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照着他的眼眉,有着浓浓的杀意。站在下首的李承贺低下头,突然升起了惧意。
天生的王者,令人不敢仰视的人物,这就是言邑。
但是这种杀气,他只在战争中见过,自从新皇即位以来就从来没有领教过了。到底那摺子里写了些什么,居然让一向淡定的君王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崩」的一声,那淡黄封皮的摺子被掷到了地上。言邑倏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地在殿中踱着步。
所有的人都屏声静气,言邑听着那些小心翼翼的呼吸声,眼冲越来越冷。
夺位弑真龙?真真可笑,当初言谦掌权之时,那些人是什么样的嘴脸?只不过半年时间,他已经从原来的拯救者变成了乱臣贼子,天下之民,个个愚笨有如目无珠心无思。
他厌烦地看着地上的褶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捡了起来。早就该知道没有什么是可以指望的,这世界唯一可靠的就是自己的手掌罢了。不是早已预料到洪水之后的善后比抗洪更难么?不过这些许小的流言罢了,有什么可以心浮气躁的?
这样想着,言邑重又坐了下来,想了想之后在摺子上拟了朱批。
某日午后,李寂难得清闲,居然正午就能出来闲逛。事不宜迟,他自然立刻换好便服,乐颠颠地直冲茶馆而去,找了个位置坐下饮一杯茶,他大大叹了一口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感觉真好。连着这么长时间一直泡在朝廷里,里里外外对的都是面孔板得如时时被人倒欠一万两的老学究,而新人多数是跟着皇帝打下江山的武将,多数不会跟文官罗哩罗嗦。李寂时时觉得自己是被封闭在没有人烟的孤岛,有寂寞之感。话说回来,不知道这是不是父母给自己起名字起的不好之故……虽然知道父母对自己这个孩子从来不上心,不过哪家家长会给孩子起「寂」这个字呢?
一边啜着茶,李寂一边胡思乱想着。
他所坐的地方是被屏风隔起来的孤间,虽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但从外面却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店小二来来去去吆喝招呼的声音全在耳边。
忽然听到有店小二走近屏风,一边着急说道:「客官,这位子有人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满不在乎说道:「有人?让他换个座位就行,我们加倍给钱。」
「不行……」店小二的声音犹在耳边,已经有人闯进了这个空间。
李寂皱眉头,忽然头皮发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抬起头,果然看到了记忆中拥有那个声音的人:李承贺。
他缓缓起身行礼:「李……」「大人」两字没说出口就噎住了,在李承贺身后的赫然是天朝的皇帝陛下。
言邑和李承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言邑反应奇快,早已经狠狠瞪了李寂一眼。李寂会意,估计陛下是微服出巡了,于是只是深深作了个揖:「原来是李兄……小二,这两位是我朋友,没事,我换位就行。」说着就要撤退。
不知道皇帝能不能当成没看到自己呢?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言邑的声音响起:「不必,李寂你留下吧。小二,来壶龙井。」
小二狐疑地看了看三入之间略有些古怪的神态,最后还是识趣地退了下去。
李寂没敢抬头,躬着身体从座位前让开,看着言邑走到身旁,一撩衣摆自若地坐下。一时之间有些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坐。
李承贺退后一步,在窗口一侧默默站定。言邑的声音又再响起:「李大人坐吧。」
「臣……李寂不敢。」李寂恭顺的样子。
言邑冷冷微笑:「叫你坐就坐下吧。」说话间,小二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李寂低低说道:「谢主隆恩。」挑了个门口的位置坐下。
上了茶,四下无声,李寂只觉得全身不自在,倒是坐在上首的那个人低头饮茶,不动声色。
人在不自在的时候,对外界反而越在意。这会儿李寂那耳朵就把身周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反而更是烦乱。
左首有人正在向同伴抱怨今天买东西买贵了,白白给了奸商十文钱,身后那桌则正在商量家里女儿出嫁的事宜……
然后右首那桌压低着声音忿忿道:「今年真是不吉利!」
李寂觉得全身发毛,因为如果没有弄错,上首的言邑停下了喝茶的动作应该就是为了听那桌的话。
「是啊,的确不吉利啊!别说马兄你了,今年我的绸庄也因为这洪水损失惨重呢,赔了足足三干多两银子,还欠了一大笔债,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哎……真奇怪,年年风调雨顺,就今年居然发了这么大的洪灾。听家里老人说,这样大的洪水是百年难遇呢。真是奇怪啊。」
「哎……百年难遇么……说起来马兄你有没有听到那个传说啊?」
「哪个……哦,真龙……是么?」后面的声音压低了。
「哎,开始我倒也不大相信,不过后来一寻思,没准真的是老天发怒啊,不然怎么会那么倒霉又那么巧?」
「轻点吧……不过的确……真的很巧啊……」
李寂的头皮麻得更厉害,他看到言邑的手指握着那茶杯,微微用力的样子。然后喝了一口茶,那样子就像在喝酒。
那一刻,李寂忽然明白了,那个流言已经流传到了当事人手里。
忽然想到了对面那人的资料以及关于他称王前背负着的「战鬼」的美名。虽然他并没有看到过言邑发脾气,不过早已听说这位陛下的脾气……很可怕啊。
虽然知道言邑一定不会当场发作,不过不知道他会不会迁怒……
应该不会,众将士对言邑的口碑极佳,都夸他治军严,律己更严,应该不会随便把脾气发到无关人等身上吧……
然后他就看到言邑把手掌平摊,放到桌面上。李寂讶异,微微抬头,看到言邑的神情自若,仿佛没听到外面的声音。
李寂微微叹:果然不愧是夺得天下的人,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
然后他就为外面那两个人担心起来了。
还好之后外面的谈话又转到了生意经上面,声音也渐渐大了,他们早已经忘了刚才的话题。李寂这才暗吁了一口气。
言邑把手掌平摊在桌面上,微凉的桌面吸收着暴躁的情绪,那一瞬就冷静下来了。
他微抬起头,忽然看到对面那个叫李寂的男人露出了一点放心的情绪,又安分地低下头去。
言邑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别人总是观察自己的情绪。看来对面这个男人清楚地察觉到了刚才他的变化。
依他对李寂的粗浅了解,此人心思极密,倒是符合了此刻他的观察。这样想着,言邑冷下眼,起身便住外走。
李寂一愣,也连忙起身,正想着发生什么事了的时候,听到走在前面的人的声音:「李寂,一道走罢。」
李寂应了一声,暗中苦下了脸: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总之没什么好事。
言邑最后走进的地方是一处暗巷。狭窄的巷子里只能看到一线天光,李承贺走在最后,守住了巷子的入口。
李寂吞了口口水:伟大英明的皇帝陛下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言邑在微幽的天光里慢慢转过头来:「刚才那两人的话你听到了?」
「是。」李寂躬身回答。
「他们所说的传言你知道?」
李寂心中窜过无数心绪,最后决定据实回答。反正如果没弄错的话,准是刚才自己的表情被对方看了个通透:「是。」
「那为何不报来?」
「臣……李寂以为那只不过是村野之民的无稽之谈,不必当什么正事,故不拿这等小事来扰了……您的视听。」
「是么?原来你觉得无论他们说我什么,都只是小事?」
李寂的背脊起了微汗,他有点紧张,但是紧张归紧张,他还是飞快答道:「不是。李寂只是认为那些议论的人并不把此事当真,流言只是流言,终究会归于沉寂。若是正正经经地拿它当回事,反倒助长了那些流言的气势。还是让它这样去罢。您英明,自然也不会因为不明是非的百姓传言而受累。李寂只是这样想罢了。」
言邑冷冷一笑,抬了抬手:「你倒会说话,撇得清楚。」慢慢踱步,「那么依你所见,那两个人该不该受罚?」
李寂没有一丝迟疑:「若塞民之口,倒落了道路以目的境地,只怕更不利于您的威名。这种流言,只能以真相破解。皇上越是英明宽容,那流言越是如光下魑魅魍魉,破于无形。」
言邑沉默了一下:「李寂,倒看不出你这么伶俐。」
李寂心道我这么大把年纪居然还用这个词实在是……一边继续答:「李寂惶恐,李寂只愿能为陛下分忧而已。」
又是长长的沉默,言邑才道:「是么?」然后从李寂身边擦身而过,对李承贸说道:「回去了。」
「是。」
巷子里只留下汗流浃背的李寂。
明明你根本就不打算罚那两个人不是么陛下?干嘛要拿他们来试探自己呢?
等流完汗之后李寂叹了口气:君心难测啊。
这天之后,李寂在皇帝跟前的地位又上升了一点点。有武将以不无艳羡的口气说道:「当年陛下还领兵的时候,常常慧眼破格提拔人才,看来李大人也受了皇上的赏识啊。」
李寂拱手谢过:心想幸好是直肠子的武将以如此口气说话,若是那些与自己同时入朝的大人说话,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口气了。
十一月初,言邑下令自宫内开始厉行节俭,筹集款项送往六个受了洪灾的州,同时派了几位太医赶往这些区,由他们负责教导当地的医生如何防治疫病。言邑特地由各部门分别抽调人手负责此项工作。李寂的名字赫然在名单之上。
北方的冬天比南方的冷,而且可爱的小渐还不在身边。本来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件美事,可是今年的冬天李寂大人却只能夜夜空对冷月,抱着寒裘不能成眠,早早爬起来就得呵开冻笔埋首公文堆中,有时弄得不好还得跑到六个州去「实地指导」,再赶着北风的脚步匆匆回到京城继续处理公文。这等惨无人道的苦事,李寂大人恨不能对月长嚎。可长嚎归长嚎,在周伯的一双火眼金睛之下李大人还是乖乖地坐在案前努力发挥光与热。
这并不是让李寂大人最难过的事情,最难过的事情是……
上茶楼……
这件本来让李寂大人开心舒畅的好事,如今已经成了酷刑。对,大家没有想错,之所以从好事变成坏事,全都是因为一起上茶楼的人不同了。
每个月总有两天,李寂大人无论多忙,都得抽出一咪咪时间陪同皇帝陛下偷偷摸摸上茶楼。美其名曰「公干」的日子,是李寂最难熬的时分。
这一切都在秘密下进行,任谁都想不到,贵为天子的言邑与区区七品官员的李寂居然「暗通款曲」已久。
其实每次言邑与李寂在茶楼做的事情非常非常单纯,不过是喝喝茶听听闲话罢了。言邑总是要上一壶龙井,慢慢啜饮着,竖起耳朵听那外面人声鼎沸。坐到太阳照不到那个角落了,就起身走人。然后就会询问李寂,问题从大如「最近各州情况如何」至琐碎的「菜价真的涨了么」。第一次被言邑问到这些类似问题时,李寂苦下了脸:「臣……了解不多……」正推诿着,对方塞来一块令牌,言邑高深莫测同时又仿佛了如指掌的表情:「我赐你这块令牌,以后每月与我饮茶之时你说的任何话都不需要负责任,就算你大骂当朝天子,我也只会当成没听到,如何?」
李寂的视线无比惊讶地对上了天之骄子的他。言邑则接收了他的无比惊讶。然后李寂愣愣看着仍握在对方手里的令牌,执着令牌的手指坚定而固执。
李寂吞下了所有惊讶,收下了令牌,默默弯下了腰:「臣领旨。」
这是第一次,他心甘情愿地对面前这个人弯腰。
这个人,是要自己当他的一双眼睛罢……
言邑看着对方弯下的腰,第一次发现李寂即使低头,依然有着几分骄傲的样子。他选择了相信面前这个男子,相信他在众多文臣当中,是个耿直而聪明心细的人。只希望对方不要辜负自己的信任,不要让他逮到有负所托的时候。否则,他也绝不会客气。
就这样,开始了秘密「约会」的时间、
言邑看着对面的李寂,忍不住笑了。对方裹在厚重的棉袄中,手里捧着个手炉拼命抖着。虽说京城这两天冷了不少,不过冷成李寂这副德性,恨不能把一身骨头抖散的倒也少见。他也不过穿了件夹袄,李寂的脸却已经要淹没在那厚袄里头了。他一边笑着,一边示意李承贺命人移几个暖炉过来。
李寂继续抖着,那个「谢」字都是抖成三截才完整地发出来的。言邑大笑:「李寂你是南方人是吧?这么畏寒?」
李寂怨懑地要一眼瞪过去,想了想罢了,虽说每个月这个时候,他们俩惯例不分尊卑,但还是小心点好,军旅出身的男人,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是真不在乎还是暗自记仇呢。他一边捂着手炉一边说道:「言爷英伟,李寂身子单薄,到底是比不上的。」一边暗暗嘀咕,哪个人想得出在这么凄风苦雨的时候出来饮茶?也只有面前这位「英伟」的皇帝陛下了。
言邑转头看着打着窗棂的小雨,忽然叹道:「天气一阵比一阵寒,不知道那些受灾的百姓如何了。」
李寂机灵答道:「听说官员们都挺尽责,应该是不需担心了。」
「是么?如果个个都如你这般机灵,当然不用担心。」言邑伸出手,掬了一手细细的雨丝。
李寂看着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发了个寒颤,就这么光看看都觉得冷啊。
说起来,言邑平时虽然表现得无比勤政爱民,他却总觉得怪怪的。在朝廷时看着言邑低垂的眼,那眼睛里可是没有一点温情啊。李寂暗暗叹息着,除却了当时接到令牌一瞬间的感动,仔细想来,自己好像吃了不少亏。何况自己「名义上」可以随便说啥,可是真能这么干么?傻瓜才如此呢。再加上即使谏言再多,决定权还是在人家那里,说来说去,自己小小七品官的话还不是跟放屁一样?抵个屁用?
越想越冷,他连忙大大喝了一口茶,温温的水下肚,才添了点暖意。
言邑看着对方的样子,笑意又袭上心来。李寂平时少言少语,多数时候糊弄来糊弄去,心里却精明得很。看见这样的人居然露出少有的少年模样,怎不叫人看笑了眉眼?
正当两人相对之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悄声说话,言邑的脸扳了起来,李寂则怔住了。
「听没听说忻州那边有人造反?」
「听说了,好像还不小是吧?」
「这倒没听说,应该是只有一个县的事情吧。真奇怪,京城里反倒没什么消息呢。」
「切,这批狗官,欺上瞒下的事情可是一流拿手。」
「哎,忻州那边也真是惨,听说死了好多人呢。」
「嗯,都饿死的,难怪要造反了。」
「嘿,算了算了,不提不提。对了,前几天你是不是去百花楼了?怎么样?那青儿的功夫是不是很销魂?……」
说话向风花雪月发展,言邑与李寂的视线交会,想到的都是忻州前不久报上来的「流寇」事件……
李寂的脸白了。不会吧?如果真发生些什么,州官怎能不报?
容不得他细想,言邑早已经拍案而起。那张脸比窗外的阴天还黑上三分。
李寂忍不住再次叹气:这种事情本来轮不到自己操心不是么?为什么言邑身后那个李承贺露出了向他求救的神情呢?一边想着,他一边低声对言邑说:「小道消息,不足为信。还是待消息确实了再说吧。此刻发脾气也不过是惘然。」
言邑看了他一眼,转身朝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