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耕煜握着水晶制的杯子,无意识地旋转着,水晶杯里盛着三分满白酒。
对旭薇来说,这又是个新鲜经验——商耕煜居然喝酒。
从派对回到饭店,一路上,商耕煜沉默无语,直到他们出了电梯,抵达所住的房间楼层。
电梯外,商耕煜忽然握住她的手,说:
「Didi……陪我喝杯酒,好不好?这个邀请,有不负责任的成分在里头,你……可以拒绝我。」
那是他第一次,喊她随口胡诌的英文昵称。
在关上的电梯门前,商耕煜握住她的手好用力,然而他喊她那声Didi,却听来迟疑。
不负责任的成分?两个成年人,要用什么方式不负责任?她虽然没经验,但也清楚商耕煜暗示着什么。
拒绝吗?不,她浑身上下所有可以思考的细胞,可没一个愿意投下反对票。
所以,她没拒绝商耕煜不负责任的邀请,甚至几乎是立刻就点了头,跟着他进他的房间。
此时,他们坐在餐厅里,只开了盏小灯,朦朦胧胧的气氛,其实挺好的。旭薇的酒量算是不错,至于商耕煜的酒量如何,她就不清楚了。
一整瓶白酒,喝了大半,商耕煜转着杯子,话说了一半突然终止,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白酒。
他说的话,正是到纽约之后,旭薇感受到的,她也不晓得哪个样子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他像是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属于纽约的他;另一个是台湾的他。
「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网路ID为什么用36号蓝色海湾?」商耕煜问。
「我可以猜到一半,你在台东的家,门牌号码是36号,所以你用36号,至于蓝色海湾我就不晓得是为什么了。」
「后山的药草田再继续往上走半个小时,有片空旷草原,那里可以看见一处完整半圆形的蓝色海湾。回台东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那儿走走。其实,台东那个家,是我母亲出生的老家。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可能是混血儿?」
「嗯。」
「我母亲十五岁时被卖给人口贩子,十六岁接客,二十岁跟了一个外国恩客,两个人结婚,过了两三年不错的日子。可惜到美国没多久,男人变心了。我母亲什么都不懂,离婚后,她什么都没得到,没有钱、没有谋生能力,她在布鲁克林区重操旧业,当Scupper,因为她东方脸孔关系,恩客很多……」
商耕煜的声音冰冷,一双眼漠然得可怕,像是他现在正在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而不是他的。
Scupper,是在街上拉客的妓女……旭薇有些无法消化。
商耕煜多半是因为说了难以启齿的话,忽然陷入了沉默。而旭薇,则因为毫无预期会听到如此震慑人的事实,一时半刻,也找不到话说,同样沉默了起来。
她为两人再倒了半杯酒,在这种时刻,喝酒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我母亲二十七岁的时候,不小心怀了我,她甚至不晓得我父亲是谁,因为那天她喝得烂醉,跟酒吧里八、九个男人杂交……黑人、白人、东方人、印地安人……都可能是我的父亲。」他仰头吞下一大口白酒,对着水晶杯讪笑。
「十六岁以前,我一直住在布鲁克林区,没离开过,我每天张开眼睛,最大念头,就是努力让自己离开布鲁克林区。我努力念书,跳了两级,十六岁那年,申请到柏克莱大学奖学金,如愿离开了布鲁克林。
从那之后,我没再问去过布鲁克林、没再回去看过我的母亲……直到七年前,我母亲感染爱滋,我到纽约市立医院晃了她最后一面。
我母亲唯一的遗愿是……希望我替她回家乡看一眼她钟爱的蓝色海湾。」
商耕煜的手离开水晶杯,抹了抹脸,虽然光线并不十分明亮,但旭薇仍是看见了商耕煜眼眶转红,眼底有些泪水。
「耕煜……你别再说了……」
旭薇没办法再听下去,她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台湾那个温和良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的商耕煜,有那么可怕的……过去。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宇。傻瓜,为什么要哭?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商耕煜用拇指抹去旭薇落下的眼泪,笑得有些苦涩。
「耕煜,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说那些事,让你很痛苦,不是吗?」
「傻旭薇,我想让你了解真正的我,你不晓得吗?晚上我站在Vivian的画像前,感觉有些陌生,感觉Vivian是真的离开我,去了天堂。
遇见你之前,我一直觉得Vivian还在我身边。可是今天,我看着画里的她,竟然觉得她是真的离开了。
我答应过Vivian,如果我能再遇见喜欢的人,一定会向对方坦白过去……Vivian一直觉得我没用真正的自己面对她,她说这是她的遗憾,而她希望我不会再让我喜欢的人,有同样的遗憾。」
说到底,他是为了守住对Vivian的承诺,才向她说那些事,不是为了他自己,更不是为了她。他说那些话,纯粹是因为他答应过Vivian!
「到柏克莱求学的第二年,我认识了Vivian,并且疯狂地爱上她,应该说……我们是疯狂地爱上了彼此。Vivian是第三代移民,她的祖父母好几十年前从台湾过来创业,到了她父母那一代,帝方已经是颇有规模的公司了。
Vivian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Cindy几乎把所有寄望放在Vivian身上。我的出现,让Vivian的母亲很不能接受,她查出我的背景后,更是极力反对我们交往。
但Cindy是个思想古怪的人,为了让我知难而退,她竟然提议我休学到帝方工作两年,她说两年内如果我有办法让帝方上市,她就同意Vivian跟我交往。
为了Vivian,我接下了挑战。
表面上Cindy让我坐上管理层级的位置,却不给我任何实际权力。她甚至公开我的身世,散播我是为了钱才追求Vivian的流言。
到后来,我觉得我已经不是单纯为了Vivian而努力,而是为了赌一口气。
两年内,我让帝方顺利上市了。两年后,我辞掉帝方的工作,回学校念书直到完成硕士学位。
毕业后,我跟Vivian结婚,又回到帝方工作,Cindy将整个公司交给我,不再管事。
我跟Vivian过得很幸辐,那时的我事业成功、婚姻美满,加上一个聪明的儿子,几乎什么都有了,直到Vivian车祸过世……
那天她刚拿到驾照,急着到公司来找我,想让我分享她的快乐,却在路上发生车祸,对方说Vivian变换车道时没打方向灯,车速又快……
旭薇的脑子很混乱,商耕煜一古脑儿地把所有事全说了,根本没顾虑她能不能消化。他跟Vivian那么相爱,连拿到一张驾照的喜悦都迫不及待要互相分享……这么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老天舍得分开他们?
「暂时说到这儿吧。很晚了,你该休息了。」旭薇几乎想逃出这里,太多复杂的情绪、太多冲击,她没办法再承受更多了。
她无法分辨,到底她的心中是忌妒比较多,还是遗憾比较多?她无法理解,她怎能一边忌妒着他们相爱的深情、一边又为他们失去的幸福感觉到遗憾与心疼?
旭薇用起身表达她拒绝再听下去的决心,只是,才离开位置,商耕煜却伸出手紧紧拙住她的手腕。
「Didi,今天晚上……陪我睡,好吗?求你——我不想一个人睡,我……没办法,今天没办法一个人。你留下来,好不好?」
「Archer……我觉得我不应该留下来。我喜欢你,但不会为了喜欢,委屈自己当别人的替身。你想寻求的是Vivian的温暖,我不想成为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Didi,我今天说了那么多,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在我心里,你跟Vivian是不一样的,我甚至不曾在Vivian面前说过这么多话。你有属于你的位子,你永远不会是我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我不会对你做任何过分的事,只是想抱着你,你能不能不要拒绝我?」
眼前这开口求她的商耕煜,让旭薇的脚步,迟迟跨不开……
她明白,在这个难熬的夜晚,她是很难拒绝得了他了。
然而,她更明白,她的心一点一滴都在计较着,她跟Vivian在商耕煜心里的不同地位。
「你不在Vivian面前说太多,是因为你眼中的Vivian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你不想在她面前谈论过去。我说对了吗?
就算我在你心里拥有专属的位置,但位置也有好坏之分,对不对?就像看现场棒球赛一样,有外野、内野、贵宾席,我想我跟Vivian是谁坐在贵宾席,再清楚不过了。而我,我不甘心只坐内野……」
她觉得她忌妒得快要死掉……就算拒绝不了商耕煜,她也要明明白白说出自己的想法!她知道即使商耕煜心里留了位置给她,顶多也只是内野座位罢了!她无法漠视她心里鼓涨的忌妒,却又矛盾地厌恶着那来得又急又快的强烈情绪。
商耕煜让旭薇的话问得沉默下来,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但忽然之间,他竟也无法反驳旭薇一针见血的质疑——他确实曾因为Vivian太过完美而自惭形秽、确实因此不愿在Vivian面前谈论过去。
当初若不是Cindy查了他的背景,他恐怕一生一世都不会向Vivian提及过去,Vivian会永远以为他只是个住在布鲁克林区,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
「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我不该只想着我迫切希望你留下来的需要。」商耕煜放开她的手,离开座椅。他的心里有太多太强的情绪,一时半刻说不清。
今晚他异常脆弱,他晓得是那异常的脆弱,让他特别需要她……他自私地需要着她的陪伴,自私地以为她不会拒绝。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可恶?你为什么不解释,不说你也留了贵宾席给我?就算只是骗我也好!你为什么不说?你知道,我根本拒绝不了你的,纽约这么遥远的地方,我都愿意跟着你来了……说几句好听的话安慰我,有那么难吗?商耕煜,你真的可恶!可恶极了……」
旭薇失去了自制,脱口骂着,她骂得难过,却又矛盾地忽然紧紧抱住了商耕煜,将整张脸埋在他的胸膛,说不完整她的控诉。
商耕煜深深叹息了,用双臂同样紧紧回抱着旭薇。
「Didi,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心里只有一个贵宾席,现在位置上的人是你,你相信吗?」
「你骗人!」
「我没骗人。」
「我若是在贵宾席,Vivian在哪里?」
「我刚刚的话,你都没听进去?Vivian已经离开我,去了天堂,你忘了吗?」
「你……骗人……」
这次回答她的,是商耕煜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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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蓝色海湾,从高处看过去,果然是个完整的半圆弧型。
从纽约回到台东,已经两天了。
旭薇的情绪还是很乱,那晚,商耕煜仅仅是抱着她,他的拥抱好紧,彷佛怕松开了怀抱,她就会消失似的,她从没让人如此用力的拥抱过。她怀疑,他是不是在跟那份愧对已逝Vivian的感觉拔河……
那一夜,他们躺在床上,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除了拥抱,什么事都没发生。
然而,离开纽约的前一天,Cindy到饭店找过她,那个上午商耕煜去拜访了几个朋友,她一个人在饭店里,Andrew跟着Cindy一块儿到饭店。
直到现在,她仍努力着想忘记,Cindy离开饭店前丢下的问题——
「你认为Archer会放弃帝方集团跟Andrew,而选择你的机率有多大?你的胜算有多少呢?」
那天上午,从Cindy的口中,她得知Andrew生日派对那晚,Cindy给了Aecher一道选择题,在「帝方集团加Andrew」和「她」之间作选择。
她问过Cindy,为什么要剥夺商耕煜追求幸福的权利?
Cindy带着理直气壮的神情,冷冷地回答她:
「Archer在上帝面前立过誓言,对Vivian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即便生死相隔,他都只能属于Vivian—个人!」
旭薇看着Cindy那张显得冷酷坚定的脸,当下有了领悟。或许Cindy是将所有对Vivian的寄望,转移给了Archer。Cindy对Archer的心情,就像当初对Vivian那般,而非她刻意想表现的厌恶……
那天Cindy先行离开后,Andrew多留了一会儿,对她说:
「Didi,你不要认真Cindy的话,我Daddy一定会选择你的。」
「小家伙,那你该怎么办呢?」旭薇弯身揉揉他的发,真心爱上Andrew这孩子。
「Didi,你真傻,我永远都是Archer的儿子啊!
总有一天Cindy会上天堂,到时候,帝方集团一定会是我的,而我永远是我Daddy的。所以,Archer根本不需要作选择。我Daddy一定明白这个道理,不会放弃你的。
真不知道Cindy脑袋在想什么!早知道我就不带她过来找你了,我还以为她跟我一样喜欢你。」
听着——Andrew有些大人口吻、又有些孩子气的话,惹得旭薇发笑。
送走他们祖孙后,旭薇一直矛盾着……
即便生死相隔,也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她晓得西方人行自己写婚约的习惯,那真是商耕煜对Vivian的婚约盟誓吗?
写下那样的盟誓,究竟需要多强烈的爱?
此刻,她跟商耕煜坐在他说过的草原,望着远处的蓝色海湾,觉得恍恍惚惚……
去纽约才几天,她却觉得像是过了长长一世纪,她所知道的一切、发生的一切,都让她不知所措……
她以为是无业游民的商耕煜,其实曾是赫赫有名的跨国集团负责人,也许未来,他也会回到那位置!
她以为因丧妻之痛转而逃避世事的商耕煜,其实根本是站起来了……就像去纽约之前他说的那样。
因为现在的他,踩在亲生母亲的故土上,找到了能让自己平静、坦然面对自己的生活方式。
这两天回到台湾,他们谈了许多。
他告诉她,他到西藏那一年,才是真正的逃避,因为他不晓得怎么面对失去Vivian的痛苦。逃避了一年,他才找到力气踏上他答应Vivian一定会回来的、母亲的故乡……
Vivian曾说过,当他能真正面对自己的身世、面对自己的生母,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连旭薇都必须承认,她佩服并且欣赏Vivian的智慧,Vivian是真正了解商耕煜的人,了解他的自卑与骄傲、了解他需要一个解脱。
这两天,商耕煜告诉她,他第一眼见到母亲的故乡,第一次踏上母亲叙述的这片草原,望向远处的蓝色海湾时,他有种豁然开朗的顿悟,甚至有回到家的感觉……
太多事让旭薇觉得无法消化,这两天,她老觉得自己像在作梦。
「你发呆好久了,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他们在草原上,坐了大半个小时,都没开口了。
旭薇回了神,转头深深看了商耕煜许久。
「离开纽约前一天,Cindy来找过我。」
「我晓得。Andrew跟我说了。」
「……而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Didi,我没什么可以选择的。无论是帝方集团、Andrew,或者是你……我都不会选择。」
这是什么答案?旭薇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
「就像Andrew跟你说过的那样,总有一天Andrew会接下帝方集团,我不需要再回帝方,自然无须选择。至于你……Didi,你是个迷人聪慧的女子,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感情常常就像一场烟花盛宴,璀璨过后就会立刻灭寂,剩下的只是记忆影像。我对你来说,就像夜里盛开过的烟花,只是让你一时之间觉得炫目,但开过就不再绚烂了。
现在的我习惯了平静的生活,该尝过的苦乐都经历了,可是你还年轻,有权利过多采多姿的生活。你……会遇见比我更好、更能让你过精采生活的对象。我没有立场选择你。」
「这就是你的选择?什么都不想要?就算你明明喜欢我、明明那么用力的拥抱我一整夜,你还是不要我?」
「Didi,你真这样认为吗?我不要你……我怎会不要你?我想要你,再确定不过了。但跟着这样的我,你会快乐吗?你不会质疑,在我心里究竟Vivian跟你谁重要吗?
我没别的愿望,现在的我,只希望我关心的人,过得平安快乐,对Andrew、对你,我都怀抱同样的希望。我不要你因为我,过得不快乐。」
旭薇迷失在那双诚挚的眼里,为什么这个回到台湾又变得温和的商耕煜,却让她感觉更陌生呢?
他们之间,究竟隔着多遥远的距离?
她深呼吸了一次,也许这一回,商耕煜又对了。
他们在一起不会快乐,未来的她会如何,她不明白,但最少现在的她,确实在质疑里难受着,总想着她跟Vivian之间,有多少不同?有多少差距?
「我昨天想了整晚,决定回台北了。」
「嗯。」他轻点了头,对她浅浅一笑,一双眼往远处的蓝海飘去。
「你父亲会很高兴你能回去。那些困惑你的事,你都想通了吗?」
困惑她的事?
他不提,她几乎全忘了,当初让她离开台北,想挣脱什么的念头,早就不见了。
比起商耕煜曾经历过的事,她的事微小得不足道。
商耕煜让她明白,她是个多么幸福却不知足的人,在商耕煜面前,她几乎自惭形秽了。
「真正认识你之后,还能有什么事想不通?」
她淡淡地说,一双眼也往远处眺望,落在那片看不到尽头的蓝色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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