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五口出外踏青,走过山塘河的石板桥,进入绿树成荫的虎丘,沿着步道前行,享受清凉的山风吹拂。
安居乐扶住大腹便便的米甜甜,米软软挽着篮子,也护在姊姊身边;安心心坐在米多多的肩膀上,两条小辫子晃呀晃,笑呵呵地抱住大头当马骑。
「舅!冲啊!」
「我的小奶奶,这儿都是人,你要冲到哪儿呀?」
「那儿!」安心心兴奋地扭转舅舅的大头。「心心看泥娃娃。」
「呜哇!」米多多惨叫一声,按住酸疼的脖子。「你这手劲跟你娘亲有得比了,很好,舅决定从明天开始,要心心帮忙敲排骨肉。」
「敲敲!」要敲还不简单?安心心一刻也不得闲,两只小拳头咚咚咚,在舅舅剃得发亮的脑门敲了起来。
「呜,姊姊、姊夫,我把心心还给你们了。」米多多放下浑身是劲的安心心。每回和安心心玩耍,遍体鳞伤的一定是他!
「爹、娘,看!泥娃娃!」
安心心两只小手各拉住爹娘的一根指头,硬是把他们拖到泥娃娃的摊子前。
「这娃娃好可爱。」安居乐弯下身,拿起一个巴掌大的泥娃娃,让肚子大到无法弯腰的米甜甜看个仔细。
「咦,娃娃好面熟,还穿官服呢。心心,你的呢?」米甜甜左瞧右瞧。
「娘!是大人!」安心心也捧起一个官服娃娃,开心大嚷。
「真是陈大人耶!心心,娘也看你的娃娃。」
安居乐抱起女儿,让母女俩一起看各自的泥娃娃,见到她们兴奋玩娃娃的神情,他也露出一个满足的憨笑。
米多多蹲到摊子前,一块木板上摆了几十尊泥娃娃,其中最特别的就是一排官服娃娃,或笑或怒,或喜或愁,表情各异,却看得出圆脸斯文,俊眉朗目,把陈敖的基本特徵都捏出来了。
「老大伯,你捏了这么多陈大人,准备卖给苏州姑娘发大财喽?」
「哎哟,多多小爷,一个娃娃两文钱而已,我怎敢拿陈大人发财?」
「软软,你要买吗?」
米软软始终静默地站在一边,正慢慢地、一个个地浏览陈敖的泥娃娃,看到他笑,她也轻绽微笑;看到他愁,她又不禁蹙起弯弯细眉……
「啊!」米软软被哥哥打断思绪,蓦然红了脸,啐道:「哥,买什么?」
「买你喜欢的泥娃娃呀。」米多多故意举起一个陈敖娃娃。
「买给心心啦,我才不喜欢这玩意儿。」米软软转过身,见到姊姊和安心心也拿着陈敖的泥娃娃,她又莫名其妙羞得全身发热。
更令她脸红心跳的是,真的娃娃朝她走来了。
陈敖面带微笑,身穿青色棉袍,肩背一个灰布袋,像个少年书生,神清气爽地出现在虎丘山的游客之间。
「陈大人好!」苏州百姓见了他,莫不争相向他问好。
「大家好,出来玩了?」陈敖笑着和大家打招呼。
「大人,吃月饼。」
「多谢。」陈敖拱手推辞,笑道:「谢谢各位厚意,衙门那儿还有几十斤乡亲父老送来的月饼,谢谢,真是吃不下了。」
老百姓们还是不放过这位亲民的大人,围着陈敖话家常。
米软软垂首绞着指头,又忍不住抬起眼,往陈敖那儿瞧。说也奇怪,每回瞧他,他的目光也瞧了过来,笑意盈盈,不知道是在跟谁笑呢?
她低下红扑扑的脸蛋,走到米甜甜身后,拉拉她的手。「姊,走了。」
「不急,你看,老大伯在捏我呢。」
只见老大伯拿着一团泥,三两下就捏出一个大肚婆,再端详一下米甜甜,拿起竹片划出一张瓜子脸,再挑几下,明眸大眼、甜美笑容也出现了。
「哇!好像娘喔!」安心心蹲在老大伯身边,捧着下巴,张大了嘴。
「安哥儿,你也捏一个吧。」老大伯手里忙着,嘴巴也不忘招揽生意。「现场捏个泥人六文钱,你们夫妻一起捏,算十文钱就好。」
「乐哥哥,好啦,顺便捏个心心。」
「好呀。」只要妻女开心,安居乐什么都好。
围观的群众愈来愈多,老大伯捏的更加起劲,他又抟起一把泥,一边瞧着安居乐,一边捏了起来,嘴里哼着曲儿:
「傻哥儿,我的哥喔!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捏一个我,捏的携手相握,来同一床上歇卧。将泥人摔碎,浇水儿重新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米软软一听老人家哼出的缠绵歌词,不觉羞红了脸,脚步往后退开。
「哎呀,我的脚!」
「啊!陈大人!」
米软软惊讶地回头,又慌又急。她怎么踩了陈大人?还撞上他那硬硬的胸膛?嗳,这里这么多人在看,真是羞死人了。
「对……对不起……」她的脸快可以烫熟虾子了。
「不要紧的,米姑娘,好走。」陈敖扶住她略微不稳的身子。
米软软低着头,谁也不敢看,一溜烟躲到姊姊身后,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
米甜甜乍见妹妹紧紧扯住自己,一回头,看见直直望过来的陈敖,她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朝「罪魁祸首」会心一笑。
陈敖尴尬地移开视线,都被人家姊姊看出来了,县太爷顿时变成做错事的小娃儿,窘得不知手脚往哪儿摆。
这是什么奇怪的心情呀?每回见到粉嫩嫩、水灵灵的米软软,他就变得痴傻,明明知道她害羞,但他的一双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地瞄了过去。
米甜甜又朝他微笑摇头,挪动身子,故意挡住他的视线。
他不知所措地红了脸,赶忙做个深呼吸,暂时忘掉心心念念的状元糕。
从灰布袋拿出纸笔,走上前道:「老大伯,我的捏泥娃娃生意好吗?」
「好喔!好得不得了。」老大伯笑得合不拢嘴。「大家抢着买大人娃娃回去,放在厅堂好辟邪,有了大人的正义之气,恶鬼小鬼都不敢来了。」
众人一阵哄笑,陈敖也笑道:「你没哄抬价钱吧?」
「大人,冤枉啊,我听您的吩咐,只敢收个工本钱两文钱,要是小的敢拿大人发财,教小的死了下地狱,喝铜钱水,灌金汤,吞银汁,烧到肚破肠流……」
「呔,唬你一句,你倒回唱我十句。」陈敖和众人都笑了。「你会捏,也会唱,把刚刚的捏泥曲儿再唱一遍,让我抄下来。」
老大伯精神一振,扯开喉咙唱起他的捏泥曲,陈敖细细听着,手拿炭笔记下歌词。
「大人喜欢听曲?还记词儿呢!」有人交头接耳问道。
「衙门官差说,常听大人在夜间唱小曲,可惜我们无福听到。」
「陈大人就在这边,请大人唱嘛!」
「你要砍头啊?大人是什么身份,唱曲给你听?」
「可以啦,陈大人,我们也喜欢听曲儿,您唱一曲,推广民间曲艺啦。」
「陈大人要唱曲喽!」有人带头鼓掌。
陈敖放下炭笔,笑叹一声。「哪有免费听我唱曲的份儿?」
「收钱喽!」有人自告奋勇摘下瓜皮帽,抢先帮大人收起唱曲钱。「轰动苏州,惊动两江,名震天下的陈大人要唱曲了。快,不听就没机会了!」
众人兴奋不已,个个拿眼直瞧陈敖。陈敖环视这群可爱的百姓,出了公堂外,他一向没有官架子,他亲近百姓,百姓也敬爱他,他可以更深入体察民情,了解他们的需要,当官至今,最大的满足就是看到老百姓的笑容了。
当然,还有远远瞅着他,脸上含羞带笑的米软软……
「咳,要听了?」
陈敖清清喉咙,众人屏息以待,虎丘山安静无声。
「心中事,心中事,心中有事。说不出,道不出,背地里寻思。左不是,右不是,有千般不是,教我怎么诉,只好唱个曲儿诉。」
一曲既了,众人还是呆楞着,平常公堂上大人声音洪量,正气十足,没想到唱起曲来,竟是如此悠扬动听,还带着脉脉情愫呢……
「哇!好听!有幸听到大人唱曲,我要回去烧香谢神了。」终於有人说话。
「呵呵,大人闹相思了,不知想的是哪家姑娘呀?」
「大人,再唱嘛!」
众人纷纷鼓掌,又不断柔情哀求,陈敖拗不过大家的热烈请求,点点头,做个手势,大家立刻静下来,竖起耳朵倾听。
「众位宾朋在上坐,这个小曲轮着我。我不唱,再三再四脱不过;无奈何,哼哼唧唧唱一个。我的嗓子不济,赛过破锣,唱出来音调不与琵琶合。唱散了,伸手拉住下一个。」
陈敖果真伸出手,拉起要「推广民间曲艺」的那人,笑道:「下一个。」
「大人唱完了?」
「唱完了,换你唱。」
「没了?」收钱的大汉手捧瓜皮帽,里面满满是角子、碎银和月饼,哀号道:「大人,我帮您收了这么多钱,您才唱两曲,不够意思啦。」
陈敖指了方向,微笑道:「你帮我拿给头山门外的丁婆婆,让她过个好中秋。」
「大人唱的好!」米多多大声喝采,用力鼓掌。
「好啊!」众人也如梦初醒,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原来大人是帮连丧子媳、独力抚养幼孙的丁婆婆募款了。
於是,送款的送款,唱曲的唱曲,捏泥的捏泥,游玩的游玩,陈敖也得到清闲,从容自在地往前走去。
米软软偷觑他那条长长的辫子,心底溢出难以言喻的欢喜,可看到其他姑娘也觑着他,她又想绞帕子,咬指头,不知要向谁出这口闷气。
不自觉地跟随他的脚步,沿着步道,经过了憨憨泉,来到枕石之前。
秋风清凉,叶影摇动。众人之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修长孤挺,当别人是热热闹闹地一家人出游,他却只是孤身一人……
米软软心情没那么高亢了,她低眉敛目,掀开食篮,小心翼翼地用乾净帕子包起两块月饼。
「姨,心心饿,吃饼饼。」安心心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踮起脚尖,小手攀住她的食篮,一迳儿往里头摸索。
「啊,心心,你来的正好。」米软软蹲下身子,将帕子包起的月饼放到安心心的小手掌。「你去前面,拿给陈大人吃,记得姨教你的话……」
安心心歪着头。奇怪,姨不会自己拿给大人吃吗?还要心心讲一大堆话?
米多多出现在后头,笑道:「心心,快去喔,大人有了饼吃,姨才会让你吃饼。」
米软软窘得跺脚。「哥,你说得我好像欺负心心似的。」
「不是吗?」米多多笑眯眯地道:「这饼本来是带出来自个儿吃的,如今你宁可给大人吃,也不给哥哥吃呗!」
「哥呀!」
「大人,大人!」安心心才没那么多心眼,反正她也喜欢大人,她笑呵呵地跑上前,扯住陈敖的袍摆,高高举起月饼。「给你吃月饼。」
「哎呀,是心心,谢谢你了。」陈敖转过身,神情愉悦地接过月饼,不用说也知道是谁送给他的。
目光寻觅,很快就凝住那抹如醉红晕的脸蛋。
「大人!」安心心还在扯他的袍摆,仰起圆圆的脸蛋,嗓音脆甜地道:「大人吃月饼,月圆人团圆;豆沙细细,大人吃了心甜蜜;火腿香香,大人吃完强壮又安康。」
「心心好会说话喔。」陈敖笑道。
「姨教心心说的。」安心心得意地大声宣布。
天好篮,树好绿,米软软的脸蛋火般地红,只觉大家都在看她,烧得她浑身滚烫,直想跳进山下的山塘河,躲进水里当一条谁也看不见的小小鱼儿。
「软软,要去哪儿?」米甜甜让安居乐扶了过来。
米软软趁机又躲到姊姊身后,岔开话题。「姊,不是在捏泥娃娃吗?」
「老大伯还要上色风乾,回程时再去拿。」米甜甜眼睛一亮。「哈,枕石到了,乐哥哥,快,快捡块石子给我。」
「早准备好了。」米多多递过一块小石子。
「要做什么?」有人问道。
陈敖望着那块平整如枕头的大石,恍然大悟笑道:「当年唐伯虎和祝枝山在此处占卜,拿了石子抛向枕石,如果石子留在枕石上,夫人会生男,如果石子滚到地下,就会生女儿,后来事实证明,占卜果然应验了。」
「有趣!」群众鼓动着。「安嫂儿,快丢了吧,看你这胎得男得女?」
「好!」米甜甜蓄势待发,俏脸兴奋,用力掷下。
咚!小石子弹到枕石,跳了一跳,啪!裂成两半,继续跳动,一块蹦了一下,留在枕石,一块弹跳而起,滚落地面。
「嗄?!」围观游客全傻了眼。
「这……到底是生男还是生女?」
「娘,娘!」安心心摸上米甜甜的肚皮,赖在身边撒娇道:「心心要妹妹,娘给心心一个妹妹嘛。」
陈敖跟在小人儿身后,笑道:「心心,你不但有妹妹,还有弟弟喔。」他指向两块迸裂的石子。「瞧,一个男,一个女,双双对对两个宝。」
「真的?」安居乐当场笑咧了嘴。
「也不一定呀。」米甜甜摸摸女儿,反倒有些烦恼。
「一个是宝,两个也是宝,心心就是爹的宝。」安居乐还是开心得不得了,顺手抱起亲爱的女儿,振臂高举,带她旋了一圈。
「哇哈哈!」安心心惊喜大叫,裙裾飘起,两条小辫子也飞呀飞的。
米甜甜洋溢着甜美的笑容,满心欢喜地看他们父女嬉闹。
姊姊好幸福!米软软心头暖呼呼的,她知道姊夫是真心疼爱姊姊,每回见到他们两口子相亲相爱的模样,总是令她忍不住偷偷自问,要上哪儿去找个疼她的人,然后生下一窝小娃娃呢?
抬起一对明眸,不自觉地往人群中寻找那个青色身影,可是游人如织,红男绿女,她一下子花了眼,糟,他怎么不见了?
「软软,找什么?」米多多拦住了她。「在这里。」
「什么在这里……」米软软话还未说完,就看到陈敖站在身边。
陈敖也静静地望着她,似乎站在那儿看她很久了;她霎时红了脸,心跳如鼓,立刻躲到米多多身后。
「大人。」米多多代为发言。「我妹妹做的月饼很好吃,出门前才刚出炉,趁现在还有点热度,饼皮正酥,馅儿正香,您就快吃吧。」
「好,我吃。」陈敖像个乖小孩,马上摊开巾子,吃下一口月饼。
米多多嘿嘿偷笑,陈大人对米家小厨娘的月饼情有独锺喔。
他乘胜追击。「陈大人,你在我们丰富之家包饭,虽然今天不开门,晚上还是请你过来吃饭,软软煮些家常菜,保证你没吃过。」
「噢!」陈敖咽下香酥的月饼,甜在嘴里,却是一脸惋惜地道:「今晚有总督大人的中秋宴,不去不行。」
「那就没办法了。」米多多朝米软软挤挤眼。「大人要吃大鱼大肉,软软没机会请大人吃饭了。」
米软软好生失望,低下头绞着衣角,哥哥邀请陈大人过节是最好了,可陈大人不能过来,他其实不孤独,他有他自己官场上的中秋节……
陈敖也是失望不已,眼看他可以名正言顺吃上米软软的好菜,可今晚全苏州的大小官儿都得去陪总督大人,满场敬酒,听些令人呕吐的官僚话……
他一边嚼月饼,一边像是自语道:「大鱼大肉,没什么好口味,脑满肠肥的……嗯,还是这个火腿月饼清爽好吃。」
听到陈敖在众人面前夸赞她的月饼,米软软又脸红了,抬起头望向他,声音细细的。「大人喜欢的话,我再做给大人吃。」
「好啊!」陈敖欣喜若狂,忙把第二块月饼塞进嘴里。
米多多笑道:「大人慢慢吃,别噎着了,要吃有的是机会。」
米软软也掩嘴笑了。大人吃的畅快时,总是像个小孩儿,他喜欢她的月饼,她更喜欢为他做上好口味的点心。
喜欢?!这个字眼模糊地浮上心坎。她喜欢看他吃,看他笑,看他唱曲,看他审案,看他亲近百姓,看他结巴说不出话,看他望着她的眼神……
怎地……心里满满是陈大人的影子?就像姊姊喜欢姊夫一样,一刻也放不下他?!
「软软,你又要躲到哪里去?」米多多唤道。
「我陪姊姊。」
一溜烟,米软软心慌意乱地问到姊姊和姊夫身后,有两个人做屏障,她不瞧他,他也看不到她了吧?
怎会看不到呢?秋风如诗,山景如画,在陈敖的眼里,风花雪月尽不是,只见那软腻腻、白绵绵的状元糕了。
※※※
陈敖是正七品吴县知县,他的直属上司有从四品的苏州知府、从二品的江苏巡抚、正二品的两江总督,更不用说其他品级、各有职份的按察使、布政使、学政、同知……上头一堆大小官员,随便吐口水就可以淹死他。
中秋夜,寒山寺外,隔着京杭运河,戏台正在上演昆剧「十五贯」。
总督大人眯眼听曲,抬头赏月,运河吹来清爽夜风,令人心旷神怡。
一群官员难得相聚,见了面,免不了话家常,交换官场小道消息。
「听说本来的赏月地点在东边外城河,总督大人中意那儿空旷,又近城里,可陈敖一闹,咱们就被赶到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了。」
「这陈敖忒煞大胆,任谁都敢犯,只不过填平几块菜圃,搭个戏台,摆几桌酒席,也值得他杠上总督衙门?」
「你不知道他很大胆吗?皇上有意再次南巡,他立刻上了一个摺子,说什么南巡劳民伤财,应该停止。我的老天,幸亏他人微言轻,皇上也懒得教训他,批个『阅』字退回来,不摘了他的官,算是走狗运了。」
「本来就是走狗运,听说他出身低贱,小时候像狗一样向人讨食哩。」
「难怪他的想法与众不同,上回有个秀才勾引寡妇的案子,竟给他判成奸夫淫妇结为夫妻。唉!他这样败坏我朝风气,看过他的审案公文,真是教我痛心疾首,为了导正视听,说什么也要参他一本。」
「我也参过他一本,上回追一笔钱粮,他竟然说吴县百姓税赋太重,硬是延了一个月才上缴,户部那边催得急,我们藩台衙门差点连带处分,这家伙不顾朝廷大计,怎能不好好参他呢?」
「呵,他都敢冒犯龙颜阻挡皇上南巡,你这藩台衙门算什么啊?」
众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全把矛头指向远离人群,独站桥边赏月的陈敖。
总督大人睁开眼,呷了一口清茶,问了身边一把白胡子的老知府大人。
「大家好像很讨厌陈敖?」
「就是呀!」老知府加油添醋,口沫横飞地道:「陈敖太不识好歹,总是凭自己喜好做事,咱也不是要他讨好奉承,可他总该知道官场礼数,敬老尊贤,上回我过六十大寿,人家送的是珊瑚珠宝,他送什么?一幅他写的寿字!」
「嗯,这人挺特别的……只是有失调教。」
「总督大人说的是,他也不想想,他不过是个芝麻小官,拿这次他顶撞大人,要求改中秋宴场地之事,卑职真是替大人生气,大人是封疆大吏,他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我吃撑了,起来走走,你继续看戏吧。」
总督举起手,由随从扶起,又示意其他官员不要打扰,走到了河岸边。
月出东方,河水在西,陈敖独自站在岸边,往水里投下长长的黑影子,黑影在水面上飘动,欲流而不流,始终是黑压压的一团。
陈敖目光移开水面,背负双手,走上江村桥,置中秋宴的热闹於身后。
「陈敖,这桥上的月亮比较好看吗?」
「总督大人。」陈敖闻声回头,恭谨地抱拳作揖道:「有心赏月,天下之月都是一样的好看。」
「南京月,苏州月,两处皆同?」
「是的。」
「你果然莽直。」总督笑得很深沉。「打从第一次行文苏州各衙门协办中秋宴,就你的吴县衙门意见最多,你是怪本督扰民了。」
「不瞒大人,如果您找个富豪名园,邀集官员一起赏月也就罢了;可您藉口深入民间,特地从南京过来与民同乐,实际上却是叫老百姓帮总督衙门准备这场中秋宴,不可不谓扰民也。」
「你说的直,做的直,老是得罪人,难怪那么多人上摺子弹劾你了。」
「道理站的住,卑职不怕。」面对地方最高长官,陈敖依然无所畏惧,理直气壮,直视机心重重的总督。
「你这样当官是不行的。」
「还请总督大人指教。」
「我不介意你的耿直。事实上,有逢迎拍马的官儿,也要有几个『耿直不阿』的官员,你官儿小,说说话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要在朝廷和皇上所能容忍的范围内,尽可直言无讳,本督担保你平安无事。」
「这……」陈敖一震,他万万没想到,原来他凭良心做事,只是为了彰显朝廷的包容肚量?
「你还年轻,尚需学习为官之道。」总督仍谆谆告诫。「凡事适可而止,多多参酌上头的看法,既能保有你的作风,又可确保仕途一帆风顺。」
「卑职不懂大人的意思。」
「你懂得的。」总督转头,月光照得他的方脸一半黑一半亮。「你以为我可以从康熙朝的进士,一路经三代皇帝,由小翰林做到大总督,难道不需要费点心力吗?」
「卑职的心力放在政务和百姓身上。」
「顽石难点头。」总督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可你不要忘了,你的考成大计日期已近,所有升迁考核全掌握在本督手上,你想升个学政,从此官运亨通呢?还是落个考评不佳,提早回乡唱戏呢?」
直接索贿了?陈敖抑下满腔的不屑和愤怒,语气坚定地道:「陈敖无钱无势,但凭大人秉公处理。」
「你以为我跟你要钱了?几千两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总督语气平缓,水波不兴似的。「你的养父陈万利是浙江富商名流,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当然不会亏待你;以后大家结个姻缘,勤加走动,官场就是这样,你需要靠山,我也很乐於提携后进。」
原来是想收编他?还妄想伯伯的庞大产业势力?哼,门儿都没有!
他仰头望月,深吸一口清冽的凉风。
总督见陈敖不回应,认定他心意松动。本来嘛,这小子能得到总督大人的「赏识」,总该权衡得失,知道分寸吧?
「年轻人,你很聪明,多学点,我是为你好,自命清高不能当饭吃,要记得孤掌难鸣的道理。」他又训勉道。
「多谢大人指教。」陈敖懒得反驳,平淡回应。
「我很欣赏你,听说你尚未订亲?」
陈敖心生警觉,忙道:「卑职是尚未订亲,但已有属意的女子。」
「你属意多少女子都没关系,要娶几个小妾也无所谓,只要是良家妇女,我的女儿都会待她如姊妹。」
「大人……你在说什么?」陈敖倒弹一步。
「呵。」总督微笑道:「我还有几个待嫁闺女,个个贤淑端庄,不会争风吃醋,我回去挑个最适合的,改日托人上门说媒。」
「大人,这万万不行,我真的另有喜欢的女子。」
「我也没阻止你娶别人呀,反正我的闺女是正室,就等着你飞黄腾达时,封个诰命夫人了。」
「大人,婚姻不是儿戏……」开玩笑,连他娶谁也要管?
「你姑且放下公堂上乱点鸳鸯谱的那一套。」总督脸色转为凝重,口气也十分严肃。「别人想娶我的闺女,尚且求之不得,你思量一下前程,莫忘本督提拔你的用心吧。」
总督说完,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仍让随从扶着,下了桥回到筵席场地,继续看戏。
夜凉如水,中秋的月儿映在河面,显得昏黄不明,令陈敖不觉打个寒颤。
总督如此软硬兼施,笑里藏刀,说穿了,无外乎藉由他和绍兴陈家结亲,以此巩固政商人脉。这种为了利益而结合的婚姻,自古皆然,对他、对总督、对绍兴陈家,都是只有好处而无坏处。
但他不用总督教他如何当官,他只知道,绝对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事。
至於婚事,他更加坚定情有独锺的那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