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找工作的打算无限期延后。因为我的右手废了。折断的腿脑后的伤身上的疤,都会随时间而逐渐康复,连从脑旁划到鬓边的那条细长伤口医生说只要加以时日疤痕也能淡化,只是我的右手,经过整个复健期观察,三位专家同时下了结论,永久性地骨髓神经损伤,无法恢复。
除非锯掉,我无法锯掉,所以现在,只能让它软软嗒嗒如枯死的树枝僵硬地垂在我的身侧。我无法忍受要将自己的手眼睁睁地割除再换上不属于自己身体的类似手的机械装置。
我还有左手,不是吗?
「你不能走。」这个男人僵板着脸站在我面前,岿然不动如山耸立。
我与那亮得惊人的眼眸对视,毫不退让:「我怎么就不能走了?我的辞职两个月前都办清了,公司年终总结会也开了一个多月了,若不是车祸我两个月前就走了。你说我为什么就不能走?」
因为车祸让我和你多相处了一个月,有点似梦,但绝对是好梦。我知足了。
他被我的固执惹怒,眼里泛着森冷的气息如君王即将用残忍的火焰吞噬他卑微的臣。
「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找到工作,没有人愿意要一个右手做不了用处的下属。」
「能不能找到工作那是我的事。」
原来如此冷酷的模样真的最适合他。冷冰的模样美如希腊神祗,全身散着无比的气势与威严让你觉得他就是你的主宰。但奈何我已见惯,他此刻的冷此刻的威都无法再撼动我半分。
这点大概也是让他苦恼的地方吧。我就像一只久经磨练具有了抗药性的小白鼠,让他束手无策。
那两束刺眼的强光在我脸上锁了好几秒,然后我听见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沈练,你哪里也不能去,就待在这里。」
这不是什么请求不是什么希望也完全不是在和我打商量,就是君王似的绝对命令。毕竟他自幼受的就是这种怎样好好指挥人驱使人而不是怎样去迁就人的教育。
好,你说我哪里也不能去,就待在这里,我满嘴都是冷笑。「杜御飞,你说我哪里也不能去,要我待在这里。『这里』是哪里?待在这里做什么做你的下属做你的情人做你的狗?我什么都不是我又能做什么?难道你想让我在这里发霉发臭!」
他不答了,静静地看着我的怒气盖过他,掀翻这间屋子。在怒气冲天的屋子里,我和这个男人胶着对视。我知道了,无论我怎样怒怎样狠,此时他绝不再开口也就表明他决不会改变他的想法了。
看着他一脸镇定不容反抗的雍容高贵,我忽然怒从心来,这个男人他凭什么要限制我的行动自由凭什么就要受他摆弄!
「你到底要怎样?!」牙咬得已开始发痛,就是想要,想发泄。此刻他化作雕像仿佛一辈子就这样看下去,我恨极他这模样。
「啪」地清脆声音响过,他愣住。我也愣了。
怒气骤消我满嘴苦涩,竟然打了他,天知道我是多么爱他!我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隐浮的红印,被我掌风弄乱的发丝萧索地四散在前额。那双眼,此时我看不到那双眼,它低低地垂着,把那里面诱惑我的星光死死关住不再让我欣赏。
时间静默了,一分钟,两分钟,还是三分钟,我不太清楚,他抬眼看我时一脸平静。
「气消了吗,消了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我颓然走过他身边。
***
我的公寓周围忽然就多了那么一些人,只要我出去,卖菜买书买杂七杂八的东西,甚至溜达,他们就会远远地不着痕迹地跟在我身后,一回公寓他们就凭空消失。看似潇洒,但我知道只要我不回这座公寓他们就会不着痕迹地强行架我回来。我不知道他把我陷在这里究竟要干什么。突然觉得很不懂他,或许我从来就没懂过他。
我窝在我的小公寓里,白天睡觉,晚上做梦。罗婷那张凄凉绝然的脸总能轻易出现在我面前,梦里总是那一抹艳红的血,四碎的花,还有那句话。罗婷她大概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吧,她本是那么坚强的,她吃那么多苦、忍那么多罪,还能顶住不就是因为觉得还值吗,是爱把她逼到了死的绝境。
我半夜惊醒,三月的午夜还是太冷。第一次,在我的爱情面前,我觉到隐约泛动在内心的微惧与无力。
时间就这样无谓地过着,某天竟然收到一封信,封面没写地址,往里一看竟然是久不知消息的韩清寄来的。他那天果然是自己走了。一看时间还是张春节贺卡,都在邮局积了这么久,中间不知辗转了多少路途。我看看邮戳,是一个在想象中很遥远的地方。他说他一个人现在过得很好,只是短短的几句问候和寒暄,但仍然让我很温暖。
过了一周左右,爸妈来了,他们竟然是来接我回家住的。我灵机一动打电话给他,说爸妈听说公司放我长假修养要接我回去,他沉默了几秒,说了声好便挂了。那声冷冰冰的带着少许无奈一个「好」字,让我第一次有种堂而皇之压过他的良好感觉。我和爸妈畅通无阻地走下公寓坐进车里回到家。
家里还是那么平静。姐和姐夫都在等我,春节前姐生了个胖儿子,爸妈很高兴,只是出了我这个事让一家欢乐的气氛不免大大打了折扣。对于自己儿子的女朋友为别人自杀一家人都很唏嘘不已。但大概都碍于我在都不怎么多提,一笔带过也就作罢。
我对爸妈说因为伤势,公司准我几月的长假。爸妈深信不疑,不知他当时怎么说的,不管怎样我的家人都一直认为是我英勇救了自己上司。辞职的事现在说出来无疑只会让家人怀疑,我想过阵子再想办法找个适当的理由告诉家里。
我成天待在家里和可爱的小外甥玩耍,家里人关怀备至,渐渐地不再做梦了。如此过了一两周,某日我在阳台帮妈晒衣服,瞥到楼下有辆车静静泊在不远处的小道上极为眼熟。我多看了几眼,听见妈在里面叫,练儿,衣服都掉了你这孩子,发什么呆呐。看了我垂着的右手后妈低低叹了声不再说什么。
我说了声妈我这就下去捡,然后直奔楼下。
楼下旁边另一栋楼的拐角处果然站着一个男人。迷离的烟雾从他的手中升腾围绕着他的头顶,恍惚却仍旧无法掩藏的光芒四射。
我静静看了很久他才意识到我在身后。
三月的天气还是彻骨的寒。他到底在这儿站了多久。刚刚下起的毛毛小雨已在他头顶凝成了白白的细丝,看着居然有种沧桑的感觉。
他垂下手中的烟,任它无意义地燃烧。
***
自己儿子的老总突然登门造访,爸妈深感意外之余,对于常在杂志电视上看到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都有些手足无措,二老态度客气到吓人。
虽然妈一直在心里留着疙瘩隐隐认为他是让她儿子致残的相关因素。但这个男人不愧生来为了让人崇拜敬畏赞叹的,一派高贵仪表从容气度不知不觉间让老妈心里那股说不明的怨气压下而不自知。
抱着小外甥看他大包小包东西提进门和爸妈微笑说话的随和模样,竟让我有种好像女婿上门拜见老丈人老岳母的错觉。
他诚恳地冠冕堂皇地对我爸妈说感谢他们儿子救了自己,这是公司董事会和他个人的谢意请二老收下。他不会送支票,这个我知道,但这拜访礼品肯定也不简单,爸妈先是不收,他一再强调这是凌风董事会全体董事的决定请爸妈务必收下。见他们三人在那里拉扯不清,完全把我晾在一边,我掏掏耳朵继续逗小外甥玩耍。
还真有点好笑,我就没听他对我本人说过什么感谢什么惭愧之类的言语,怎么在我爸妈面前就说得这么顺口了。
最后,寒暄完了他说:「沈伯父沈伯母,如果不介意,我想和沈练单独聊几句。」
爸妈自然不会阻止。
和他进了我房间,把门关上,隔成了我们的两人世界。
我坐在床沿,他靠着书桌,深邃不断变幻的目光凝睇着我,然后他走到床边弯腰拾起我的右手用指肚来回慢慢地轻抚。我淡淡地扫过那已完全成为装饰物的部件:「没有感觉的。」
他依旧固执地抚着,指肚越来越用力,在我柔软毛衣上压出一道道深痕。
「完全没有感觉的。」
我完全感觉不到痛,那痛,却已明显地爬上了他的脸。我知道我成这样他的心并不是不会痛,只是在我面前如此放纵地表现他的情感,这是第一次。
「沈练,」他低哑着嗓子,语调缓慢而低沉,「我刚刚就一直在楼下,看着,你在阳台上晾衣服……嘴里咬着衣架,然后用左手慢慢把衣服挂上去,这只手就那样垂着,它曾经在办公室煮过咖啡,批过文件,敲过键盘,可现在它就这样垂着。」
我的心骤然收紧,却装出不在意的散淡笑意:「你不用这么在意,虽然确实很不方便,但只是我的左手现在还不习惯,慢慢地,它会变得灵活,而且越来越灵活,我原来就是半个左撇子。」
我抬起左手抚他的发,摩挲他的脸,故意叹气:「不过,还是有点可惜,我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没可能把你压倒了。」
「放心,我很公平,以后我会把我的一只手绑住,谁能压谁谁就压。」
听着他自然而然地说着以后,我觉得很遥远,我们还有以后吗。
不待我细想,很自然地,他抱住我接起吻来,他喘着气吻我,似乎要发泄着心中什么情绪似的,堪称暴虐的吻我。
很快,他又理智地放开来,临走前他突然告诉我:「过不久许林要和我妹妹订婚了。」
我第一次听他提他们家里的事才醒起他还有一个妹妹不免有些吃惊。
他语气恢复以往的淡漠镇定简直有些冷酷:「不过这婚他们是订不成的。」
我问为什么,许林不是你自幼的朋友吗?他眯起眼冷冷地笑,仿佛正在思虑怎么惩罚别人的高高在上的王。
我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手段冷酷在他还是我梦中情人时我就已听说过许多。只是在提到自己多年朋友时出现这种表情让我很不解。
「许林不爱我妹妹,许林只爱他自己的妹妹。他做杜家女婿完全是别有用心。」
我顿时愣住。这种豪门内幕让我张口结舌。只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笑了,语气于瞬间化出谜般深沉,却仍掩不住眸中倨傲之色。
「沈练,我在打一个很大的赌。赌赢了就能得到我要的。」
「输了呢?」他所指为何我并不知道,他也决不会告诉我。我只是淡淡地问。
他缓缓指向心口,神色中几许悠远几许沉冷:「心、神、俱、裂。」
他依然微笑着。一字一句锤在我胸口。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赌?」
他一双眼亮着慑人的希冀:「因为我有这一辈子很想得到的东西。」
他重弯腰抱住我:「沈练,那之后,我就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我的心霎时被他那几句话阴影所笼罩,密云压顶。
***
在三月快完的一天,思瀚把他红红的订婚请柬送到我手上。明白了一切,再见面,他的一切都很好懂了。
他看着我垂着的右臂,笑着喟叹:「这下你打架可不是我的对手了。」
「打架本就不是我的强项,我的强项是睡觉。」我笑道。
思瀚神情坦然。他仍然以为我不知道,或者说,知道我知道他却仍然装作不知道。这样最好不过,没有掀开在阳光下的情感,就让它在默然相对的迷蒙眼神里悄然流失。
思瀚订婚宴那晚,我选了套我最好的西服,连领带都精心挑选,还特意理了头,额上那道疤也淡了不少,虽然看上去可能仍然会令人不悦,但基本上自我感觉良好。
订婚晚宴自然是在秦宅举行,据说准新娘也是大家闺秀。宴会热闹盛况空前。再次参加如此盛大的豪门晚宴我已没有第一次的目瞪口呆,任帅哥美女富豪大牌从我眼前如沙般流过,我自靠在我的小小角落,自饮自乐。
只有一人,当他走进大厅,我目光片刻不曾稍离。而在他出现在宴会一楼大厅的那瞬,几乎所有人目光都在他身上一滞。
他笑着,灯光再灿,耀不过他的眼,华服再美,比不上他的笑颜。他目光转动向众人洒下浅浅微笑,对出声招呼他的熟识优雅颔首。
轻挽他手臂的女孩露出一脸娇美,连她头顶那精致的头饰,这一刻也仿佛成了公主发上的珠冠,发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晃耀着众人的眼。
女孩崇拜爱情,也享受虚荣。许嫣说得没错,是他让她变成了众人眼中最高贵的公主。任何人在他身边都不可避免的被他的光芒所笼盖。
许林也在他身边。挽着一个和他眉目略似的美人,是他妹妹。这两对王子公主从容走过众人赞叹的视线在自己位置坐定,马上成为众人围堵的焦点。
秦杜两家虽暗地嫌隙,但却从未于公众面前撕过脸,生意上也偶有往来,这种宴会自然不会没有他。刚刚那一眼扫视他大概没有看见我。毕竟我在这个角落太不显眼,而他在最醒目的焦点。
我吱吱吱地啜了小口酒,浓香入喉,叹息便升。
一种人,即使站在光亮处,光亮也会随他而黯淡,如我。一种人,即使身处黯淡之所,黯淡也会随之灿烂,如他。
而现在,我在一个人的角落里看他。
他在攘攘人群里看不到我。
如此热闹嘈杂片刻,晚宴主角翩然出场,思瀚挽着一个褐发美人,眉眼亦中亦西是个混血美女。
思瀚还是露着浅浅笑意接受众人的恭贺。随后我看到了天秦的董事长,秦震宇。
思瀚应该多像他母亲,和台上那威严华发微生的男人只略略眉眼稍似。但我细看秦震宇,第一次见他却总觉得那脸型气质似曾相识,百思不得其解后只得解释为或许他和思瀚还有哪里有甚相似之处只是我没发现而已。
订婚礼由秦震宇亲自主持。献词过后便是香槟喷射觥筹交错,夹着此起彼伏的恭贺祝福声,整个宴会大厅像白花花的水,沸了。
杜御飞不知和他的公主被众人簇拥到了何处。思瀚带着未婚妻满厅敬酒,敬到我这儿时未婚妻已不见了踪影,大概是累了。从楼上到楼下端着酒杯转个不停,这活儿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
到我面前时思瀚已满面通红,似乎已喝了不少,看来我大概是他敬酒的最后一个。准新郎官倒了满满一杯在手,与我手中杯子一碰,豪气干云:「沈练,来!一口干完!」
酒四溅在他精致的礼服上,晕开来。
他声音变粗不少,喝得舌头都大了。我陪他一口干尽。他哈哈哈地笑得东倒西歪,我扶他,他顺手一拉住我就往侧门走。
「啊!终于安静了。」准新郎官伸开双臂,抱一满怀没有酒精污染的空气。
「思瀚,你不回厅里应酬行吗?」见他一脸自在自得,我倒开始担心别人祝贺找不到宴会男主角。
「哈哈,有什么不行的,我的任务都完成了,该敬的敬了该笑的笑了。剩下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猛地把手臂大大舒展开,深呼一口气,如此放浪形骸的思瀚当然不正常,只有一个解释,他醉了。
我上前再次扶他,他顺势用力把我抱住。那两只手臂如巨蟒盘在我腰间我越挣扎它越缠紧。他身上酒气重得吓人,我一只手在如此近距离里想扳动他肩头实在是不可能。瞬间心里真急了,此处虽然隐秘但不保没人闯进来遇上。这是他的订婚宴,后果真不堪设想。
「思瀚,你傻了!快放手!」我低斥,用手想拧开他的脸。他敏捷躲开,完全不给我反抗机会。
「沈练,罗婷都告诉你了吧?你却还能装作不知道,你还真狠心。」他抱着我,低沉的语声悠悠传进我耳朵。
我的嘴仿佛一下被人封牢了,默然半晌,才道:「你又何必挑明,我们一直做朋友不好?」
「我不服气……」思瀚低声的呢喃下一秒转为爆裂的大叫,「我不服气!我小心翼翼地对你,生怕把你吓跑,可只在眨眼间你就爱上了别人,可以为他生可以为他死,陪你在身边三年的是我啊,为什么是他?!」他肆意发泄着满怀怨气。
我呆呆望着一颗星子也找不到的天,声音有些遥远:「思瀚,我之所以能和你相遇相识,都是因为那之前我遇见了他,爱上了他,想要让自己攀得高一点好接近他。」
因为有和他的相遇在先,之后才有和你的相识。抱着我的双臂越来越紧,我突然记起车祸后他去见我曾说过要勒死我之类的话,不知他现在是否有了这个想法。我没有被勒死,一秒恍惚间,思瀚重重吻上了我的唇。大惊之下也是大骇。
这人真疯了,若被人撞见绝对是头条丑闻!可腰手尽为他所控,唇为他所俘,一时无法可想之下,也只由得他了,他发疯如此也只在今晚。
正当我被醉鬼吻得满嘴酒气时,陡听得一个僵冷声音低低传来。
「放开他。」嗓音里有着华丽的沉冷,如离鞘之剑,冒着森然寒气。
不用回头,我知道是谁。
离我们四五米远处,他静静地站着。更远处树上的五彩灯光被风一摇,一缕缕飘过他的脸,若明若暗似真似幻,只有眸中那抹晶亮的寒将人的意识从他幻惑的脸上拉回现实。
「放开他。」他重复着,缓步走近,声色不动。
看在我眼内,好如残猛的兽撕碎敌人前优雅地磨着牙,好如噬人的蟒吞咽猎物时凶险地舞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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