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早!」
李寂微笑地朝今天早上不知道是第几个向他打招呼的内吏点头示意。心底里头的他却在哀号:真不知道是哪个决定大臣上朝必须步行入宫再入殿内的……在如今的他眼里,这个规则实在是个折磨:当你一路行来处处是点头哈腰的宫人时,如李寂般不识抬举的人只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临近乾明宫后,另一拨人马开始与李寂会合。那是各部各司的长官大臣,同时也是李寂必须微笑点头迎合的另一拨子人。虽然作为丞相他早希望朝中越多人越好,这同样意味着他可以少管些事。不过……可不可以大家不要那么热衷于问好?
李寂慢慢地叹了口气,已经是秋天了,风慢慢地吹着,一点点渗进他的袖子里,把那些不耐烦的情绪都掩盖在他温文有礼的微笑底下:「陈大人早!」「朱大人今天精神得紧啊。」……诸如此类。
越来越多的人汇众起来,在殿外等候。虽然比起前朝,如今的官吏年龄普遍小了十多岁,但在秋风里,李寂还是发现了他们颤抖着的老态。
李寂缩了缩身躯,叹了口气:为什么大臣等候帝王而不是帝王等候大臣呢?
明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大不敬,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
李寂再度叹了口气:好吧,他或许得承认,自从言淙一事后,自己对皇帝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态。
袖子里自己的手慢慢地握紧,李寂更陷入于自己的心海时,忽然有人在他身边轻声唤道:「李大人?」
李寂立刻收回心思,端上儒雅温文的笑容,朝对方点头回礼:「朱大人?」此乃朱庆善。不知道各位看官还记不记得曾经以工部司长职位出现过一面的朱大人呢?两年时间内,朱大人已经荣升为工部主事一职,如今也是工部的中流砥柱了。再加上曾经与李寂打过几次交道,与李丞相也算是稍有交情。
李寂回礼后,抬头时看到朱庆善搓着手的样子,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对方的模样,仿佛是在鱼身边踱着步子的猫一样,似乎正在琢磨要往哪里下手……李寂眨了眨眼睛,告诉自己那无疑是错觉,然后问道:「朱大人有什么事么?」
朱庆善「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沉默了一下,接下去仿佛积聚了许多勇气似的终于抬起头来,直直看着李寂:「李大人,今年已是二十八了吧?」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寂的神色。
李寂皱了皱眉头,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何在,不过他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是这样子的,我家小女年方十六,知书达礼,也算齐整端庄……」朱庆善还没说完,突然被人用力地从李寂身前拖走,李寂吓了一大跳,然后就看到好几张热切的脸一下子涌现在他的面前:「李大人!我家的女儿(小女、孙女、外孙女……)XXXXXXX」
李寂有点晕,耳边只能听到无数赞美女子容貌德性的形容词。他擦了擦汗,又缩了缩,试图与面前一下子狂热的大臣们保持一定距离,然后无辜问道:「哦……是这样的么?」那然后呢?他眨了眨眼睛。
众大臣面面相觑:李大人平时都精明得紧,怎么这时候有点犯傻?趁着同僚们发愣的当儿,朱庆善再度挤了上来,也顾不得整理自己被揪得乱七八糟的官服,一把抓住李寂的手,一鼓作气说道:「李大人要不要和我家清儿见个面?」
李寂「啊」了一声,然后慢半拍地开始脸发热,咳嗽了一下:原来……是这个意思啊……然后心轻轻地抽痛起来,想到了远方那春风里的桃花……还有桃树下微笑着的女子。
朱庆善的手被同僚们扯了下来,众人被李寂的失神给惊了一下,然后把这个罪过归到了朱大人的身上,一致地把朱庆善再度扯进人群里,七嘴八舌小声说道:「斯文啊斯文!你看都把丞相给吓到了不是?」朱庆善骇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倒是忘了指出身边这群如狼似虎的同伴刚才似乎也斯文扫地了一下下。
只一下,李寂就振作了精神,这才看到面前已经乱成一团。他苦笑着挨个儿拍了拍正围作一团的大臣们肩膀:「大人们,快早朝了,司吏们就要来宣了。」
众人这才作鸟兽敌。
李寂拂了拂衣服,又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忽然想到,皇帝比自己老上许多……不也还没有妻子么?这样想的时候,心神有些恍忽。明明与帝王那么熟悉,但是有那么一刹那,居然想不出言邑的模样。
「宣,入殿——」有司吏站在殿前传道,然后一级一级上垂首立着的司吏一层层传着。众大臣们依照品级依次排序,然后慢慢入殿。
李寂小心瞅了瞅身后,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也算是逃过一劫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天的早朝风波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
随后的几天,李寂家的门槛被说亲的人磨掉一层,一时间,京城炙手可热的话题变成:谁家大臣的闺女能成功入主李丞相家新官邸。围绕着这一话题,众多猜想纷纷出炉,更有好事者拿着人家的终身大事作赌注,纷纷打赌李丞相的婚姻到底会成为政坛强强联手的好姻缘或者是政商勾结的新佳话……
话音甚至辗转传到李府管家周伯耳中,周伯呆愣半天后,决定让府上的小青小红带着李寂的生辰八字前往月老庙求个姻缘,看看是哪家小姐比较配。
当然,求来的结果被李寂当场烧掉,此事不了了之。
言邑一开始听说李寂将要娶妻时,活生生惊得把手里的书册烧掉了一角。
那时他正在书房,书卷看得乏了起身走动,青博轻轻敲门,是要添灯油的时候了。原本该是宫里小吏负责的,但是言邑习惯了青博,长久下来,青博倒成了御用的掌灯者。
门敞开的时候,冷风和月光都袭了进来。青博正要开上门时,言邑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那冷风一阵一阵,灯盏虽然有罩子,但也吹得一明一暗。火焰呼呼,言邑随手拾起书册护住焰火。青博屈了屉身,手脚快速地打开灯罩。
言邑一边挡着焰火,一边问道:「外面冷了吧?等下外面值夜的司吏和守卫轮一番后,带着去喝些酒暖暖身子。」
「谢皇上。」青博恭谨答道,然后又答:「倒是还好,也不怎么冷,而且刚外面司吏还聚在一起讲闲话来着,刚被我罚了。」
「哦?说什么说得热闹,居然没察觉到你?」言邑随口问道。
「也没什么,听说李丞相要娶妻了。」青博添完了油,侧身去拿灯罩,却听到噗的一声,他一惊。
言邑的书册敲了一下焰火,一下子燃着了。
青博扑上去抢过书,扔到脚底下,飞快地脱掉外袍扑打着。所幸时机算快,倒只烧掉了些书角。
再抬眼时,皇帝陛下靠到了桌角,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脚下的那本薰黑了的书。青博惶恐地跪了下去:「求皇上降罪!」
言邑回过神来,摇了摇手:「又不是你的错,没事,出去吧。」说完便转到书桌后面坐了下来。
青博还要再说话,但见皇帝神色有异,精乖的内廷卫总管立刻告退,临走关门时从那门缝间见到皇帝的样子,心中一惊。
烛光照着言邑的脸,他的唇角坚毅,仿佛是在想什么可怕的事情。
那日是照例的皇帝与丞相参事之时,才一进门,李寂便逮到皇帝的冷冷一瞥,李寂暗中嘀咕了下:看来皇帝不知道为了什么心情很是不佳,自己要小心行事了。
结果商谈到最后,言邑也只是眼神颇有些阴森而已。古怪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公事结束。李寂趁着低头时握了握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古怪的皇帝陛下。
正要告退的时候,李寂被言邑叫住了:「慢着。李寂,听说你最近有喜事临门?」
李寂一愣:「皇上何出此言?」
「还瞒么?宫里司吏都知道了,正在传说李寂你不日将娶娇妻。」言邑微笑,笑得很是和蔼可亲,但是却让李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过比起这个,皇帝陛下口里的「谣言」更让他动容:「皇上从哪里听来的这番话?哪些人在乱嚼舌头。」
许是因为自己脸上的表情真切,言邑笑得更是温柔,锐气倒是去了不少:「这么说来,是假的?」
李寂擦汗:「李寂真是不知道这话从哪里传来的。」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李寂,你是不是哪里欠下了风流债,招得人家要来讨还?」
李寂听着言邑的笑声,脊背上一阵恶寒。虽然比起之前的阴森,这笑声听起来明朗许多,但不知为何,听来仍有古怪之感。他再度握了握拳:果然最近噩运当头了么?
言邑慢慢把身体靠向椅背,手掌慢慢松开。看着李寂微有些戒备的神情,他的心情却很是不错,忽然又起了调侃之心,于是说道:「说起来,李寂你也真是老大不小了,真不考虑娶房媳妇么?民间说娶个媳妇好过年,今年你入朝也有二年了吧,真耐得住寂寞?」
李寂忍不住抬头对上君王脸上那一抹笑意,也不知道哪来的错觉,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的心思一恍,忽然记起来,那是曾经在茶楼之上,两人提到对于另一半的要求时,言邑也曾这样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李寂心中一阵窘迫,忽然有些不悦了,一拜说道:「皇上取笑了。请容李寂先行告退。」说完,有些逾规地转身离去。
他却没看到,言邑在他离去后露出的深深眼光。
结果没几天,朝中有好事者居然在朝务之间向帝王提出:「皇上,李丞相为了国家忠心耿耿,可是俗语云要立业先成家,李大人也该顾顾自己的小家了。皇上您说呢?」此言一出,不少人微笑附和称是,李寂的心却是一提。
猛然间发现,即使可以笑对着说亲的一波波人潮,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在言邑的面前把自己的婚事当成一个玩笑……
他微微抬头看着言邑的神情,真害怕对方也会说出「娶个媳妇好过年」这般的话。
然而言邑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对着众大臣说道:「人说娶妻当娶贤,不过以李寂如此的风华,这话应该改成『娶妻当娶他所愿』。你们也别急着催,李丞相忙于国事,你们就多担待些,也好让他有时间能找到自己的心上人。李寂要是看中哪家闺秀,不管是名门望族还是小家碧玉,我二话不说立刻就做这大媒。」
这一番话说得底下人哼哼哈哈,倒是再也接不下去了。
李寂忍不住再度看了言邑一眼,正好捕捉到对方瞥过来的一刹那,那眼里的神色,李寂看不清楚。
(匆匆二载过去,在读者大人们不经意之间,李寂已经年满三十,言邑也已经三十七了……好老哦……已经是欧吉桑了=.=)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十一月初的时候,京城里就下了大雪。到了腊月,京城已经下了五场雪了。这是二十多年来最冷的一年。
才走出傅谟阁,李寂就狠狠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傅谟阁内燃了好几个小火炉,令人忘了外面气温。
身后司吏小心问道:「丞相,还是坐轿吧?外面风寒,小心身体。」
李寂只是挥了挥手。这许多年下来,他养成了个怪毛病:每次入了宫城后就喜欢步行。某位陛下大人调侃说:「李寂你这把身子骨,也只有这时候能锻炼锻炼了。」
或许真是老了,李寂总觉得在案前伏得久了,起身时能听到背脊处咯咯作响,倒好像是被人踩着用力踏似的。
话说回来,床笫之间时特别严重,每每在事了之后,李寂多数趴着不能动。而另一位仁兄则会悠然调侃,真令人感慨果然老天是有偏好的。
想到此地,李寂晃了晃身子。慢慢走下阶梯时,只见面前一片银白,亮得晃眼。明明已经是深夜了,却如同初晨般的天光。身后司吏又小心提醒说道:「丞相大人小心,这雪刚又下了一阵,还来不及铲除,得待到天亮呢。路滑,您小心了。」他们都已经深知李寂不喜别人跟前跟后的凑着,都远远离着,也搀不着。
李寂微笑着:「外面天冷,把灯笼给我,我自己过去便是了。你们也早点歇着吧。又累你们熬夜了,真是对不住。」
「丞相说什么话呢?您没日没夜地辛劳,我们算得了什么。」司吏见李寂坚定伸出的手掌,考虑了一下也就把灯笼交了过去。慢慢告退后,再度感慨并且决定再向司屋宣传一下李大人的高风亮节。
李寂慢慢行着,风吹着灯笼荡着,在雪地里映来很是诡异的样子。脚踩在雪中,发出轻轻的声响。远远可以看到夜巡的守卫沿着长廊走过,手里执着的灯映着那些年轻的脸。李寂慢慢叹了口气,拽了拽皮裘,只听到轻轻的积雪被扫动的声音。
从傅谟阁到宫门口有很长一段宫墙,夜里一片寂静,只有李寂自己的脚步声响着。
才走到中间,就听到另一个脚步声响起。那是走得很急又很精神的脚步声。
李寂笑了,停下来。一阵冷风吹过,灯笼的火焰闪了闪,李寂缩了缩脖子。忽然风就停了,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又这么晚?」
李寂微笑着转过头,就看到言邑半皱着眉很不赞同地看着他。而在言邑身后,青博远远地站在宫墙的一角,朝李寂半躬了躬身。
「你不也这么晚么?」李寂转过身继续行去,言邑的身体贴近时很温暖。雪地里两个人的脚步声应和着,悉悉索索的也就不寂寞了。
「对了,这两天京城的情况还好吧?」
「已经开放了十一个善堂,粮食和暖衣也都运过去了。不过各处报上来的数字,直到今天京里已经死了一百二十八人了,多数是年老体弱又不愿意进善堂,还有二十余人是乞讨者。」
「我记得去年死者是一百零三人,今年连降五场大雪,看来各部各司还是尽了全力的。」言邑顿了顿,又说道,「你也莫要太过自责了。」
李寂的步子缓了缓:「昨日我到了城西,那善堂里正在给一位老者置棺。我看到他的脸,青白又可怖。想到自身,忽然觉得此生真是空虚无比。」
两人沉默地走着。李寂惆怅地笑了笑:「其实你我手底下,又何止这几条人命。我入京五年来,多少事该做而未做,多少人该救而未救。每次想到此就觉得心里难安啊。」
那火飘飘荡荡,天阴阴地直垂挂下来,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天地间好像只剩下那一道连绵无境的宫墙。
还没来得及更伤感下去,李寂的手便被人拽住了。
言邑的手指头缠绕上来,指间是对方的皮裘温柔触感。李寂斜眼看他,言邑一直抬着头,很坚定地微笑着:「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你我所作所为对得起良心便是了。」
李寂笑了。
这话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言邑说的,只不过是为了安慰他么?
这样微笑着,握紧他的手,一路走下去。
风很大,不过那个灯笼里的烛火却从来没有被吹灭过。
远远传来些细语:「又快过年了,青博,今年宫里拨些年款给户部吧。」
「是皇上。」
「今年打算怎么过?」
「还不是一样……对了,居然又是一年……李寂,你要有心理准备啊……」某人的微笑听来很是不怀好意。
「呃……什么事?」
「……有钱没钱,娶个老婆好过年。虽说今年因为大雪的事情还没人有心思,不过我听说朱庆善对李丞相你依然是志在必得啊。」
「扑通」一声,仿佛是某人脚下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泥,然后是一阵哀号的声音:「为什么!明明你也是!为什么只逼我不逼你!」
「等他们够胆的时候你再嚎吧。」
……
早朝结束后,李寂在众臣还在行礼告退时就悄悄退了出去。殿上某人投来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李寂没空理那个身居高位的人,走得迅疾无比,好似身后有恶狼即将扑食。
言邑慢条斯理地看着殿下众臣慢慢离去,李寂的身影早巳经消失在远处。他垂眼,掩饰了唇边那一抹微笑。
果然如言邑所料,腊月中,李寂家的门槛就迎来了已经沉寂近一年的说亲风潮。自从两年前开始,每至年前,总有不少王公大臣们托人求神地委托向李丞相带去垂青之意,奈何那李家的丞相每每如同块榆木疙瘩,冥顽不灵。如同此刻,李大人绝尘而去的脚步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碍于帝王还在高堂之上而不敢放纵追赶,自然李大人也看不到多少大臣扼腕又丧失了一个良机,顺便感慨一下自家闺女不知道还能不能熬上一年大好韶光。李大人,你害了多少豆蔻少女慢慢变老……只可惜,谁也没胆敢使出霸王硬上弓等终极绝招,因此也只能由得丞相大人推搪下去。
待众人得以步出朝堂时,早已经看不到李寂的身影。偌大一片宫城,那人腿脚居然如此之快。
有人轻声叹息:「李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可惜……」
「听闻他本有中意之人,后来那人反嫁他人,李大人从此郁郁,倒算是假钟情之人。」
「钟情本是好事,可是有时太过死心眼也就……」
「是啊是啊,就是这个让人惋惜。以李大人的权势地位,也该有家有室才称得上圆满。如今这般算是什么光景呢?」
「你说……这李大人……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妥吧?」
「别乱说话!」问出前一个问题的人立刻被人喝止,声音低了下去。
众大臣们慢慢走开,躲在角落里的李寂才敢出来,正好与守在殿外的青博打了个照面。了解于心的青博微微一笑,看着李寂苦笑着擦汗。
青博笑道:「李大人,老是这么躲也没办法啊。」
「除了躲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李寂颇有些怨念丛生:明明只是婚姻私事,为何每每弄得如同丧家野狗。
说话间,殿内有人转了出来,正是言邑。李寂与青博共同行礼。言邑抬了抬手笑道:「李大人还没走么?」
李寂听出他口中玩笑之意,不假辞色地揖了一揖:「臣这就走。」
言邑明白这人估摸着有些生气了,摸了摸鼻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殿下有吏急走而来。青色的天光里,那吏人的脸看起来很是惶恐。
李寂本来转过身欲走,也看到了那司吏,神色一肃。
青博立刻迎了上去,从司吏手中接过一份奏报,与那司吏耳语几句,面色白了一白。转过身时,看到殿上两人并肩立着,青博走至帝王之前,李寂默默退开两步立在下首。青博说道:「皇上,南定王薨了。」
李寂乍听得这一句,第一反应就是抬头看言邑。从他的角度,恰能看到言邑紧紧闭着的嘴唇严厉地往下拉着。沉默只一刹那,言邑很快抬了抬手,青博便将那份奏报呈了上来。
李寂默默地再退开两步,不去看帝王的神色。那一刹那的沉默,他窥到了帝王心底深深的无尽的黑暗。
平元六年腊月十八,南定王言淙结束了他的一生,就在三个月后,初春将来的时候,继承了南定王位的言淙长子言望被其弟刺杀,南定王封地自此分崩离乱。
而在这场斗争中,帝王言邑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态度,无论是在得悉自己的亲侄子正在互相残杀,或者知晓王族两派起兵争斗。
明眼人都能看清关节:对于死去的言淙并无感情的言邑正想趁着这一场叛乱,进一步削弱已经被夺了兵权、减了封地的南定王一系。
然而,即使如此,事态仍随着言邑的想法慢慢进行着。
春天到了,京城里热闹非凡,远在千山之外的那个离乱的诸侯之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南地的烽火丝毫不及京城,只除了以往来自南地的一些果蔬珍宝在京城中绝迹之外,一切秩序正常。也只有家中亲人不幸还留在南地的人们才会念叨着:「这世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太平……」
对于京城人而言,生活很平静,油盐酱醋柴米儿女,除此外少有波澜。当然,太平盛世免不了一些小插曲,这一回的插曲是……李寂李大丞相被逼婚了。
说起这李大丞相,那可真真是了不得,年少有为英挺不凡,为人儒雅端方公正不阿,端的是大好男儿一名。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李丞相如今已经是三十而立,家中尚无妻无子,甚至没有妾室。市井中早有好事之人猜测这李大丞相是否不能人道,更有恶毒者猜疑李家大人是不是男风爱好者……
可惜,据可靠线报(就是出入李家的那个卖菜的张伯的儿媳的好朋友的小姑子啦)说道,李家上下仆人不多,仅有老奴一个(太老了,不够美形,不予以列入考虑范围内)、家奴四人(这四位倒是相貌堂堂……打住,不要乱滴口水,这是不卫生的……这四人都已经有妻有子了,而且听说家庭和睦,没有传出什么可疑消息)、婢子两名(这两位长得倒是一般,虽然有空间……但是两人也已成婚,夫婿正是前面提到的四人家奴中的一半),除这七人之外,李家府上仆人签的都是五年约,在豪门中算是流动人口,也可以不予考虑,更何况这些人等大多数没姿没色,没才没华……
经过一系列的排查,基本上可以肯定李丞相在家中圈养美貌小婢或者小弟的可能性极低,而李寂大人的行踪基本上是两点一线(朝廷、家里,家里、朝廷),也没有可能出去拈花惹草……那难道真如市井传闻,此人不能人道?
即使不能人道,李大人的妻子之职还是争抢者众。李寂是当朝红人,而且看这架势,还有至少一二十年能继续在朝中发红发紫。谁家姑娘要是能博得其垂青,那无疑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同一场大战,而战役之始发源于三年前某位朱姓大人在朝廷上向李丞相主动「推荐」自家小女。时隔三年,这场战役已经趋于白热化了。传说中这两个月来李家每个月接到的各房闺秀画都需要板车来拉;又传说李家那位管家周伯每次出门都会被人围追堵截,只因为周伯在李家具有除主人之外的无上权威,也因为如今已经没人敢堵正主儿李丞相了……诸多传说,众说纷纭,总之归纳为一点:要是能把闺女扔到李丞相床上弄个生米煮成熟饭,那李丞相的床一定被环肥燕瘦给压垮……
说到这一八卦话题,怎不把重要而无味的政治话题给冲淡呢?
而此刻,某个茶楼内,某两人正因为周围人们口水到处乱洒的谈论话题而笑着,区别在于,一人乃是苦笑,一人则是阴笑。
苦笑的自然是绯闻第一号男主角李寂李丞相,而身边那位则是他的地上另一半,言邑言氏帝王。
李寂苦笑着喝下一口茶,苦笑着看着对面的笑意,苦笑着问道:「你笑够了没有?」
「老实说……没有。」
「你已经笑了三年了,为什么还不厌倦呢?」
「如此值得日日常新回味的话题,我怎能厌倦?」言邑的笑容看来的确有些欠扁。
李寂看了他一眼,没再吱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些人流,忽然说道:「你看,今天是花市之日,来往的人真是多啊。」
言邑望下去,正看到一个小女孩的笑脸。那女孩十岁光景,穿着条粉色的锦袍,被个少妇携着,手里则握着一枝明黄花束。许是看那茶楼的招幡,小女孩抬起头,恰好看到了言邑。那女孩子眼睛明亮,好奇地看了一眼帝王后,居然冲他笑了笑。
言邑心中一暖。
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之善感,而自从认识李寂之后,心也柔软了许多。因为自己钟爱的那个人,虽然看似冷静,实则是个温和细致的人。越接近,也就越受所感了。
李寂看着那小女孩离去的身影,忽然又说道:「今天呈上来的摺子你看了没?南方匪起作乱,有城池报来,几百户人家被劫,有几十口人被杀。」
言邑的脸一下子阴沉起来。
李寂慢慢转过身,直直看着阳光下的言邑:「你……还不起兵么?」
言邑不答这个问题,却说道:「你明知道我心意,多说无益。」
「世人无辜,需要陛下体谅。」李寂皱起了眉头,冷冷说道。他也不顾两人是身在闹市,直接用了敬称。
「我道你为何选了今日约我,原来是为了提出这件事。」言邑声音冷冷。
「那陛下呢?我听说最近之所以如此多的大臣再度提及我的婚事,应当是陛下的意思吧?我知你不喜我多关注南疆,但以如此手段来对我,李寂有些心冷。」
室内气氛降至冰点,两人对峙,互不退让。
直过了半晌,李寂的眼光才柔和下来:「京城百花盛开,南疆凄风苦雨,陛下,于心何忍。」
「凡事必有割舍。」
李寂不语了,只是深深看着言邑。言邑的眉心有道很深的痕迹,结果,他只是叹了口气。
两人自茶楼离去时,李寂在前走得很急,而言邑则看着那个人倔强的背影,手掌成拳紧握。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这一个人敢走在帝王之前。虽然平日里的李寂恭谨无比,但是没有任何人会比言邑更了解,恭谨的底下,还有偶尔冒出来的倔强脾气。
也只有这个人,会以背影对他了。
悔么?
言邑深深地叹了口气,急步追上去。
小吏药雨轻手轻脚地给灯添油,添完后才发现,自己的响动根本没吵着伏案之人。李寂的眼下已经有些阴影,但看他气色很有些烦躁。药雨想了想,走到隔壁小间端了碗茶,给李寂放在手边。李寂这才发觉,抬头道了一声谢。
药雨轻声说道:「李大人,也该休息了吧,难道今天晚上又在傅谟阁睡?小心身体挨不住。」
「不打紧。我这儿没事了,等下你帮我叫外面阿南先去隔壁间睡,再帮我把内间的榻上铺好被子就可以走了。」
「大人……」药雨有些为难,但李寂早已经伏了下去,没听到他的叫唤。药雨皱了皱眉,没办法,还是得照做。
才刚打开门,外面守着的李家家丁阿南早已经探头过来,轻声道:「大人这回又睡傅谟阁?」
「嗯。」药雨点了点头,添了一句:「都十来天了,这身体能扛得住么?」
「我家大人就这个驴脾气,怎么拉也拉不回。药雨,你且随他。周伯看着呢,一日三餐地进补,没事没事。」阿南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
药雨扑哧一笑:「真不知道李大人是你家大人还是我的大人,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李大人让你先休息去,你进来吧。」说着,把门打开些。阿南早已经熟门熟路,听得便进门,也不要药雨安排,入了专门的司事间,那里有铺可以休息。药雨又入了内堂,把事务都料理好后,才告退离去,但埋首于案牍的李寂并未听到他的告退。
四下一片寂静,只听到灯焰偶尔的哔剥响声。
门忽然开了,一阵冷风吹了进来,阿南从司事间闪了出来,警惕的眼睛看到来人后立刻和缓了下来,正要行礼,却被来人止住。言邑挥了挥手,阿南会意,便退了回去。
如此响动,李寂依然充耳不闻。直到言邑走至他身边,遮住了烛光,李寂才抬起头来,惊叫了一声就被言邑按住了肩膀:「莫怕,是我。」
李寂定了定神,问到:「皇上这么晚不休息,到傅谟阁莫非是有什么紧急之事?」
言邑被对方生疏的语气滞了一滞,本来还是微笑着的脸阴了一阴,终于捺下脾气,好言好语说道:「你也知道这么晚了?这些日子你天天熬夜,如何受得了?」
李寂怔怔看着桌上书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是不回话。
言邑忍不住把手按到了书卷上:「你究竟是想如何?」
李寂的眼光慢慢地随着灯光下那双手往上移,直到面对着言邑冰冷但蕴了愤怒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李寂说道:「求皇上准许,李寂要去南疆。」
言邑的手一下子从书桌上滑落下来,看着李寂严肃的神情,过了好久,才能开口说道:「你……要去南疆。」
「是的。李寂一定要去。」烛火下,李寂的眼睛很亮,令人无法逼视的神情。
烛火「扑」的一声,暗了暗,又亮了起来,照着两人全都有些发白的脸。
平元七年五月,当朝丞相李寂离奇地入南疆吊丧,当然,谁都知道名为吊丧,实则治乱。这是朝廷在沉默了三个月后第一次亮相在曾是南定王言淙的地盘。
这次吊丧,李寂担任钦差,却带了一千精兵,另得皇帝调遣兵马的将令(陈的调兵符共三级,而这次李寂拿到的是第二等,即能够不经当地辖区统领准许即可调动军队,但每次能调动的人马以两千士兵为限)。
即使如此,这个行动还是让不少人极为关注。此举莫非意味着当朝皇帝言邑终于抛弃了与死去的兄长之前的心结?还是言邑想要趁机再收政权?可是去的人那么少,好像又不像……
这去的人选也是个话题。李寂是当年言淙失势的主要幕后推手,这回他入南疆,到底又抱了什么样的意图?
在一切看似迷茫的情况下,又有一种新的猜想热腾腾出炉。那就是:李寂是不是因为家里被逼婚过甚才出此下策,到南疆避难!?
此种猜想刚一出台,就被不少有识之士纷纷追捧,而且言辞有据,听来很是有理有节:这李寂带了这么点点人过去,摆明了是不想过度干涉南疆事宜。既然不想干涉,干嘛还要去呢?此为其一。
其二,李寂乃是朝中红人,皇帝信任的主事大臣。怎么这回无端端就要丞相亲自出马了呢?又不是说朝中无人。
其三,李寂乃是文官,文官入乱地有何可为之处?
综合下来,只有一个原因勉强可信:肯定是李大人烦了满目莺燕的生活,所以藉故找了个理由开溜……
虽然这一理由初听荒诞,但是不经意间却成为街头巷尾最火辣的话题。可怜李寂的出行目的就这样被默默地歪曲了。
李寂出城那一天,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接过了帝王手里的兵符。那帝王的眼扫来,是这许多年来第一次的冷然目光。然而丞相大人只是默默接过,行了一礼。
随着兵士离开的李寂一直没有回过头,也是因此,没有见到言邑那双可怕的眼睛。
那一夜夜清如水,李寂终于可以安顿下来时,已经是中夜了。他站在营帐间的空地上,远处的篝火一点点燃着,这个世界很安静,能够听到宫里听不到的虫鸣声。月光一直照下来,照在指间如同流淌着的清泉。
他抬起手,忽然想到,远方的人儿,是不是也正在看着这月光,抬起手掌,握住惆怅。
那一夜夜清如水,言邑却一直没睡着,最后终于抱了条轻衣走到窗前。窗前有幽幽的灯盏,隐约照出守卫的身影。
一切很安静,那月光如同清泉般流进他的窗户,照出一室清冷。
很模糊地思考着,如果那个人在的话,是不是会朝他微笑着,抬起手掌,接住那如泄的水色光华。
思人远隔千重山,相思滋味,谁能体味。
李寂的行程让部下很是不解。明明一天能行进的路程,李大人偏要拖作一天半,令将士议论纷纷:果然是文官作风。阿南每每不解地催促,李寂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慌不忙,令人急也急死。终于,时隔足足七天后,李寂一行人马到了南疆边界。
照手下偷偷传说的说法,那真是「黄花菜都凉了」。但是发展却令人很有些意外:
李寂初入南疆,并没有遇到如人们预想中的冷漠眼光。很早得到消息的言淙二、四两子纷纷赶到,希望能招待从远方来的钦差。
李寂微笑着,带着区区一千人马扬长而入南疆,所到之处,只见两位王子的悉心款待。沿途甚至没有看到血腥场面。看来这线报来得果然早,就连传说中的战场都已经打扫干净。就这样,在两人的带领下,李寂继续朝南疆都城承普行去。此时,李寂对两位王子声称的理由是:「皇上听说南疆有匪作乱,念及兄长初丧,而言望又突然暴毙,两位王子必然心中悲痛。皇上体恤,命微臣来帮南疆分担些杂务,同时也是代皇上前来吊丧。」一席话说得圆圆满满堂堂皇皇。两子言琳和言珈点头称是,又表示感激。其驯服之色令李寂身后不少人得意:看来这里的事情出奇简单好了结。
在南疆的第一夜,李寂并没有选择两位王子分别安排的住所中任一处,反倒是住进了南疆有名的寺院之中。这一行径也令不少人为之瞠目:好端端大宅不住,却要伴着青灯木鱼古佛么?这李丞相虽说早听说清心寡欲,也不能如此吧……好歹兵士也得好好休息吧,却偏偏下令他们驻守在古寺周围的空地上。
令人吃惊的是,言琳与言珈居然也相继住进了寺院内,称是要为父亲与兄长诚心祈祷。于是乎,南疆目前最有权势的、同时又具备微妙关系的三个人住进了一所小小的寺院,令住持几乎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没让战火毁了寺院,这三人前来又是什么意思呢?莫不是无妄之灾?
之后几天,时间平缓滑过。言琳与言珈对李丞相恭恭谨谨,几乎是言听计从,令早先认识他们的人都很有些惊讶。
如此的事态让阿南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在第三日老老实实地向主人讨教其中的奥妙。李寂当时正看着言琳言珈两人呈上来的各地「灾情」,听到阿南的问题后微微一笑,抬头说道:「此二子势均力敌,才能僵持三月发动变故,否则三个月前言望就坐不上南定王之位。而这两个月来,两头猛虎拼搏至今,也已快至强弩之末。此时我来,倒是给了两人一个梯子,也给了两人一线生机:谁要能把王朝的丞相『请过来』,谁就得到了最后的胜利。你说,他们能不听我的话么?」
阿南恍然大悟,嘿嘿笑了一声后走了出去,摸了摸自己的宝剑,感慨英雄无用武之地。
然而,世事并非总如李寂所料。此一教训在小渐身上得过,在言邑身上得过,奈何我们的丞相并没有记得那些惨烈的教训。
所以,当他面对着言望愤怒的宝剑时,李寂完全愣住了。
带着古意的剑直指着自己的喉咙,李寂想到的却是「不错的宝剑」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面前那个人极瘦,苍白的脸上有着一双熟悉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以及心中不祥的预感让李寂脱口而出:「言望!?」
对方的手开始颤抖,抖到李寂担心那把剑会随时掉下来,然后,男子的眼睛变得坚强,手直直的伸出,冰冷的剑锋终于触到了李寂的咽喉……
一切很安静,一切一触即发。
那是个宁静的晚上,夏天的虫儿叫得欢快,本来言琳专门设了筵席邀请李寂,李寂也应了,专门过府赴宴。但是到了中途,言珈也入了席,才过一会儿,两兄弟便阴阳怪气地争执起来。李寂正因为南疆可怕又纷乱的事务而头疼,眼看着气氛不佳,便小心翼翼溜进花园想要透个气。才刚靠到一棵树下,就被身后窜出的人影吓了一跳。那黑影一把拽住他,轻声但急迫问道:「京城里来的大官在哪儿?」
月光照清两人的眼前,两人同时一呆:李寂看到的是一双熟悉的眼睛,对方苍白的脸上有着一双忧郁的丹凤眼,其中眼神令他感到十分熟悉。这个削瘦的年轻人穿了一身黑衣,看清李寂时微微吃了一惊,然后唇紧紧的抿了起来。李寂感到莫名的眼熟。
而那年轻人,则是看清了李寂一身的华服,他扬起了手里的剑,指住了李寂的喉咙:「你就是李寂?」
李寂不答。那剑光闪耀着,他的心念一动,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他想到的是另一个人,李寂脱口而出:「你是言望?」前天他刚好看到过言淙与其子言望的画像,
画者画得极为传神。言淙且不表,那言望的一双眼睛充满了莫名的抑郁和紧张……正如同眼前这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的手开始颤抖,李寂睁大了眼睛:对方的反应让他感到害怕。明明言望应该是死去之人了吧?
然后,男子的眼睛变得紧张,手直直伸出,冰冷的剑锋终地触到了李寂的咽喉。
李寂吞了口口水,慢慢伸出一只手,朝男子竖起:「你是言望。」
「是。」男子终于回了话。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没有事么?」
「人人都道我死了是么?」男子压抑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让李寂的手掌心微微渗出了汗水:那是异常痛苦的笑声,那是本不属于应该是王族的人的笑声。
李寂再度尝试开口:「没事就好,言望,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没事就好么?我以为人人都希望我死掉!」男子的眼睛变得更加愤怒。
李寂听到自己的喉结在艰难地蠕动着,他笑了笑:「为什么这么说呢?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不要如此伪善,你我都清楚,最想要我死的就是言邑就是你了!」
李寂正色:「言望,我虽不知你遇到了何事,但是帝王之名讳岂容你如此称呼?」
「何必假惺惺?若我死了,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挑起南疆的战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得收渔利!全天下人都知道,李寂,你们有的什么心思,为什么直到现在才介入,你道我不知道么?」言望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李寂暗叫不好,感觉形势渐难掌控。但是或许是因为筵席太受人关注,这个小小角落的异状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
阴云渐渐遮住了月亮,言望的声音响起:「今日我就杀了你,以报答言邑见死不救煽风点火的大恩!」
李寂闭上了眼——我命休矣。
「且慢!」(=.=||忍不住插花下……好……老土啊!)
有一人从假山后转了出来,言望吃惊地转过头,而李寂也看到了万万没想到会出现的人——言邑。
言望瞪大双眼看着一身风尘的男子,然后艰难叫出:「……皇上……」
「放开李寂。」言邑站到了言望的右手边,看了一眼李寂苍白的脸,然后朝言望冷冷说道:「放开他。」
言望握着剑的手更加用力地握紧:「凭什么?」
「我知道你心中必不服我,你要动李丞相,也不过是为了打击我罢了。好,今日我不是皇帝,也不是你的叔叔,我们只以男人的身份,我要求你,放开李寂。」
言望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为什么?你若不是君王不是长辈,你又有何资格来要求我?」
「我们言家的男儿,从来不会推诿自己的过错,把责任嫁到人家头上。你死去的父亲不曾这么做过,我几个兄长都不曾这么做过,就连我的侄儿……言谦也不曾这么做过。自己做的事情,无论对与错,都要由自己一肩挑起。这个天下,只有这样的言家人才能掌管。而你呢?你在几个兄弟间虽最无势力,不过近几年却受到你父亲的宠爱。你人又不笨,当然知道这王侯之位不会那么容易坐稳。面对弟弟的野心,你不但没有加以防备压制,反而如此轻易中了他们的诡计——我听说,你所遭遇的那次刺杀是三个月来的第一次——你到今天这种地步,我和李寂有无推波助澜?言望,你扪心自问,你是否有愧于心?你今日冒冒失失出现,即使能杀得了李寂,又能逃脱得了么?难道你这次又要累得助你逃脱的几个老臣下丢掉性命么?言望,若你只是如此,那么你命中注定掌握不了江山,上一次言琳言珈没有杀掉你,下一次一定会!」月光下,言邑目光炯炯,而言望的眼睛则越来越黯淡。说完这番话后,言邑便不再开口,只是冷冷看着言望。
那月光渐渐从乌云中透了出来,慢慢洒到树上,树叶把月光剪出一片片阴影,照在言望的脸上,他的眼睛闭了闭,剑终于落地。他踉跄着退去,失神地叫着「罢罢罢」。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径深处,李寂才吐出了一口气。身体被人拥进怀里,那个人的身上还满是沙尘的味道。言邑把头埋进了李寂的肩窝,长长叹气道:「还好这小子还有些起码的自尊。」
李寂无言地回抱住颤抖的爱人,脚步向后退去,转到了树丛的背后。
过了许久,李寂才推开言邑,言邑的脸上还有着庆幸,但李寂的脸却是一片平静:「你为何而来?」
言邑答不出话来,月光下,李寂的眼神告诉他,某人要清算了。
李寂继续说道:「你明知道自身在南疆并不受欢迎,还这么简兵轻从地出行?你明明希望南疆这烂摊子继续烂下去,又为何而来?」
言邑不答。
李寂再度逼问:「你可知道你万一出了什么事,对于陈是如何影响?你可知道我花多少心血才换来南疆这暂时的太平,你又想如何?」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事件惊魂未定,李寂的问话听起来咄咄逼人。
言邑还是没有回答。
李寂甩袖,冷下脸,退开一步,「若陛下答不上来,李寂只能请陛下回朝,越快越好,免生事端。」
正要甩袖而去的时候,袖角被人拽住。李寂愠怒地转过头,却被言邑拉进了怀抱:「你没事,真好……」
很温暖的怀抱,李寂的心就那么一酸。
刚才被剑指着的害怕慢慢地袭了上来,他这才感到手足冰凉。
言邑拽住了李寂的手,轻声说道:「好吧,我错了。」
李寂闭上了眼睛。
那人的声音还在响着:「我不该为了一己私欲任性妄为。事情本来有更好的解决途径,刚才向言望说的那番话是错的,置之不理,正是推波助澜。」
李寂伸出手,抱住了那个骄傲地低下了头的人。
夏天的虫子再度叫了起来,有微风吹过树梢,那虫子的叫声轻了下去,很快又再响起。
这是一个温暖而透明的夜晚,远处的灯光明亮,那筵席上偶尔传出觥筹交错的热闹响声。可是那些都很遥远。
月光如水水如天,只不过照出,两人站在一起的身影。只是那么并肩立着,好像就能抵御一切风雨变幻。
半个月后,李丞相班师回朝,大功告成。南定王一位传与二子言琳,南疆之乱也交由言琳平定。而言淙四子言珈则被赐与原属于南定王下的封地一处,那里是南疆最丰沃盛产的土地。简言之,李寂之计一点也不妙,正是「两方各打三十大板,再各奖励糖果一块」,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可以叫作「大棒加金元」的战役。
虽然并不是如何高明的招数,但由于前期的对峙而各自伤了元气的言琳言珈也无力反抗。自此后,南疆安定了好些年。当然之后又有变乱,但这已经不在本番外描述之列了。
话又说回来,李丞相回朝后,大家终于明白了李丞相为何不相亲的苦衷:据可靠线报称,李丞相是虔诚礼佛子弟,若不是为了天下之故,早已经抛却尘缘遁入空门。但是,虔诚的李丞相还是在佛前许下誓言,说是此生不娶,愿为天下效尽心力。
何来此言?听说好像是从南疆某处高僧处得知。李寂丞相大人一入南疆,首先拜访的就是这位高僧啊!
这个理由虽然听起来很令人感到惆怅,不过总算全了李寂大人忠义之名,也有好事之人曾经探究这位高僧是不是个美少年,但结果当然是失望而归,而且还被刚刚兴起的「李寂丞相护卫队」痛扁了一番,从此不了了之。
也正是从此之后,李寂大人拥有了一批死忠拥护者,拥护者们大多数是从十六岁到六十岁的女子,原因是……「人家够帅,够忧郁,而且谁也得不到他哦!」说到这句话时,女性朋友多数会作西施捧心状,让周围男子无不有吐血之感。
正所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也不知道,何谓真,何谓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