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去非推开“恶贯满盈”的门,先把火把伸进去晃了一圈,驱赶角落里的耗子和阴沉沉的死气。
赵梓樾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傻呆着虽然可以节省体力,却更容易把精神集中在饥饿上,李去非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
比如继续适才被赵梓樾打断的探险,见识一下这间囚禁过无数穷凶极恶死囚的牢房。
她慢慢地踱了一圈,火把的光只照出地面铺着的干草,因为地底潮湿,散发出一股腐臭味。那根铁链仍然躺在原处,足有她手腕粗细,火光下闪着寒碜碜的乌光。
小心翼翼地抬足跨过血渍,李去非接近墙边,举高火把再照,墙上果然如她所料留有字迹。
大多是拙劣不堪的血书,有指天骂地的愤慨,有故作英勇的豪言壮语,也有留给父母妻儿的忏悔思念……最多的,却是一个一个死囚的签名。
“陈无极、张英雄、李卧虎、蔡河流……”李去非默默念诵这些名字,嘴唇因为缺水干裂,微微地疼,血渗了出来。
这些名字仿佛带着罪人们最后的执念,血淋淋地布满半幅墙壁。李去非一眼扫过,在名字的最末,有人饱蘸墨汁,用极漂亮的颜书题了前朝辛稼轩的一句词: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男儿到死心如铁……”李去非微微一震,不禁抬高手,轻轻抚过这行字迹。
不知是怎样的人才会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做此感叹,李去非浮想联翩。“恶贯满盈”,若论的是不赦的十恶大罪,她自己怕是也够资格在这面墙上留名,以供后来者瞻仰。
想到这里,李去非忽然来了兴致,她从火把末端折下一小截木条,到火上烤得黑漆漆,便在墙上写字。
最后一笔拉到底,李去非退后一步,得意洋洋地看着那行字咧嘴笑,嘴唇干裂得更严重,咸乎乎的血水浸进嘴里,她也不以为意。
身后突然传来轻响,如一叶坠地,又或是一名轻功绝顶的高手。
李去非头也不回地道:“有没有白糖糕?”
身后一遍静寂,无人应答。
李去非无奈地垮下肩膀,道:“好吧,蟹黄酥、桃片糕、碗豆黄……随便哪样都行。”
仍是没有回应。
李去非差点吹胡子瞪眼,虽然她既没有胡子,也懒得瞪眼睛。
“喂喂,肉包子总有吧?要不……又干又硬的隔夜馒头?”
沉默中,若有似无的脚步声缓慢地接近她。
“算了。”李去非泄了气,挥手道,“什么都没找到不是你的错,你能平安回来就好。小樾——”她蓦然转身——
身后立着一位身穿大红缂丝袍,鹤发童颜的老人,正笑眯眯地向她拱手行礼。
“老奴见过李公子,一别经年,李公子风采依旧,老奴却垂垂老矣,这人世间浮云苍狗,聚散离合总是无常。当年李公子在大雪中洒然而去的背影,至今犹在老奴眼前。”
李去非看着那张童颜,他的笑容让眼尾的皱纹堆起来,其他地方的皮肤却仍是平整光滑,泛着红润润的光泽。
她的目光下移,停在他胸口一个小小的破洞上,恰恰好是一个指节的粗细。
大红缂丝袍上似乎有血迹,似乎没有。
李去非仿佛听到了地表之上,九天之外滚滚而来的雷声,这雷声震得她站立不稳,耳边嗡嗡作响,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甚至怀疑自己还能发出声音。
事实是,她拱手答礼,平静地道:“李去非见过韩公公。”
又一支火把将要燃尽,最后的异常明亮的光照下,墙上新添那一行字清晰可辨。
“赵氏夫妻到此一游。”
嘉德朝的司礼大太监韩珍,据称为官中第一高手,手下毙命的刺客反贼不计其数。因他从不留活口,所以人人皆知他武艺高强,却不知究竟高到何等程度。传说,先帝驾崩前亲手将心爱的小儿子托付予他,他便也辞去官职,忠心耿耿地守护那小小的婴儿,直至他长大成人、权倾天下。
韩珍伸手虚抚了李去非一下,阻住她行礼,圆圆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道:“李公子不必多礼,老奴受不起、受不起。”
李去非勉强镇定心神,抬眼看向韩珍,问道:“韩公公多年未踏出王府,此番前来,未知所为何事?”
韩珍笑眉笑眼地道:“王爷常夸李公子明慧,自是无须老奴赘言。”
李去非凝眸看他,道:“李去非何德何能,竟劳动韩公公大驾。”
“李公子名动天下,老奴能侍候您,是王爷赐给老奴的福气。”韩珍用左手轻轻撩了撩右边的袖子,露出一只年轻的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去非没有动,良久,她举高火把,缓缓举步上前。
不过三尺的距离被她一点一点拉近,火光跳跃,韩珍微微躬身,姿态谦恭笑容和蔼,竟是纹丝不动。
李去非脚步一顿,淡淡地道:“小徒赵梓樾,功夫学得马马虎虎,偏不自量力,没事就爱拿指头东戳西戳,尤其嫉妒人家衣裳比他的漂亮,非要给人家戳个洞。韩公公这件缂丝袍可不便宜,李去非既然当人家师傅,就得认倒霉。呃,我欠您多少银子?”
韩珍略略抬首,李去非屏住呼吸等他答话,空着的右手在袖子里紧紧掐握。
“李公子悠游江湖,可曾听过无知小儿嚼舌,说老奴手下从不留活口?”
……那雷声又来了,比不了天雷轰仿佛撕裂天地的壮烈,只是“轰隆隆轰隆隆”,如惊涛骇浪一般以不可抗拒之势向她席卷而来,淹没她所有的知觉。
看不见、听不见。
李去非强撑住最后一线清明,颤声道:“公公也说是‘无知小儿’,世间愚人皆是如此,于王爷,于您,从来都是以己心度人,妄加揣测。他们又怎知王爷之心,皎皎可比日月。他们也不知李去非浪得虚名,早该一死……以谢天下……”
她眼前已漆黑一遍,不知是火把熄灭,还是终于撑不下去。
倘若……倘若这世上没有了那个人,倘若从此只剩她一个人飘泊天涯,如同当初没有他的岁月,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她又何必再撑下去?
雷声轰鸣中,韩珍的声音仍奇迹般传入她耳中,如闪电破开长空。
“李公子万万不可存有此念,大大辜负了王爷怜才之心。老奴这件袍子是王爷所赐,令徒年纪轻轻便武艺非凡,若真喜爱得很,待李公子将他引荐给王爷,王爷赏赐下来,要多少袍子没有?”
言外之意,赵梓樾还活着……他还活着……
李去非心神一懈,彻底失去知觉。
李去非醒来后,依然闭着眼睛放松身体,她能感觉身在马车里,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微微地、有节奏地摇摆。
又过了许时,她发出含混不清的小声嘟囔,仿佛熟睡中遇到噩梦困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手臂间。
李去非将眼睛张开一条缝,透过两条手臂间隙望出去。
果然,她所处的地方是马车的车厢。
但与她习惯了的简陋不同,这车厢四壁围着厚厚的棉围子,一丝寒风不透,车厢里诸物齐全,单是她能看到的小小角落,便放置着酸枝木的梳妆台,台上一整套盥洗用具。她躺着的这方铺了数层软绵绵暖洋洋的棉垫,身上又密密实实地裹了一床,舒服得她差点假戏真做,闭上眼睛再睡一场。
耳边传来“”的细碎声响,随即有人轻手轻脚地为她拉平翻身弄皱的被子,抻直被角。
李去非趁机动了动,迷迷登登地睁开眼睛。
床边人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梳着双丫髻,圆嘟嘟一张小脸,乍看竟与韩珍有三分相似。
“李姑娘,你醒了?”小丫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傻乎乎地问,旋即奔过去撩开车帘,高声音嚷嚷:“李姑娘醒了!外公,李姑娘醒了!”
李去非坐起身,她有点好奇小丫头的“外公”是不是韩珍,但转过头,她立即将这点好奇扔到九霄云外。
车厢的角落里,就在刚刚那张精致的酸枝木梳妆台侧旁,她目光不及的死角处——躺着一个人。
李去非掀开棉被,赤足踏在光秃秃的车厢地面上,冷得她打了个哆嗦,脚步不停地跑过去,俯下身。
那少年安静顺从地躺着,一张脸被尘灰污垢遮得丝毫看不出本来的俊美。
可是没关系,哪怕他毁容残疾变得痴傻甚至从此沉睡不起……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
李去非缓缓地坐下来,慢慢伸出手,握住赵梓樾的手。
她想起在嘉靖府的大牢里,她告诉赵梓樾她要下去,然后听到一声凄厉的“不要”。
那是她平生听过最绝望悲苦的叫喊,那更像一句哀求,仿佛一个人情愿将他自己剥皮削骨鲜血淋漓地牺牲出去,只求上天垂怜。
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和体力,竟能沿着绳索攀援而下,顺利地落地。
在落地的一瞬间,她见到倒地的赵梓樾,身后是斑斑点点连成线的血迹。
那么多的血啊,李去非当时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救人,而是站在那里拼命回想,医书里说,一个人体内有多少血?
她想不起来……博闻强记过目不忘的李去非,什么都想不起来……
后来赵梓樾体内的内息自行运转疗伤,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她才蓦然醒觉,急忙救治他。
那时分,她才猜到那声喊是因为赵梓樾以为她会和他一样,从二层直接跳下去,他重伤发作没有余力接住她。当时,他以为她会死。
她吓到他了。
李去非拉着赵梓樾的手,慢慢地躺倒,蜷缩在他身旁。
可是小樾,那时候的你,与这时候的你,同样也吓到了我……
李去非知道韩珍和那丫头都在看,车帘半掀,寒风咕嘟嘟地灌进来,将本来的温暖舒适破坏殆尽。
车厢硬邦邦的木头地面睡着很难受,她能感觉寒意从背心侵入,四肢百骸都在瑟瑟发抖。
赵梓樾的手并不比木头地面暖和。
赵梓樾的呼吸是她听过最美妙的乐曲。
她微笑着闭上眼,决定再睡一会儿。
车帘外隐隐传来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