭行。徐劭行比起兄长来俊俏得多,也机灵许多,只可惜是个浪荡胚子。成年起就好上花台做子弟,吃喝嫖赌是行家里手,要听人提起什么四书五经,却能吓得夹着尾巴逃去老远,家里的营生更是没半点在行。大儿子资质所限回天乏术,徐员外只能等着二儿子浪子回头,可不管是好言相劝,还是棍棒交加,也没见他有半分收敛。十年下来,估摸着徐员外大概也死了心,转而专心给找他媳妇,能管住丈夫是最好,再不济留个聪明伶俐的后代,也算是对祖宗有个交待。
吴家正好有个适龄未嫁的独生女。能跟财势相当者结成亲家,以后不管是生意上还是人脉上,都有好处,双方转着同样的心思,挽媒婆走几趟,这亲事就说定了。
至于儿女们自己愿不愿意高不高兴,可不干大人们的事。
挑这么个扶不起的阿斗做女婿,城中百姓,没几个不背地里指着吴老爷道狠心的。
吴老爷儿子不少,老来才得个女儿,平日家中上下对这幺女是疼到心坎里去。按理应该舍不得把个黄花大闺女嫁给风流成性的徐二少。因此外头又有说道。
原来,吴家姑娘和本城出了名的才子——也是出了名的穷秀才——周居幽早就两情相悦,周居幽是靠着吴家姑娘的资助,才得以继续学业。今秋大比,旁人都等着看“千金小姐后花园,落难才子中状元”的戏码上演,吴家理所当然地嫌贫爱富,私底下早和徐家说定了亲,周居幽前脚回原籍应会试,两家后脚就把亲事给办了。看吴家瞒周居幽瞒得这么紧,就知道吴家姑娘肯定已经与他“关系”不浅。所以说什么锅配什么盖,未婚失贞的富家小姐,许给来者不拒的风流少爷,也勉强称得上“天作之合”。
吃人家的嘴可不短。新郎新娘的这些个事情,没多久就成了流水席上最风行的话题,一传十,十传百,尽人皆知。
洞房,一对龙凤花烛燃得四周亮堂堂红艳艳。
徐劭行挑开盖头,看到一张清清淡淡的容颜。新娘抬眼瞧他,复又低头。
“哟哟,新娘子害羞了!”素喜笑闹的朋友顿时不正经地叫起来。
徐劭行一边被摆布着进行滑稽透顶的仪式,一边不着痕迹审视新妇。
原来这就是周居幽念念不忘的女子。徐劭行没有从她的眼中读出什么情绪,看来并非想象中的荏弱无助或者骄纵恣肆,这样的女子,不像是会顺从旁人——父母也罢情人也罢——的安排随波逐流。
罢罢,旁人的心思,管他呢。
无论如何,自己总归是成了亲了,依着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理说接下来就要收起狂心,和妻妻妾妾们生些儿女,安安分分地守着家业,浑浑噩噩地等着大限——光想想就觉得乏善可陈。就算天下人都是这般理所当然过活,也并不能说他非得这样不是?
若非中途受了周居幽的请托,今晚定会被他闹得鸡飞狗跳——知道儿子从来不是线牵木偶,老爹连负责看守甚至捆绑新郎的庄丁以及代为拜堂的大公鸡都准备好了。
肯答应对方的“不情之请”,除了稍稍有些羡慕和欣赏那般的真心诚意以外,最主要的,还是觉得这样发展的最后结局,肯定比一时的鸡飞狗跳来得更有趣。
只要周居幽够争气,自己因为这段佳话而名动天下,并非不可能之事。
唔,效法钱大尹来段智宠谢天香(注),不也风雅至极?
那么就为了这个目标,好好演这场戏吧。
想到这里,徐劭行露出了期待的笑容。看在周遭人眼里,以为他是对新婚妻子甚为满意,家里人自然安了心,看客们却不免吃惊,毕竟以他历遍花丛的丰功伟绩,很难想象竟瞧得这样貌不惊人的女子入眼。
在徐员外严令之下,新郎的那群狐朋狗友早早退了场,喜娘丫鬟完成例行程序后也匆匆离去,房中只剩下初次见面的一对新人。
徐劭行一把扯下胸前可笑的大红花,随手一扔,缎带险险吊在脸盆架上。他慢悠悠踱到喜床前,拖来一个圆凳,面对着新娘坐下。
面对他长时间的沉默,一直垂首的新娘未给任何回应,径自稳稳端坐。
徐劭行玩心顿起,有意和她比耐性,跷着二郎腿,也是低头作沉思状。
直到过了一炷香时间,对方仍是一动不动。徐劭行熬不住,出声道:“天色不早,歇息吧。”
新娘纤细的肩膀微微一颤。
徐劭行起初以为她在恐慌接下来要面对之事,待她抬起头,露出惺忪双目,才知道这女人刚刚根本就是睡着了。
——那么重的凤冠也睡得着!
——而且新婚之夜竟然散漫到这种地步?!
吴家小姐不大不小的眼睛慢慢眨了数下,微微转头环顾一下四周,再打量几眼被惊到的徐劭行,终于露出“原来是在成亲啊”的恍悟表情。
“是,夫君。”
徐劭行愣了半天才知道她是在回应之前自己的话。
这是徐劭行初次听到她的声音,尚称悦耳。可在今时今地,口气如此镇定自若,浑没半点娇羞,委实古怪得紧。就算不甘不愿因而没新嫁娘的羞怯心情,至少对于被撞破偷偷打瞌睡的事,麻烦也稍稍给点表示好不好?
“啊!”
看到妻子——姑且这么叫,毕竟名分如此——以优雅而利落的动作解下五彩帔肩,徐劭行忍不住叫出声来。
“怎么了吗?”吴家小姐停下手瞧他,一脸莫名。
还问他怎么了?就算你很困也不要这么旁若无人吧!
徐劭行拼命忍住抓耳挠腮的冲动。作为人见人爱的美男子,此等有损风范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女儿家面前做!
眼见着她站在那里,轻轻打着连环呵欠,眼睛也越眯越小,徐劭行决定暂时放弃追究。而且看她眼皮打架的样子,今晚也别想谈什么事情。
“没什么。”他随便拱拱手算是打了招呼,径自问道:“吴姑娘的闺名是令娴没错吧?”
“……嗯。”吴令娴秀气的眉毛打了个结,似乎不解他为何说到这个。
“夫妻之间叫什么吴姑娘徐公子未免奇怪,那以后我就唤你令娴,你的话是要叫相公还是劭行都无所谓。没有问题吧?”别的暂且不论,在“切口”上达成共识是必要的。
“……嗯。”
徐劭行对她合作的态度甚为满意,没注意对方眉间褶皱更深一层,只顾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房顶,“唔……我想想还有什么事——对了!”他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个绢包,打了开来,里面赫然是一块沾血的白色方巾。徐劭行用这个换了摊在床上一模一样的布料,回头发现新娘紧紧盯着他的动作,脸色苍白,不禁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明天她们会来看,也只能这样……你知道的。”
令娴眯着眼睛,没有反应。
徐劭行缓缓褪下大红袍,“今天我们得同睡一间房,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不会做什么的,你不要害怕。”
“……嗯。”
又是“嗯”?他都故意脱衣服吓人了,难道她就不能有点情绪吗?
不过做这些有违常理的事情,尴尬也是难免。
而若素未谋面却要做起最亲密的身体接触,寻常新婚夫妇们此刻的心情,必定比他俩更为不安吧。
“好了,令娴,过来睡觉。”为掩饰不安一般,他掀起被子,用夸张的动作拍了拍床里面的空间。
吴令娴缓慢地解下帔肩和嫁衣,只着中衣坐回床榻。
“你好了吧?那我把蜡烛——啊,不对,这个红烛是要烧到明天早上的。”徐劭行耸耸肩,如果他趴在桌子上的影子被人看到,就有些难办了……“我看今晚还是一起睡床上,明天我再想办法——你说呢?”
“嗯。”令娴将身体藏到被子底下,不感兴趣地背过身去朝内壁。
徐劭行踢掉靴子,和衣躺在她身边。
对方身上的淡淡幽香无法遏制地传入鼻间,徐劭行努力想着这是哪一种花香,还没头绪,困意逐渐袭来……
“噌”的一声,感觉到枕边人猛然坐了起来,徐劭行不禁睁眼。
“头好重。”
令娴半闭着眼抱怨,然后不情不愿地,整个人直挺挺站在床上,无比自然地跨过徐劭行的身体,“咚”地跳下床,也不穿鞋子,摇摇晃晃坐到梳妆台前,边打瞌睡边卸着头上的饰品,好不容易处理完头上的,刚摘下一只耳环,“砰”地好大一声,她竟趴在台子上睡着了。
整个过程徐劭行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哭笑不得。
“喂!”他起身走过去轻推,新娘子纹丝不动。
“啧。”
徐劭行无奈地抓抓头皮,伸手摘下她另一边的耳环,将散落在梳妆台上的首饰收进盒子里,用梳子胡乱给她梳了几把头。将人打横一抱,运送到床上放好。
才刚跟着躺下,新娘又“噌”地坐起,用更加含糊的语气说:“还没洗脸。”她以方才一样的惊人方式下床,揉着眼睛挪到洗脸架前,维持扯着布巾的姿势——
又睡着了。
“喂!你成心耍我的是不是?”徐劭行怒气冲冲赶到她身边,捏住她下巴就要拍脸,突然发现她两颊的潮红似乎不是脂粉所致。
“不会吧?才那么一点……”他第一次知道交杯酒也能喝醉人。
醉就罢了,还发酒疯,烦不烦啊?
算了,不跟女人计较,不跟喝醉的人计较,这是身为风流美男子的两大原则。
认命帮她洗掉精心调弄而成的妆容,徐劭行对着红扑扑的脸发了会儿呆。
“真的有十八岁吗?”看起来明明像个小孩子,额头还在长痘。
周居幽的眼光是不是太奇怪了一点?
不,不是奇怪是恶心。
半晌后,徐劭行看着自己中衣前襟上一大片的口水,坚定地下了判断。
次晨,天蒙蒙亮。
徐劭行醒来,一时想不起来身边兀自酣睡的女子是谁,直到听见均匀平稳的呼吸声里,还夹杂着肚子的咕噜噜叫,记忆才被勾起。
昨夜此女睡相实在太缠人,徐劭行最后是把她拉直放进棉被里滚了好几圈,直到确定她动弹不得,才敢安稳入睡。
从开始独处到现在,她的所有行为甚是有趣,虽然偏好成熟女子,但若身边有这么个活宝,想来短时间内会挺新鲜。
徐劭行自顾自想着逗弄她后的种种反应,津津有味。
“相公早。”
不久新娘也睁开了眼,明明很孩子气的脸上却意外地满是持重,一点看不出是刚刚醒来的样子,反而正经到随时可以去做妇德楷模的模样,惹得徐劭行的脑子又一次转不过弯来。
“相公?啊……早。”
“是时候起床了。”令娴如此自言自语,轻手轻脚坐起身,谨慎地避开他的身体,秀气地微抬足穿起鞋。
“小姐,您起了吗?”门口传来低低问询声。
从称呼来看,是她带过来的陪嫁丫环四六。
令娴从衣箱里取出件浅黄色的袄子穿上,走出屏风去应门,转回来时,手里拿着热脸巾,来到床前。
“请让妾身伺候相公起床。”
看来贤惠无比——如果不是同手同脚的话。
“……我自己来好了。”徐劭行忍笑起身,伸手要去接布巾,却被她躲开。
“为妻的服侍丈夫是天经地义的事,相公莫要推辞。”贤妻庄严说完,就替他擦起脸来。
抹桌子般的手劲虽说伤不了大男人的厚脸皮,但总归不舒服。而且鼻翼啊耳后啊,这些地方都没擦到。
徐劭行瞥了一眼她微颤的手,话到嘴边又吞下去。
算了,反正就算有眼屎,看到也是旁人不是他自己。
不多时一群人鱼贯而入,整理起零乱衣被,边整理边暧暧昧昧地笑,等看到被丢在一边的那方沾血白巾时,竟然忍不住开怀惊叫起来——看来对于新妇的闺誉,徐家长辈也并不是不担心的。
而令娴的表现也足以让徐劭行意外:面对众人时的那种“娇羞”神情倒还罢了,走动间竟然还能做出“身体酸痛,极度不适”的样子来,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大约是先听了下人回报,新妇敬茶时,徐员外夫妇眉开眼笑,活像平白捡了个大便宜。
他们会关心的,无非也就是那些个无聊事。徐劭行心中不屑,负手站在一旁,只是默不作声。
令娴依次向公婆、大伯敬茶,最后到了嫂嫂王氏跟前。
“嫂嫂请用茶。”
王氏不接,高声道:“哟,没想到‘名满’青州城的吴家大小姐,竟然是这般娇滴滴贤惠惠的模样。”话中带刺,在座诸人一听之下,都皱起了眉头。
新娘子对她的嘲讽恍若未闻,仍然轻声细语:“大嫂过奖了。令娴初来乍到,日后还有许多地方要得大嫂提点。”
王氏哼了声:“我能教你什么?这个家里,我是说不上半句话的。说提点,也该是弟妹你提点我啊。”
徐员外膝下二子,老大劭言是两年前去世的原配所出,老二劭行则是被扶正的侧室李氏之子,员外属意劭行继承家业,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如此一来,令娴便俨然要成徐家下一代的当家主母,王氏自然意气难平。
令娴尴尬笑笑,捧着茶低头不语。
李氏听她如此说话,心下不豫,又不好斥责并非亲儿媳妇的王氏,只是笑道:“素宛,你有事要教令娴的,也先喝她一口茶再说吧,不然传出去,人家还道我们欺生呢。”
“喝就喝。”王氏撇撇嘴,将茶接过来,喝一口放回茶托。不料她摆得太重,茶碗一斜,茶水倾倒了出来,捧着茶托的小丫环吃了惊,手一松,上好的骨瓷碗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令娴、王氏的裙摆都溅上了茶水。
今天这日子打碎东西终归不吉利,王氏也没成想会如此,一时发呆。
徐员外纠结起眉毛,正要发话责备,却见令娴弯下腰去,用手帕裹着,拾起了大的碎片,放回茶托,又抬头叫小丫环拿扫把来,丫环慌忙领命去了。
“大嫂不如换个地方吧。”令娴说着就去握她的手,王氏没防备,自然而然被她牵到对面、劭行夫妇俩的位置旁边坐下。
献茶礼毕,令娴朝众人致意,接着落座。
徐劭行坐得近,听她口中喃喃念着“碎碎平安”,不禁失笑。
——看高堂们的满意神情,想来她住在这里不会有什么难处。
“接下来没事儿了吧?令娴看起来也挺累,就让她回房休息好了。”
徐老爷听儿子说得还算体贴,正自欣慰,却见他一个人起身往门口走去,连忙喝道:“回来!你干什么去?”
徐劭行半转过身,道:“我已经听你们的话,娶了亲,圆了房,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说完不理背后的怒声呼喝,飘然离开。
王氏看看错愕的新弟媳,又看看对面满脸无聊的丈夫,心中生出一点点优越感。
注:《钱大尹智宠谢天香》,元代关汉卿戏剧作品。讲述宋代词人柳永与名妓谢天香相爱,进京赶考前托付好友府尹钱可照料之,钱可为免谢天香继续沦落风尘,假意娶她过门,等柳永金榜题名归来时,说明情由,成就二人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