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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十二 作者:华严
    现在,我跨出了学校的大门,正如祖母所说,我不能够在一个环境中得到内心的平静,在哪一个环境中都不会得着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水越不参加毕业考试,他不但功课好,而且一向是有名的勤学。这使我想到这已是我的责任,来下一个决心,结束这早晚都要结束的会面,使他早一天冷静下来。我想离开这使我触景生情的地方,因为我现在才认清自己时如何的软弱,如何无法把自己从水越身边扯开,即使是这样的只令我不安和没有结果的会面。但是,这似乎注定了我该把各种滋味的苦都尝个遍。我的父亲来了信,要我接受师范附中的教员工作,因为渔村中潮湿的海岛的气候,对祖母的健康又妨碍。我必得在这儿翻开生命中的另一页,也必得对自己的坚忍力量来一番考验。我掩着面哭,当寒假开始后,水越的第一封要求见面的信,到达我手中的时候。

    我没有想到,一切我以前经历过的苦景,现在和水越来一个调换。我躲在百叶窗后看他无精打采地离开我们的小庭院。然后,一封封要求让他见我的信不断地来,我不能够忍受读信时的心酸,原封的把它锁在抽屉里,将近旧历年关的时候,一切都沉寂下来了。树叶回到宁波去,尽管他说过,他怎样地憎恨他的出生地。

    转眼已经是王眉贞结婚的日子,虽然出着大太阳,早春的气候还是顶冷的。午后四时他们在教堂中举行结婚典礼。额上暴着青筋的新郎微新娘揭去面纱,王眉贞的眼中隐含着泪光,挽住秦同强的手臂,俯首穿越起立目送他们的人群,离开了教堂。

    我随着人潮踏下教堂前面的石阶,心里惦挂着不知道祖母的伤风怎么样。老人家受凉咳嗽了好几天,但今日还起床为我熨好作客的衣服。我看她累得双颊泛红,还笑着说时没关系,但愿她真的永远“没关系”。我想着转弯走上这边人行道。这儿行人稀少,我因为要从速回家看看祖母而忙匆匆地走着。晚上秦同强家里有宴会,王眉贞要我早去帮忙她化妆,这是我无法推辞的差事。

    “净华!”张若白的声音。

    我回过脸去,见他飞步横越街心向我追着来。毕业后我不曾见过他,虽然他来访两次,一次我去姨婆家,一次陪王眉贞上街买东西。

    他痩了,也许我一向不注意,这回却是分外的显明,一套藏青色的西装显得稳重而且大方,口袋里插着一块叠折着的白手帕,第一次系上一条带着红色碎花的领带。他默默地傍着我走过两条街口,前面有间咖啡馆,开口请我允许他陪我进去小坐。

    “我急着回去看看祖母。”我说。

    “老人家怎么了?”

    “伤风。”

    他淡笑着一耸肩,一派道我大惊小怪的神情,然后又严肃了,嗓音沉重地说:“净华,我们同学四年,你没有答应过一次我的邀请。现在算是你答应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就是因此害你少见了祖母几分钟的面,相信她老人家也会原谅我的。”

    我忽然有一阵酸鼻的感觉,觉得无法再推辞的,随他走进这间咖啡馆。我们坐定了,面对着一瓶茬得雅致的鲜花,张若白移去了这瓶花,对我来一次堂堂皇皇不胜依依的悲苦凝视。

    “我就要走了,净华。”

    我忽然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些什么。他的眼皮向下一垂,说:“别说你也在祝贺我。”

    我眨眨眼,端起手中的热咖啡。

    “其实,”他咬一下嘴唇,咽一咽口水,“我多么希望也能在师范附中找一个教员的位子。”

    “这不比你回到父母身旁继续深造的机会更好,若白。”

    “我却觉得,从此我……舍弃了天堂。”

    “不要这样说,若白。”

    “你要我怎样说呢?我说的是我心中的话。”

    “听说林斌要和你一道走,是吗?”

    “他昨天早上去了,要我告诉你一声。和我一道走的时他的哥哥林明,一个很有前途的男低音。”

    我点点头,知道那林明就是张若白的父亲出资栽培的第二位人选。

    “你允许我给你写信的,是吗?”他问,这又换了语气道。“我这样问你真是太多余,你不能干涉我写信的自由,不是吗?”

    “我一定尊重你的自由。”

    “谢谢你,我知道不包括你会给我写信。只要你别把我的信原封的扔到字纸篓去,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他这种口气使我难过,尽管他努力地说得极轻松,尾音却带着遮掩不去的感伤。我便把话题转到今日结婚的一对,再说我得早一点到秦同强家里陪伴王眉贞。

    “早哩。”他看了一下手表说,“那日我去和王眉贞辞别,她像个大姊姊般关怀地问,是不是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这样决定了吗?”

    “如果我没有希望到那个程度的话。”他停顿了一下,“我会天天祈求上天让奇迹发生,有日你会要我回来。比方说,附中里有个空位子,或者,我可以在你家当一名园丁。”

    “我怕,附中里不可能有什么空位子,我家也雇不起一位园丁。”

    “那……那我还是不灰心,好像我的心只是生成这个样子的。我自己要它变,也变不成。自然这只是我本身的事,我不会怪你,更没有理由怪你。等到有一天你结婚,我还是要赶回来向你和那幸福的人儿道贺,我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和他做最好的朋友。一旦我死了,我的灵魂还是天天来看你们。到你老了死去,我的灵魂守候着你;如果你的灵魂不见怪,我要握住你的手说:‘净华,我爱你!’”

    一阵热气到我的脸上,但我举眼正视着他。他也望着我,泪水衔在眼中,却显出从来不曾见过的坚忍和平静。

    “让我送你到秦同强家里吧。”他立刻说。

    我们默默地坐在一辆出租汽车中,到了目的地,张若白下了车,为我开了车门,伸出手来和我握着道再见。我挣脱开被他握得过久的手,问道:“你不进去吗?”

    “不了,眉贞知道的,为我转致我的诚意的祝贺,贺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迅速地回过身去,坐进车里,车动了,他的手挥着,没有再回过脸来。

    秦家大厅里宾客满堂,笑语嘈杂,墙壁上挂满红色的喜幛,地上摆满了各式大小的花篮。但这同样的一个地方,使我看来觉着陌生和怅惘。一位陌生面孔的招待员走来接去我的外衣,没等他把我领进客厅,我迳自一路向王眉贞的新房里来了。

    新娘子坐在化妆台前,手里拿朵红绸花,在发上左比右插,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所在。我走过去,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镜中我们目光相接,她举起一手捉住我的指尖,一枚钻戒发着灿光。

    “这时候才来!”她向我埋怨地说。

    “若白请我到咖啡馆喝了咖啡。”

    “他告诉你晚上走,是吗?”

    “他晚上就走了吗?”

    “难道他没说吗?”她问着边狠狠地扯着那红绸花的骨子,好像戴不好的愿意都是它。我伸手给取来,移挪平复后,用发夹为她夹在左耳的上端,那儿她的鬓发刚好梳出一个缺口。她点点头,用手按了按,仰面向着我,问我白粉匀不匀,胭脂嫌不嫌太浓,然后要我为她画眉毛,把唇膏重抹了一遍。我告诉她张若白要我转致的贺词,她听了疲乏地笑一笑,推开我的手,起身走向那覆着大红缎湘绣被单的双人大床,取起平放在上面的一件藕色旗袍,闪入盥洗室里面去。我趁空坐在她的梳妆台前,望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的面孔,和显得没有血色的嘴唇。顺手拿起了胭脂和白粉,然后擦唇膏。当我拿着梳子梳好发,镜子中望见王眉贞出来了,藕色的衣服剪裁合适,显出她的平常不被人注意的美好身段,吹弹得破的皮肤更是发出光彩来。

    “这件旗袍真好看,眉贞。”

    “好看吗?”她把指头按在眼睛上,隔了一会,坐在床沿上开始踏进一双银色的高跟鞋。

    “这……这是张若白送给我的,秦同强问我为什么偏选上这一件,我说我喜欢这颜色。”

    她的音调里有着一些什么,我默默地望着她。

    “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然后狠命地咬住抖颤不停的嘴唇,眼泪流下来了。

    这使我心里难过极了,一向隐藏在心中的猜疑已找得解答。王眉贞一向坦率地爱或恨她认为好和不好的人,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她对张若白特别好,却不由不佩服她的极度的克制和容忍。泪水涌上我的眼,我握紧她的手,笨拙地问:“眉贞,你为什么不早说?”

    “笑话。”她急忙抹眼泪,好像我的话是一声响雷,已使她完全清醒过来了。“我不会那么愚蠢地自找烦恼,你知道得很清楚的,不是吗?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我……我……只因为他……他今天晚上走,又……又说什么有情人……”她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同强知道吗?”我歇了一会儿问她。

    “他心里很清楚,他知道当时我愿意与他和张若白在一起,目的并不在他。就像我知道张若白愿意与你和我在一起,目的并不在我一样。所差的,秦同强是一个男的,我只是一个女孩子。”

    我望着她叹了一口不能用言语形容的感伤的气。

    她跑去化妆台前补粉,伸长脖子望着镜中自己的脸孔,用白粉扑了又扑,指头揉了又揉,生怕脸上留一些泪痕。

    “傻孩子,”她对着镜子用祖母的口气叫我,“不要这样的为我烦恼,我会过得幸福而且快乐的,看我决定走上这一条路就是一个证明。秦同强因为能得到我而觉得快乐,这使我觉得自己是可珍贵的;他虽然不是我的理想,但也有他的好处,我为什么不珍惜他的好处,使自己和他都得到快乐呢?”

    我痴呆呆地坐着心里百感交集,王眉贞已经完全恢复成一个愉快的新娘子了。这时全身上下打扮妥当,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的照着,胸前的项链和腕上的镯子璀璨发光,我忽然觉得她变得陌生,不是多少年来和我朝夕相处的王眉贞了。

    “来为我把耳环扣上吧。”她叫我。

    我默默地为她扣着,目光触上她的,我们相望了一会儿,她的泪水又涌上了。但她眨眨眼睛强笑着说:“我很高兴你能够留在上海,不然,谁都走光了……”

    我在想:只怕谁也不能预料到今后的离合局面。虽然我对政治方面的兴趣不浓,报纸只看看副刊,在学校里也没有听见谁对目前的国家情形作着具体详尽的分析;但我前不久在姨婆家听见表舅们在谈天,似乎大家都意识着一个巨大的浪头即将到临了。

    新郎官进来催促新娘子早些出去,说宾客们已坐在席上等候了。他的身后跟着他的姑妈和她的女儿周心秀。周心秀见了我,扮出一脸罕见的热切的笑,然后一把拉住王眉贞到盥洗室里面去。大胖子姑妈露着贪婪的眼光,观察着新房中考究的摆设。我不忍见她那眼红心妒的可怜相,好像周遭的一宝一物,都是从她心中血淋淋地给拎了出来的。王眉贞出来了,迅速地向我走近,挽住我的手,说:“我们出去吧。”

    新娘子把我安置在她的近旁,没半点忸怩模样,殷勤地照顾着我,为我夹菜。我第一次见到秦同强的年高的父亲,一撮斑白的羊须,目光炯炯,慈祥可亲,一袭蓝缎的长袍,外加一件黑色团寿花样的马褂。秦同强的母亲早已去世,这又是一个原因,他们希望独生子的秦同强早日成婚,使这寂寞的家有了一位主妇。王眉贞的姨丈和姨母,分坐在女方主婚人的位子上,姨母的鼻子还是红的,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王眉贞命里的煞星,那位姨表妹并不在场,据说因为头疼。看起来年龄不过四十多岁的姨丈也是一位书蠹虫,在席上只顾和秦家老伯大谈王阳明和陆象山,如果没有姨母的提醒,菜上了也不知道动筷。

    新婚的一对逐桌敬酒去,我留神望着,除了周心秀也是他们的亲戚,我是同学里唯一被邀请的人。现在正值假期,秦家老伯怕吵闹,那些比较友好的同学又都远去,王眉贞说,就是这样也省一些事。

    宾客们终于全散尽了,王眉贞抹着眼泪送过姨丈和姨母。秦家老伯捻着羊胡须上楼去。我取着自己的大衣,但是王眉贞留住我,说要和我说一两句话。她把我领到他们新夫妇的小客厅里,和我一起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仰面一帧她的穿戴学士衣帽的全身照片,对我盈盈地笑着,想就是张若白上回拍摄的。王眉贞双手尽拉着我的大衣领子,一颗钮扣解了又扣,扣了又解的,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话,说她明天就要到杭州去开始为期一个月的蜜月旅行了。

    “就是这句话吗?”我笑了起来,“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吗?现在我如果还不回去,新郎官可要拿棍子来撵我了。”

    “凌净华。”她叫我一声,但又止住不说话了。

    “什么事呢?”我望着她的带着忧虑的眼睛。

    “你——你最近,得到——得到水越的消息吗?”

    “什么?他……他病了吗?”

    她闭上眼睛猛烈地摇着头,用和我同样大的气力把我的手捏回来,指甲掐到我的皮肤里。

    “他没有病,刚才周心秀告诉我,她接到陈元珍的信,水越和陈元珍要在下月里结婚了。”

    陈元珍!水越要和陈元珍结婚!天!这是真的吗?这难道是真的吗?

    王眉贞双手捧住我的脸,无限怜惜地看我的泪水沿着她的手旁滚下来。

    “不值得呢这样悲伤的,凌净华。说——说他们已经发生关系了。”

    我取下在我颊上的她的手,说:“眉贞,谢谢你,我该走了。”

    她扶住我站立不稳的身子,反复不停地说着劝慰我的话。秦同强也来了,低声地对王眉贞说着什么;他们把我扶进一辆汽车里,我靠在垫被上,颤动着肩膀饮泣着。

    回到家中,我浑身无力地攀住楼梯的扶手上楼。脑里嗡嗡有声:那是真的吗?那不可能是真的!那是谣传吗?那只怕不是谣传!如果是真的呢?不可能!不可能!我的身体忽然一个大晃动,栏杆挡住了。祖母的房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不是多宝姊,是姨婆的贴身使唤女工称妈。我张大泪水模糊的眼睛,老陈妈抓住我的手,告诉我祖母得了急性肺炎,一个多钟头前被送入了医院。

    祖母躺在一片洁白的病床上,闭着眼睛靠着氧气呼吸着,她的脸照旧安详,只差不再认识我。来往的医师满脸严肃,表舅和表舅母抱持着我。我依着病床旁边蹲下来,找着祖母的手,中午时分为我熨过衣服的;再摸索到她的脚,让这一双我管它叫“驼子”的小脚踩在我的面颊上,这叠折不平的脚底给我僵硬和冰凉的感觉;无边的恐怖和悲伤向我围袭来,我靠在表舅母的身上,抽抽噎噎地引出堵塞胸前的一团郁气。

    一夜一日过去了,我坐在祖母床旁的地板上,旗袍的领口敞着,下摆撕裂开两三寸,睁着发痛的眼睛痴痴地望着祖母。老人家的脸色愈来愈苍白,呼吸也愈低微。但她张动着眼皮,像要看看我:微抬着枯干的手,像要抚摸我;暗紫色的嘴唇颤动着,像在低唤着我的名字。我向前爬了两步趴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腿,脸孔偎伏在她的膝盖上,声竭力嘶地叫唤着奶奶。

    许多只手按到我的身上来,我挣扎着,不让他们才拆散了我和祖母。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环抱上我的腰,我踢着喊着,但落在这个蛮牛一样的人的怀里。我哭着喊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只觉得手臂上一下刺疼,一阵热气传遍我的身,围绕着我的人影逐渐模糊了。我疲乏之极地合上眼,一切的一切,都离开我去了。

    睁开眼睛,我发觉自己躺在家中祖母的床上,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恍惚觉得祖母坐在安乐椅上,蓬松的白发在太阳底下发着银色的光。我一把推开身上的棉被坐起来,静坐椅上的人不是祖母,是下半身行动不便的姨婆。我惊惶失措的向四面张望着,多宝姊缓缓地出现在盥洗室门边,双手掩着面孔。

    “孩子,勇敢些,你的祖母已在昨夜去世了。”姨婆的哽咽的声音。

    我握紧拳头塞入口中,咬破了手指,鲜血沿着手背向下流。我感觉多宝姊的有气力的手臂,颓废地落在枕头上。我闻着祖母头发的气息,举起臂膀环抱住头脸,双脚抽缩着向上触至胸腹,哭出了心中江海倒泻一般的泪水。

    “孩子,谁说死是这样可怕可悲的?当你接受了生,也接受了死。死只是和生一样的自然。秋冬的落叶,旅行者的归宿,有生命的不能或免。天赋给有生命者避死求生的本能,是保生益世的方法;如果因此使你错认了死亡的真面目,孩子,你太愚蠢了!”

    祖母的余言还在耳际,我相信她的话,不是盲从,却是理会她话中的真理。我不会要自己高兴老人家已上了天堂,像许多自信已握住真主的手,又自信是个大善的人。天堂是个好去处吗?什么是长久不朽的福乐呢?福乐如果长久不朽,便失去了悦人的力量;人心的喜悦如果要靠外界的一切来维持,这喜悦也必不是永久的。有了发自内心的喜悦,天堂、地狱和人间又有什么区别?人生只是一场梦,祖母这场梦境终结了,我梦中的祖母匿迹了;祖母悲痛?我悲痛?蜉蝣一生,自必宇宙。是宇宙,亦是蜉蝣,亦是宇宙……我昏昏沉沉,自梦中又入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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