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小翠说完,荆心同站起身来,“快去带来。”
镜儿来了,真好,有多久没见着镜儿了?还是那日新嫁娘回门的时候吧?镜儿来了真好,她可成亲了?母亲的身体可好吗?哥哥有消息带了回来吗?她有很多事想问、想知道。
远远地见着镜儿,她才发觉自己是这样的想家。
“小姐!”只说了这一句,镜儿的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镜儿,别哭啊。”
坐下后,小翠退了出去。
“小姐,你还好吗?住在这里习惯吗?姑爷待你可好?丫头侍候得还合心吧?”
镜儿一声声地问,催下了她的泪,她拉着镜儿的手有好些话要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了,“好,我都好……夫君待我很好,丫头侍候得也好,住得也习惯了。镜儿,你今日怎么来了?你与有才成亲了吗?母亲的身体可好?哥哥可有来信吗?”
“小姐,镜儿是来向你告别的。上个月镜儿就同有才哥成了亲,镜儿听了小姐的话向二夫人求了卖身契,今日就要走了,我……”说着,泪又流了下来,“我来看看小姐,这一走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小姐待我如同姐妹,我舍不得小姐,放心不下小姐啊。”
镜儿语不成声,她是个聪明的人,府里的事看得真切,心中总是在为小姐担心。
“镜儿也成亲了!真好,镜儿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皇城里险处多啊。”
说话间,她起身拿来了那个朱漆小柜,掀了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锦盒,交到镜儿的手上。
“镜儿,这是我从前的首饰,也都是些值钱的,应该能卖些银两,你拿去和有才买一处田地再养些牲畜,你们好好地过日子吧!”
镜儿赶紧推回去,“不,小姐,你给过我了,二夫人也让账房给了我和有才一些银两,够了!”
荆心同将锦盒塞进镜儿的怀里,“镜儿,我留着也无用。你拿着,就当也为我买些地,买些牛羊,为我过一份平静的生活吧。”是的,她羡慕镜儿,可以去过她梦想的生活。
“小姐……”镜儿拿了锦盒,“二夫人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小姐……小姐哪日回去看看吧。少爷还没信呢,少爷这次走怕是不会回来了,最伤心的就是二夫人了。”
“哥哥为什么事走的?”
“我也不知道,只是那夜老爷唤了少爷去,后来听说少爷同老爷在书房里吵了起来,当晚少爷就走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木衡易从外边进了来,“镜儿?”他记得这个姑娘。
“镜儿见过公子。”
“镜儿不必多礼,”他转向心同,“我先去书房吧。”
“不用,”镜儿急声说道,“小姐我也要走了,有才哥还在府外等我呢!小姐……”
“镜儿要去哪里?”他奇怪地问。
“镜儿成了亲,要回乡下了。”荆心同为他解释,然后对镜儿说,“也好,我……我便不送你了。镜儿……”她拉住镜儿的手,眼前的人儿最是知她心,最是体贴她,也最是心疼她的。
木衡易看着泪眼婆娑的主仆二人,看着依依不舍的荆心同,“心同,我们去送送她吧。”
她蓦地转过身,看到他眼中的肯定。
坐在马上,木衡易拉了拉披风环住了她,远远地,镜儿的马车只剩下一抹模糊的影子,这一别便是永别了吗?她身边的亲近之人一个个地走了,思绪间,那已然止住的泪又悄然滑落。
听到她的吸鼻声,怀中的女子又哭了吧,她的泪对他而言竟成了一种利器,刺得心中微痛。他知道这女子的孤单,他日若能携她去一处遥远之地,远离官场是非、远离皇权争斗,去过那种淡泊、恬静的生活,那该多好。然后,他想起了荆显棣,悠悠飘起的心又落下,若他成功了,她又怎么会与杀父仇人在一起?若他失败了,他是刑场上的一抹游魂,他的将来是什么?他苦笑一下,从何时起他竟在心中筹划起了以后,憧憬将来了?
“心同,我带你去瞧一处风景好吗?”他摇摇头,将心中的憧憬与惆怅一并挥去。
“好。”去哪里都好,她只是不想回到皇城,她的心中愈发地憎恶那权力交织之处。
在他的怀中,与他策马徐行,她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这不正是她所盼望的吗?身边之人奔向了幸福,即便日后再不相见,她也该笑啊,怎么却哭起来了?她收起泪,再看向镜儿消失之处。
“她是我家厨娘的女儿,自幼长在容府。从小便同我玩在一起,九岁时到了涤心阁,与我日夜相伴十几载,她与我便是亲人,便是姐妹。”她轻轻地说,仿佛说给他听,又仿佛在自语,“只因舍不得我,虽过了适嫁的年龄,却执意守在我的身边。我出嫁之时,哭得最凶的便是她了……她怪我不带她一起,可我何尝又不难过呢。”
他用力地拥紧了她,拥紧了自己心爱的人,“我懂,你心中已为她规划了未来,你亦不愿带给我困扰。心同,我可说过对你我心存歉意,心存感激?”
她心中一动,她应该满足不是吗,至少他懂得她的所做。只是,又忍不住
失望,没有爱吗?歉意?为何对她心存歉意?难道她所想的竟是真的吗?他原来真的是父亲的敌人吗?若是,那便如何是好?可应告诉父亲吗?不,她不要介入权力的争斗,即便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夫君。而且她有时也期盼肃帝早日除了父亲的势力,去了父亲的枉念。父亲为了皇权,除去了多少碍脚之人?肃帝,是一个仁慈的皇帝,只是这十几年来大权一直握在父亲的手中,他便是有心,亦是无力啊!但愿夫君是肃帝之人,那便是天下苍生之福。
木衡易哪里知道,这一瞬间,她的心中竟是九转十八弯。
她的心中想得明白了,竟不再似前日不安。
“夫君……”
“唤我衡。”他突然希望她唤他的名字。
她顿了顿,心中奇他为何要她只叫一个“衡”字,转念一想,也许是一种习惯吧。
“衡。”
听这名字自她口中唤出,他竟感到满足和快乐。
“你说的风景在哪里?”
她知足了,得夫如此便是福气了不是吗?他英俊不凡,沉稳儒雅,对她温柔体贴,她还求什么?她爱上了他,要做的便是爱下去……
“不远了,你冷吗?”
她偎在他的怀中,摇摇头。
马儿停了下来,她的眼前是一片无际的草原,落日的余晖染红了一切,就连垮下的白马也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润。
“真美!”她感叹出声。
“我常来这里看着太阳西下。”当他心情低落时,便来这里看日落,“今日落下,明朝升起,希望总是存在的。”
“夫君也有感到挫败、感到失望的时候?”
他总是让她觉得那样的踌躇满志,那样的胜券在握,她觉得没有什么能难得到他、能难得倒他。
“我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啊!不过是掩饰得好罢了。”这是他从不曾向外人道出的心中所想,“其实我厌恶朝中的权力争夺,厌恶那些戴着面具、阿谀奉承的面孔,我不求盛世,只求南亘平安啊……”
“官道上就是这样的啊!人只道当官好,却不知做官难。保天下平安难、保安居乐业难、保民心凝聚难、为民请愿难、清正廉洁难、不同流合污难,甚至连明哲保身也是难的。这么多的难,不正是做好官的难吗?夫君,知了这么多的难,可还想做个好官吗?”
这一声声的难,字字说到了他的心中,他从不知她会如此了然。
“难则难矣,历代清官好官依旧倍出,若是人人惧了难,百姓还有什么希望?心同,我从不想做个什么好官,我只是在了家中先人的遗愿,我既在朝中,便力求为南亘着想,替百姓着想。若他日我离了朝廷,南亘也罢,苍生也罢,于我只是从前。”
“我盼着夫君了了先人的遗愿,只愿夫君归隐田园时,也带上心同。”
“心同,唤我衡好吗……如果我当真了了先人的遗愿,如果心同也还愿留在我身边、愿与我千山万水走过,我便带着心同同往。”
他不能给她什么承诺,她的父亲是很强劲的敌人,便是他全力以赴,胜算亦只有五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他做他应做的,若天亡肃帝,他便是追随皇者的那抹魂灵。他给不得承诺,给不起承诺,他只能在闲暇时、在无人时,在心中想想而已。
“嗯,衡,明日之事,待明日再看。筹划得多了,只徒增烦恼啊。”
他紧了紧手臂,她身上特有的清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若真有将来,他愿与她共白首。
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的温度、他的心跳,看着眼前的美景,她陶醉了,只愿这一刻能够永恒。
从那日起,他与她再不同于从前了,他们走进了对方的心中,也再不只是夫君与夫人的称呼了,虽在别人的眼中,他们依旧如往日般相敬如宾。
木衡易知她惦念着母亲,这日里得了空闲,便带着荆心同去了容王府。她再次见到了母亲,那日镜儿走后,她曾回府一次,这次回府,母亲的状况竟又不好了。母亲倚着床,拉着她的手问了许多,自她到涤月阁,母亲不曾同她说过这样多的话,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心同,木公子待你好吗?可为着你的脸……”
“没有,母亲,上次您问过了。夫君待我极好,从不因面相委屈我。”她的面上覆着纱,却让人似乎看到些许的光彩。
“那便好、那便好,女子啊,夫君肯好好相待,还有什么好求?心同,成亲半年了,你……可有消息吗?”
母亲这话她焉有不懂之理?她沉默着不说话。
“你父亲很是为你着急,若有一儿半女,你便也有个依靠。那日里,你父亲同我讲起木公子很得朝廷器重,你父亲亦看好他。不过……”母亲的话停了下来,想是怕她听了不安吧。
“母亲但说无妨。”
蕖妃看了看她,心中叹口气,为什么女儿也在走着她当年的路?她看得到女儿的变化,心中更清楚这变化缘自哪里,女儿在爱着啊。木衡易待女儿是好的,因为她看到了女儿眉目间的幸福,可是女儿啊,有些事母亲也无力啊。
“心同,你知道当初这个婚事便是有些屈了他的……你父亲物色了几个女子,他日便会找机会请他来看看,听你父亲说这几个女子都是绝代之色。”母亲微凉的手紧紧地握住她,“心同,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之事,从前我也受不了,到头来,伤的是自己,苦的是自己,你,莫要如母亲一般,你明白吗?”
荆心同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缓,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明白的,怎么不明白?以衡的地位、才华,当日里肯娶她当真是屈了的,当日她以为是迫在父亲的压力下,现在想来,那时他也是另有所图吧?她不愿想这些,只因为衡待她当真是很好的,别人家她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待母亲是强过那几位夫人的,衡待她又远强过父亲待母亲。只要有时间,他便会陪着她,有时说说话,有时与她共骑出城,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同处一室,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她不曾奢望这样的日子会永恒,只是,她成亲只短短数月,这幸福的时光才刚刚开始,她还不曾好好地体会,父亲便急着要衡纳妾了,她感觉一股酸苦泛到了胃里,搅得她直想呕吐。
“我知道了,母亲!”
她只能咽下这酸苦不是吗?她又能做什么?当日里由不得她,现下也依然由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