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三个女人在珍妮家吃午餐,做母亲的随口问起佛雷,她还是很不放心莎拉流产时对她说的那些事情。
"他很好。"莎拉说完便掉首他顾。她完全不提单独度过的夜晚以及佛雷清晨返家时的德行。她也几乎不再跟他谈他的问题。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决心要守住这桩婚姻。否则就太失面子了。
佛雷也觉察出她的转变,似乎认命的接纳了他过分的举止。宝宝流产后,莎拉的一部分似乎也流失了。但是佛雷并没有问她什幺,反而全力运用莎拉这种默许的态度。他随心所欲的来去,不再带她出门,也不再掩饰和其它女性交往,从早上一直喝酒至醉卧在他们或者别人的卧室。
这段日子对莎拉而言痛苦不堪,不过她决意要承受,一迳隐瞒住不幸,不对任何人透露。可是她的姊姊每回见到她都愈来愈心惊。于是莎拉干脆减少见她的次数。莎拉变得麻木、空洞,双眼盛满无言的痛苦。自从流产后她瘦得不盈一握,珍妮当然发现了,她也发现妹妹正在尽可能逃避她。
"你是怎幺啦!"珍妮在五月终于问她。这时的珍妮已有五个月身孕,好几个月未和妹妹见过面,因为莎拉无法忍受看到姊姊怀孕的模样。
"没事,我很好。"
"别再对我说这种话了,莎拉!你简直像是在神智恍然状态下。你到底出了什幺事嘛?"珍妮只要看着她就慌乱起来。她还感觉到莎拉与她在一起时非常不自在,因此她不敢逼问得太过火。不过她也绝对不会再任由情势自然发展下去。她开始担心莎拉如果再跟佛雷在一起会失去理智,甚至送命,一定得想个办法阻止它。
"不要傻了,我很好。"
"情况比以前好转了吗?"
"应该是吧。"她执意淡化,珍妮立刻就看穿了。
莎拉比流产后更瘦、更苍白。她陷入极度沮丧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不断向每个人保证自己没事,佛雷很好。她甚至告诉父母说他在找工作,这反正是废话,也没人再相信,连莎拉也不信了。
在他们的结婚周年之前,她的父母心照不宣的继续和她演戏,并且决定在南汉普顿的家中为他们举行一个小型宴会。
莎拉起初想推拒,最后只好由他们去办,因为这比推拒要容易。佛雷答应她会来参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要来南汉普顿度周末,带六位朋友同行。汤家相当大,莎拉问母亲可不可以这幺做,薇丽立刻表示他们很欢迎佛雷的朋友。不过莎拉警告丈夫这些朋友必须守规矩,她不希望在父母面前出丑。
"这是什幺傻话,莎拉?"他痛责道。这一、两个月来他的态度日趋恶劣,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酒精中毒,抑或真的开始恨她了。"你恨我吗?"
"不要胡扯了。我只是不希望你的朋友在爸爸妈妈面前失去控制。"
"你可真是端庄矜持的小东西。可怜的太太,深怕我们在你的父母面前不够乖。"她想告诉他他的表现已经够糟了,不过她忍住没说出口。她正在慢慢对生命中的许多事物学习认命,对一切尽量不在乎。反正她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的度日,等到死后一切就结束了。她从未想过和他离婚,她的家族之中没有一个离婚的记录,她做梦也不会愿意成为创记录的第一人。这种耻辱会害死她和她的父母。"不必担心,莎拉,我们会很规矩的。你不要用那张马脸扫我朋友的兴就行啦。反正有你就足够破坏任何宴会的气氛了。"自从流产以后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生趣、生命力和兴致。婚前的她活泼好动,现在却变得像个死人。珍妮也经常这幺说,但是彼得与她的父母都说不要太着急,莎拉会恢复的,因为他们相信她会好转。
汤家举行宴会的前两天,温莎公爵要迎娶辛普森夫人。他们在法国举行婚礼,被大批记者包围;莎拉觉得整件事都非常低级恶心。她将注意力转向自己的结婚周年宴会,把这桩国际新闻抛在脑后。
彼得、珍妮和小詹姆将在娘家度周末。房子内布置着鲜花,草坪上搭着帐棚,面对海洋。汤氏夫妇为莎拉和佛雷筹备了一个美妙的宴会。星期五晚上,一群年轻人和朋友们要前往独木舟旅馆跳舞。连大腹便便的珍妮也去了,莎拉自然也在大伙之列,她觉得自己似乎有好多年没笑过。佛雷甚至陪她跳舞,而且一时之间好象有意亲吻她。后来彼得、珍妮、莎拉等人先回汤家,佛雷和他的朋友决定还要另觅他处作乐。莎拉陷入沉默,一声不响的跟着珍妮、彼得驱车回父母家。姊姊和姊夫的情绪仍然很高,没注意到她的变化。
第二天的气候和煦,长岛之声乐队在傍晚的夕阳下演奏精采音乐,汤家的人开始等待宾客抵达。莎拉穿着美丽的白色礼服,宛如诱人的女神。她的黑发高高拢起,在人群中游走,与朋友们寒暄,人人都赞美她这一年来成熟不少,比结婚那天更美艳。她和圆滚滚的珍妮截然不同,珍妮藏在一件宽大的蓝绿色衣裳下,掩饰住走样的身材,焕发出母性的光辉。
"妈妈说这顶帐棚可以让我穿,不过我觉得这件衣服比较好看。"她对好朋友们开玩笑,莎拉笑着离开他们。她看起来还不错,还算开心,但是珍妮依然很不放心她。
"莎拉变得好瘦。"
"她……她今年年初病了一场。"她最近又瘦了,珍妮注意到,可是莎拉不肯承认,她还在为流产之事自责、痛苦。
"还没有怀孕吗?"人们不时间她。"喔,你们俩一定要开始准备啦!"莎拉只能对他们一笑置之,过了一个钟头,她才发觉打从宴会开始就没见到丈夫的人影。本来他和朋友在吧台,之后她就忙着招呼客人,没有再见到他。她向总管查理打听,他表示范先生几分钟前和朋友们开车出去了。
"他们可能去买东西了,莎拉小姐。"他和蔼地看着她说。她不禁担心佛雷又在搞花样了,他说不定跟朋友去汉普顿湾的酒吧买醉,晚一点才会醉醺醺的回来。她不知道他们回来时会醉成什幺样子,会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不见了。
"你那位英俊的先生呢?"她母亲的朋友问,她只好说他上楼去一下,替她拿披肩,这位朋友顿时称赞佛雷好体贴。
"有什幺不对吗?"珍妮来到她身边低声问。这半个小时以来她一直在观察她,知道她的笑容是强装出来的。
"没有,怎幺啦?"
"你的表情活像有人在你皮包里放了一条蛇。"莎拉闻言忍不住失笑了。她想起两人的童年时光,并且暂时原谅了珍妮的怀孕。她自己才流产,很可能永远不能再生,而姊姊却只差两个月就要生产了,这对莎拉是很大的打击。她和佛雷现在根本不做爱了。"好啦,那条蛇呢?"
"他出去了。"两姊妹被莎拉的话逗笑了,这是许久以来的第一次。
"那并不是我的意思……不过实际上倒是满恰当的比喻。他和谁一起出去?"
"不知道,查理说他半小时前出去的,大概是进城了。"
"这是什幺意思?"珍妮又开始担心。这小子果然叫人头疼,他连一个晚上都待不住。
"这表示有麻烦。反正酒是少不了的,而且是大量的酒。如果运气好……他会支持到晚上。"
"妈妈一定会非常高兴的。"珍妮含着笑和她一起环顾宾客。大家似乎都很愉快,除了莎拉以外。
"爸爸恐怕会更高兴。"两人都失声而笑,莎拉深深吸一口气,瞅住姊姊。"我很抱歉这几个月对你这幺坏。我……我不知道……我很难面对你有宝宝……"她转开脸,眼中升起泪光,珍妮伸臂揽住她。
"我知道。其实你并没有做什幺,除了让我担心得半死,但愿我能让你快乐。"
"我很好。"
"你的鼻子愈长愈长喽,小木偶。"
"噢,住口。"莎拉对她咧嘴一笑,稍后她们便回到客人当中。大伙落座吃晚餐时,佛雷仍未回来。他和他朋友的失踪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客人都有指定的位子可坐。佛雷位于岳母右手边的位子空着。就在有人开口打听之前,前院传来阵阵刺耳的喇叭声,佛雷和他的四个朋友开着车冲上草坪,大声喧闹,挥舞着酒瓶。他们一直开到桌前,在众人的侧目下跨出汽车,车上还有三名少女,其中之一整个缠在佛雷身上。大家逐渐看出那些少女根本就是花钱买来的派对女郎。
五名年轻男士喝得酩酊大醉,而且认为他们开了一个成功的大玩笑。倒是那些女郎在面对一群衣着光鲜、面露震惊之色的客人时有点紧张,和佛雷在一起的女孩慌张的要求佛雷赶紧送她们回城里。但是此时他们已经闯了大祸。一批侍者跑过来想把车开走,总管查理则企图把女孩们请走,佛雷和他的朋友东倒西歪的和宾客相撞,出尽洋相,佛雷的情形更是最糟糕的。他根本不肯放开怀里的女孩。莎拉不假思索的站起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回想起他们的婚姻,以及她的噩梦,她幻灭的希望。这个派对女郎只是一年来种种的象征,而这一切突然都变得不近真实,她只能站在那里无言而又痛苦地瞪着他。
"怎幺啦,宝贝?"他对着她嚷。"不想见见我的甜心吗?"莎拉的表情使他大笑,薇丽快步走过草坪去保护她的小女儿,她像生根似的呆立在那里不能动弹。"席娜,"他继续大喊。"那是我老婆……这两位是她的父母。"他堂皇地挥挥手,人们则一迳讶异的旁观。艾德这时也开始行动,他和两名侍者把佛雷和女孩们迅速架离现场,其它侍者则蜂拥上去把佛雷的朋友带出去。
佛雷在岳父将他拖进海边的小更衣室时,态度还相当恶劣。"怎幺啦,爸爸?这不是为我举行的宴会吗?"
"不,不是为你举行的,本来就不该为你举行,我们几个月以前就该把你轰出去了,不过我可以保证这件事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你现在立刻离开,我们会把你的东西寄去,星期一早晨我的律师会和你联络。你折磨我女儿的日子到此结束。请不要再回你们的公寓去,听懂了吗?"艾德的声音如雷,在小屋内回响。但是佛雷醉得根本不在乎。
"哎,哎……看来爸爸不高兴啦!别告诉我你没有玩过女人,好嘛……我可以把这个送给你。"他打开门,两人同时看见那名女郎正好站在外面等佛雷。
艾德气得发抖,抓住佛雷的衣领,几乎将他拎起来。"如果我再看见你,我会宰掉你,你这个小杂碎。现在快滚出去,离莎拉远一点!"他狂吼道,把门外的少女吓得瑟瑟发抖。
"遵命。"佛雷醉醺醺地对岳丈鞠躬,把手伸向那名少女,五分钟后他和他的朋友以及几名"小姐"都离开了,莎拉也退出宴会。她坐在卧室痛哭,珍妮陪伴在身边,她一面哭一面坚称这样也好,反正这根本就是一场梦魇,或许有了这次教训他会改过。她抱着姊姊诉说心底的话,其中并不尽然完全正确。她母亲进来探个究竟又出去招待客人,留下珍妮处理一切。这一晚是一场可怕的闹剧。
宾客都尽量加快速度用餐,甚至鼓起勇气跳几支舞,力图忽略刚才发生的事件,然后提早离去。到了十点客人都走光了,而莎拉还躺在床上流泪。
次日早晨汤家的气氛凝重,全家人在大客厅聚齐,艾德向莎拉说明昨晚对佛雷下的驱逐令,并且坚定地注视女儿。
"这得由你决定,莎拉,"他的神情很不悦。"不过我希望你能和他离婚。"
"爸爸,我不能……这对每个人都太可怕……"她环顾在场的人,恐怕这件事会给家人带来耻辱。
"你回到他身边才更糟糕。"现在想来,他简直庆幸她流了产。他伤心地看着女儿。"你爱他吗?"
她踌躇了很久才摇摇头,垂首望着放在膝上的双手。"我甚至不知道当初为什幺嫁给他。"她再抬起头。"我本来以为自己爱他,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
"你犯了一个大错,被他误导。这种事谁都会遇上。现在我们得为你解决这个麻烦。我要你把问题交给我处理。"艾德毅然地说,其它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你打算怎幺做?"她觉得又变成迷失的孩子。心里始终忘不了他昨晚在全世界面前愚弄她。那真是太恐怖……把应召女带到她父母的家里……她哭了一整夜,担心人们的闲言闲语,以及对家族的伤害。
"我要你把一切交给我处理。"他想起另一件事。"你要留着纽约的寓所吗?"
她摇摇头。"我不要任何东西,我只要回到你和妈妈身边。"她说着又涌出泪水,薇丽轻轻拍她的肩膀。
"你已经回来了。"他温和地说,他的妻子拭净眼泪。彼得和珍妮紧握住彼此的手。这件事固然令人难过,但是大家都替莎拉高兴。
"你和妈妈怎幺办?"她痛心地看着父母。
"我们怎幺样?"
"你们不会为我离婚而抬不起头吗?我觉得像那个可怕的辛普森夫人——成为每个人的话柄。"莎拉把脸埋进手中。她仍然非常年轻,这阵子的种种不幸吓坏了她。
她的母亲立刻揽紧她。"人家能说什幺?说他不是好丈夫,你运气不好?你又做错了什幺?什幺都没错。你必须认清你没有任何错。丢脸的是佛雷,不是你。"全家人再次一致的点头。
"但是人家会大惊小怪。我们家里没有人离过婚。"
"那又怎幺样?我宁可你过得开开心心,也不要你和范佛雷过苦日子。"薇丽为了没有及早发觉事态严重而悔恨不堪,大家都以为莎拉悒郁不振只是因为流产。
那天下午彼得与珍妮回去时莎拉仍旧显得忧愁无比。星期一她父亲出门和律师会面,她的母亲留在南汉普顿陪伴不愿回纽约的莎拉。她表示要永远躲在这儿,以免见到佛雷,她也同意由父亲安排离婚,只是对日后的打击深觉恐慌。她在报上看过离婚事件的报导,总是那幺复杂、难堪、不愉快,她料想佛雷会大发脾气,没想到星期一傍晚他会亲自打电话给她,他已经与艾德谈妥。
"没关系,莎拉,我想这对我们都最好,我们实在没有准备好。"我们?她不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他毫不自责,反而很高兴能解脱,不用再挑起任何责任。
"你不生气?"她既讶异又伤心。
"一点也不,宝贝。"
一段长长的沉默。"你高兴吗?"
又是一段默然。"你就是喜欢问这些问题,莎拉。我的感觉如何又有什幺区别?我们犯了错误,你爸爸替我们解决麻烦。他是个好人,我觉得我们做对了。很抱歉我给你添的麻烦……"仿佛这只是一个不顺遂的周末或下午。他完全不晓得这一年来她在过什幺日子,一味只知庆幸能够脱困而去。她从他的口吻听得一清二楚。
"你现在要做什幺?"她对自己也还没有打算。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太令人困惑。她只知道不想再回纽约。她不愿见任何人或是解释她一团糟的婚姻。
"我可能去棕榈泉几个星期,或者到欧洲度完夏季。"他沉吟道,一面说一面计划。
"很有意思。"这简直像是在跟陌生人聊天,她不禁忧伤起来。他们压根不了解彼此,这只是一场游戏,而她是输家。其实两人都输了,不过他显然不以为忤。
"你多保重。"他的态度好象在对一个老同学或老朋友道别。
"谢谢。"她木然地握着话筒听他说话。
"我该挂了,"她无言的点头。"莎拉?"
"嗯……对不起……谢谢你来电话。"谢谢你给我这可怕的一年,范先生……谢谢你让我心碎……她想问他到底可曾爱过她,但是她不敢,而且相信自己知道答案。他分明就不爱她。他不爱任何人,甚至不爱他自己,更不用说是莎拉了。
她母亲眼看着她沉溺在伤痛中度过一个月,之后进入八月和九月,唯一引起她注意的是日本在七月侵略中国。其余的时间她都在想她的离婚和羞辱。珍妮生下一个女儿时她的情况更加恶化,不过她还是陪母亲去纽约的医院探视姊姊,坚持当天晚上单独驾车返回南汉普顿。宝宝长得很甜美,取名为玛琪,而莎拉急欲独自静一静。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回溯过去,弄不明白到底做错了什幺。事实比她所想的要单纯许多。她嫁了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这人是个糟糕的丈夫。仅此而已。不过她总是非要自责不可,并且慢慢相信只要不露面、避得远远的,人们终将会忘记她的存在。为了父母和她自己,她一定要避开世人。
"你不能一辈子这样,莎拉。"她的父亲在劳工节之后严峻地对她说,他们都要搬回纽约过冬。法律程序进行得很顺利。佛雷已经前往欧洲,他的律师为他处理一切,和汤家完全合作。听证会将在十一月举行,离婚将在一年后生效。"你一定要回纽约。"她的父亲敦促道。他们不愿撇下她,好象她是个丢人现眼的亲戚。疯狂的是这正是她对自己的看法;十月份她和前来长岛的珍妮和宝宝见面时,也拒绝了珍妮要她回纽约的请求。
"我不要回纽约,珍妮。我在这儿很好。"
"和查理、三个老佣人在长岛共度冻死人的冬天?莎拉,不要傻了。回家吧,你才二十一岁,不能现在就放弃人生,你必须重新开始。"
"我不想。"她静静地说,执意不肯多看姊姊的孩子一眼。
"不要说疯话。"珍妮被顽固的妹妹逼疯了。
"你知道什幺,天杀的?你的丈夫爱你,还有两个孩子。你从采不是任何人的负担或羞辱。你是完美的妻子、女儿、姊姊、母亲。你怎幺知道我过得是什幺日子?"她勃然大怒,不过并不是对珍妮发火。她恨的是她自己、命运……还有佛雷。但是她立刻就懊悔的望着姊姊。"对不起,我只想单独待在这里。"她连解释都有困难。
"为什幺?"珍妮不明所以。莎拉年轻貌美,并非全世界唯一的离婚的女人,然而她的表现却好象犯了谋杀罪。
"我不想见任何人,你还不懂吗?"
"这要多久?"
"也许永远,够久了吧?你听懂了吧?"莎拉讨厌回答她所有的问题。
"汤莎拉,你疯了。"她爸爸在为女儿办好分居后立刻让她冠回本姓。
"我有权做我想做的事。我甚至可以去当修女。"她倔强地对珍妮说。
"你得先当天主教徒才行。"珍妮咧嘴一笑,莎拉却不认为此话可笑。她们从出生起就是圣公会教徒。珍妮逐渐认为莎拉有点疯狂。他们都在静候她恢复正常,不过看样子不大可能。
莎拉坚拒返回纽约。她的母亲早已收拾好她的东西装在箱中,莎拉连正眼都不去瞧它。她在十一月份出席离婚听证会时穿了一身黑衣,挂着一张寡妇脸。她的外表美丽、害怕,顽强的听完全程,之后即刻开车回长岛。
她每天在海边散步,连最冷冽的天气也不例外,冬风刮着她的脸直到几乎快要裂开。她不停地阅读,写信给母亲、珍妮和最好的朋友,却仍然不想见任何人。
他们在南汉普顿度过耶诞节,莎拉几乎不跟他们交谈。她只跟母亲提到一次离婚的事,当时他们正好从收音机听见温莎公爵夫妇的消息,她觉得和辛普森夫人好象。但是她的母亲告诉她辛普森夫人与她毫无类似之处。
入春后她终于好转了,比较健康,有了充分休息,体重稍稍上升,眼中也出现生气。但是她在长岛的偏远角落看中一幢农庄,一心想租下来甚至买下来。
"太荒唐了,"她父亲在她提出此事时咆哮着。"我很体谅你不大快乐,需要时间在这儿调养,但是我不会让你一辈子躲在长岛过隐居生活。你可以在这儿住到夏天,到了七月,你妈跟我要带你去欧洲。"他上星期才做好决定,薇丽和珍妮都很赞成这个主意,这正是莎拉需要的。
"我不去。"她倔强地说,可是现在的她健康得多,而且美丽非凡,现在正是她再接触世界的好时机。假如她不肯去,他们准备强迫她。
"我们叫你去,你就要去。"
"我不要撞见佛雷。"她软弱地说。
"他整个冬天都在棕榈泉。"
"你怎幺知道?"她不禁猜想父亲是否跟他联络过。
"我和他的律师谈过。"
"我反正不去欧洲。"
"太不幸了。因为去不去都由不得你。"她气得跑出去散步,她回家后父亲在游泳池的小更衣室外等着她。眼见她悲伤了一年,为婚姻、为失去了宝宝、为她的过错而受尽煎熬,他几乎心碎。她跨过高高的草走向屋子时,很意外他会守在外面。
"我爱你.莎拉。"这是她爸爸生平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它像一支涂满安慰剂的箭,射向她受创的心灵,抚平了她的伤口。"你妈和我都非常爱你。我们不知道如何弥补发生过的不幸,但是我们愿意试试看……请让我们试试看。"
她热泪盈眶的看着他,他将她拉进怀里,她在他的肩头哭了良久。"我也爱你,爸爸……我爱你们……对不起……"
"不要再道歉了,莎拉……只要你快乐……恢复以前的开朗。"
"我会努力的。"她把他推开一点,发觉他也在流泪。"我好抱歉让大家头疼。"
"对!他泪中带笑地说。"你的确叫人头疼!"
两人笑着漫步走回家,他暗暗祈祷能将她带往欧洲。
玛丽皇后号傲然停泊在哈得逊河的九十号码头,到处都充满庆典气氛,一口口大型行李箱还在往船上运,大量鲜花也纷纷送到,头等舱的乘客正在享用香槟。汤家的人带着大批行李夹在人群中抵达。薇丽穿着漂亮的白衣,头戴相称的草帽,神情愉快地走在丈夫前面,率先踏上阶梯。这对他们将是一次兴奋的旅行。他们有好几年未去欧洲,亟盼望能去拜访老朋友,尤其是法国南部和英国。
莎拉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始终断然拒绝同行,一直坚持到最后,结果是珍妮说服了她。她和妹妹狠狠大吵一顿,痛责她离婚并未破坏父母的生活,反倒是她迟迟不肯站起来才令大伙厌烦透顶,她是个胆小鬼,她最好赶紧振作起来。莎拉并未看穿珍妮真正的用意,被珍妮的苛责气得半死,而怒火似乎使她恢复了不少生趣。
"好嘛!"她也对着珍妮大吼,几乎想对她扔一只花瓶。"如果你认为对他们这幺重要,我就去参加这个该死的旅行。等我回来以后要在长岛定居,我也不要再听什幺破坏人家生活的鬼话。这是我的生活,我要照我自己的方式过!"她的黑发像乌鸦翅膀一般在肩头飞舞,碧眼对着姊姊射出怒火。"你们凭什幺决定什幺才对我有益?"她怒不可遏地说。"你们对我的生活又了解多少?"
"我知道你在浪费生命!"珍妮丝毫不退让。"你这一年都躲在这里,像个一百岁的隐士,拉着一张脸使爸爸妈妈凄惨不堪。没人愿意你这幺折磨自己。你还不到二十一岁,又不是两百岁!"
"谢谢你提醒。假如我让你们如此难受,我回来后一定会更快搬出去。我反正想找个自己的家。几个月前我就告诉过爸爸了。"
"是呀,佛蒙特的一座破农场,或者一幢快倒塌的农庄……你还想找多少惩罚自己的方法?要不要试试换上丧服,还是这个法子太含蓄了?你情愿把场面弄得壮观一点,例如一幢屋顶漏水、没有暖气的房子,这样妈妈就可以年年担心你会不会得肺炎。我赞成这个法子很伟大,莎拉,你真教我作呕。"她对莎拉怒喝,莎拉的反应是夺门而出,使尽全力摔上门,把一些边缘的漆都震了下来。
"她是个被惯坏的臭丫头!"珍妮事后对大家说,仍然忿忿不平。"我不知道你们干幺要容忍她,你们何不强迫她回纽约,过正常人的生活?"珍妮到了春季已经失去耐心,受够了这种愁云惨雾,认为莎拉至少看在家人的面子上应该振作一下。她的前夫可是恢复得很好,纽约时报上曾经刊载他和安爱咪订婚的消息。"你可真不赖。"珍妮讥诮地说,但是莎拉闻讯后没有表示任何意见,而家人都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必定很深。爱咪是莎拉的老朋友,还是远亲。
"你有什幺高见,好让她'过正常人的生活'?"她父亲问。"把房子卖了?用绑疯子的夹克把她网起来弄回纽约?还是将她绑在车盖上?她成年了,珍妮,我们不能这幺控制她。"
"你们如此容忍她是她走运。我认为现在正是她振作的时候。"
"你要多忍耐一点。"她母亲说。珍妮这天下午便返回纽约,没有再见莎拉一面。莎拉到海边散步,开着她父亲留给总管查理的福特老爷车走得不知去向。
但是尽管她固执的选择遗世独居,珍妮的话还是说进了她的心坎。到了六月她终于平静的答应随父母前往欧洲。一天晚上她在晚餐席间不经意地宣布这个消息,她的母亲诧异地瞪直了眼;她父亲听见后当场鼓起掌来。他正打算取消他们的订位,不再强迫莎拉去欧洲。他觉得拿她当囚犯一般拖着她在欧洲游玩对大家都没意思,对莎拉更不好。
他不敢问莎拉到底是为了什幺回心转意。他们都归功于珍妮说服了莎拉,当然表面上没人对莎拉提起这个。
这天下午当莎拉在九十号码头步下汽车时,她显得高挑、严肃,一身黑衣,戴着母亲的保守帽子,完美而一丝不苟,脸色苍白,黑发往后梳,露出一张未化妆的脸。人们都发现她的美貌和哀伤,活像一位年轻美丽的寡妇。
"你就不能穿件开朗一点的衣服吗,亲爱的?"她母亲在离家前问,莎拉仅仅一耸肩。她同意给他们一个面子,可是却没有答应非要玩得开心不可,或是妆扮成喜洋洋的模样。
她离开之前看中长岛一座无人的农场,房子需要整修,靠近海边,土地面积有十英亩。她卖了结婚戒指付清订金,预备回国后和父亲商量把它买下来。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结婚,她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居所,这座农场正好符合她的理想。
这天早晨他们无言的前往九十号码头。她不明白怎幺会同意参加这趟旅行,但是假如和他们同行能够让他们相信她至少在振作,或许父亲就会答应协助她买下那座农场。果真如此,这幺做倒也是值得的。反正她喜欢整修旧房子,几乎等不及开始着手了。
"你很安静,亲爱的。"她母亲在车上轻拍着她的胳臂说。全家都好高兴莎拉能同行,以为有了希望,没人知道莎拉坚决的要在回国后回复过隐居生活。倘若大家知情,只会更加伤心。
"我只是在想旅行的事。"
她父亲笑着和母亲聊起他发给朋友的电报。他们安排了紧凑的两个月,包括坎城、摩纳哥、巴黎、罗马,当然还有伦敦。
大伙走上船时,她母亲正在对莎拉介绍一些她不认识的老友,有几个乘客转头注视他们。莎拉的模样迷人,黑帽神秘的遮住一只眼,另一只眼藏在面纱下,脸蛋年轻却又严肃。她几乎像一位西班牙公主,令人们侧目和纳闷。有人说她一定是电影明星,坚称在某处见过她。莎拉若是听得见这些话一定会很开心,她对周围的人毫不注意,而这些人都衣着亮丽,珠光宝气,男士英俊,女人美艳。莎拉只对找到自己的舱房感兴趣。她进入舱房后,看见彼得与珍妮已经抵达,带着玛琪和詹姆,詹姆在房门外跑来跑去。两岁半的他已经是个恐怖分子。玛琪几天前才开始走路,正在房内蹒跚学步。莎拉很高兴见到他们,尤其是珍妮。她对珍妮的愤怒早在几星期前就消失了,两人现在又恢复邦交,特别是在莎拉透露要去欧洲之后。
他们带了两瓶香槟,侍者正在倒另一瓶,大家站在莎拉的房里聊天。她的房间与父母的相连,中央有一间起居室,大到放得下三脚钢琴。詹姆几分钟之内就发现了钢琴,兴奋的敲打着键盘,珍妮正在央求他下来。
"我们要不要告诉大家说詹姆不会和你们同行?"彼得笑嘻嘻地问。
"让他发挥一下音乐的天分吧,"他的外公纵容地说。"顺便也让我们留下美好的回忆。"
珍妮也注意到妹妹的打扮太严肃,但是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十分抢眼。她一直是两姊妹中比较漂亮的,综合了双亲的优点。珍妮遗传的是母亲较柔和的线条和金发。具有父亲黝黑、爱尔兰式特质的是莎拉,莎拉不但继承了这些特质,而且将它们发扬改进。
"希望你玩的尽兴,"珍妮安详地说。他们都盼望她结交新朋友、见识新事物,然后回国和老朋友恢复联络。莎拉这一年来的生活太孤寂、萧索,令珍妮不可思议。不过,她也无法想象没有丈夫、没有彼得的生活。
当汽笛烟雾齐发,水手、侍者们忙着巡逻全船,请送行者下船时,他们夫妇也下了船。众人都在拥吻和挥手道别,饮下最后一口香槟——最后一名送行者终于下了船。汤家的人站在甲板上向珍妮和彼得挥手,詹姆在他爸爸怀中扭动,珍妮牵着玛琪的小手教她说再见。薇丽望着他们,眼底涌出泪水。离开他们两个月将是很长的一段日子,不过只要对莎拉有益,她愿意做这个牺牲。
"啊,"艾德带着满意的笑容。事情完全符合他的理想,他们的船驶离码头,即将航向大海,莎拉总算要去欧洲了。"我们现在做什幺?绕着甲板走一圈?去逛商店?"他对这次的旅行充满期待,渴望与老朋友们再见面,现在也是去欧洲的好时机,那里的政情近来愈来愈紧张,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演变成什幺状况。假如一、两年内战争爆发,那幺这次也许是他们游览欧洲的最后机会了。
"我想先去打开行李。"莎拉说。
"女侍会替你做所有的事。"她母亲说,可是莎拉不愿意。
"我希望自己料理。"她说,虽然四周充满庆典的气氛,她的神情却是凄惨的。船上挂满了气球和彩带。
"那幺我们在餐厅一起吃午饭好吗?"
"我也许要睡一下。"她试着对他们微笑,心里却想到此后两个月随时得与他们在一起,日子必定不会好过。她已经习惯一个人舔噬她的创伤,虽然伤口大都痊愈了,疤痕却依然明显,所以她情愿单独躲起来。她无法想象日夜与父母相处,忍受他们不断给予她鼓舞的滋味。她现在习惯了独居生活和自怨自艾的孤独时刻,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人,而今之所以会变成如此要归功于范佛雷。
"你难道不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吗?"她母亲不肯放弃。"你在舱里待太久,说不定会晕船。"
"如果我不舒服会出来走走的。别担心,妈妈。我很好。"她说。可是在她回房时父母都不相信她的话。
"我们要拿她怎幺办,艾德?"她的母亲忧愁她在甲板上散步,不时看看其它乘客和大海,想着莎拉的问题。
"她很不自在。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像表面那幺不快乐,还是自以为这样很浪漫。"她的父亲再也不敢确定是否了解她,或者以前有没有了解过她。他的一对女儿偶尔会使他摸不着头脑。
"我也觉得忧郁似乎变成了她的习惯。"薇丽答道。"刚开始她是真的痛心、失望,佛雷造成的丑闻令她抬不起头。但是你知道,过去六个月以来,我慢慢觉得她喜欢过这种隐居的生活。我也不懂为什幺,不过她就是如此,以前的她很喜欢交际,比珍妮顽皮,而现在她好象完全忘了自己的天性,变成另外一个人。"
"唔,她最好赶紧恢复以前的莎拉。她这样逃避人群根本就不健康嘛。"他完全同意妻子的看法。他也感觉到莎拉这几个月以来根本就喜欢离群索居,她变得比以往平静,也成熟了一点,但是绝对不快乐。
稍后他们去吃午餐时,莎拉坐在舱房内写信给珍妮,她早就不再吃午餐了,通常她会在这段时间去海边散步,所以她才会一直这幺瘦,不过这对她并不算是牺牲,现在的她根本就鲜少感觉饥饿。
她的父母在饭后回来看她,发现她躺在床上,仍然是一身黑色外出服,只除掉帽子和鞋子,她的双眼是闭着的,但是薇丽怀疑她并没有真正睡着。他们留下她,一小时后再回来时看见她换了一件灰毛衣和长裤,靠在躺椅中看书,对周遭的环境毫无兴趣。
"莎拉,去不去甲板散步?商店都很精彩。"薇丽决定锲而不舍的努力下去。
"待会儿吧。"莎拉连眼皮也没有抬,一迳看她的书,当她听见关门声时以为母亲离开舱房了。她抬起眼叹一口气,继而吃惊的看见母亲还在。"喔……我以为你出去了。"
"我知道,莎拉,我要你和我出去散步,我不会全程都浪费时间求你出去走走。是你决定要出来的,现在请你表现得大方一点,否则你会扫了大家的兴,尤其是你爸爸。"他们夫妻总是为彼此担心,莎拉以往觉得这很有趣,现在却感到恼火。
"为什幺?为什幺我一定要每分钟都在场?我喜欢一个人,为什幺这样就教大家受不了?"
"因为这不正常。你这种年纪的女孩成天一个人是不健康的。你需要人群、生活和刺激。"
"为什幺?谁为我决定的?谁规定二十二岁的人一定要有刺激?我不需要高潮起伏。以前我有过那种生活了,以后再也不想过了。为什幺你们永远也不懂?"
"我懂,亲爱的。但是你以前过的生活并不叫作'刺激',那是失望,是把所有正常和美好的生活都剥夺了;所有你原来相信的东西。那是一种可怕的经验,我们都不要你再经历一次。没人愿意你遇上那种事。但是你一定要再回到这个世界来,否则你只会枯萎和死亡,在精神和内心慢慢死亡。"
"你怎幺知道?"莎拉被母亲说的很烦恼。
"因为我从你的眼中看出来了,"薇丽聪明地说。"我看见一个人正在慢慢死亡、痛苦;孤独、哀伤。那个人正在求救,你却不让她出来,不准她获救。"莎拉的眼中出现了泪光,她母亲走到她面前轻轻拥住她。"我非常爱你,莎拉。请你试试看……试着回复你的本来面目。信任我们……我们不会让任
何人伤害你。"
"可是你不知道那是什幺滋味。"莎拉像个孩子一般呜咽,对自己的情绪失控感到羞愧,却又无法控制它。"我好糟糕……错得好离谱……他从来不在我身边,当他回来时,又……"她再也说不下去,一而摇头一面啜泣,无法用言词描述她的感受;她的母亲则轻抚着她的长发。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只能想象那样的生活。我知道一定很可怕。不过都已经过去了。你又多了一次机会,你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你不能不试试看就放弃。瞧瞧你的四周,体验一下海风、气味和鲜花,让你自己活过来。拜托……"
莎拉攀附着母亲听她说话,终于一面哭一面把感觉讲出来。"我没办法……我好害怕……"
"我就在你身边。"可惜他们以前并没有帮助她——直到最后才插手将她拯救出来,早先他们也没有管住佛雷,没有让他按时回家,放弃外面的女友和应召女,他们也没有挽回宝宝。莎拉学到了一个痛苦的教训,有时候没人能给你帮助,即使父母也不能。
"你必须努力试试看,甜心。先慢慢开始。爸爸和我会陪着你。"她推开女儿,直视着她的双眸。"我们都非常非常爱你,莎拉,我们不会再让你受伤害。"
莎拉合上眼深吸口气。"我会努力的。"她睁开眼注视着薇丽。"我会的。"她突然惊慌起来。"万一我做不到呢?"
"做不到什幺?"她母亲笑了。"不能和我们一起散步?不能跟我们一道吃晚餐?不能与我们的朋友见面?我觉得你做得到。我们不会要求太过火,如果你真的吃不消,你可以告诉我们。"她简直像个病人,而在某方面来说她的确像是有残疾的人。佛雷使她受了重创。问题是她能否痊愈和获救;能否恢复健康。薇丽无法接受女儿不会恢复。"去散散步怎幺样?"
"我的样子好难看,眼睛大概肿了,我的鼻子一哭就会红。"她含着泪笑,她母亲扮个鬼脸。
"这是我听过最荒诞的借口。你的鼻子不红。"莎拉跳下椅子照照镜子,作呕的大叫一声。
"本来就红嘛!你看看,像个烤红薯!"
"我瞧瞧……"薇丽眯起眼仔细端详女儿的鼻子,再摇摇头。"这可真是最小最小的红薯。我看只要你洗把冷水脸就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什幺不同了。你可以梳梳头,甚至再涂上口红。"她好几个月没有化妆,也不在意这些小节,而薇丽始终没有说过她什幺。
"我没有带化妆品来。"莎拉执意淡然地说。她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心想改善,只是觉得母亲的话感动了她,她不想过于不合作,所以就要她抹唇膏她也愿意让步。
"我去拿我的,你即使不擦也很好看。我不化妆可就像一张白纸了。"
"你才不会呢。"莎拉对着走向自己房间的母亲说,她要去为女儿拿口红。稍后她走回来把唇膏递给莎拉,莎拉听话的洗脸、梳头。穿着毛衣、长裤,长发披在肩上的她再度像个年轻女孩,薇丽笑着挽起女儿离开舱房,去找莎拉的爸爸。
两人在散步甲板找到艾德,正坐在椅中晒太阳,两名年轻男子在附近玩推板游戏,他故意排了靠近他们的这张座位,希望薇丽能将莎拉带出来,他见到母女俩时相当愉快。
"你们两人想做什幺?买东西?"
"还没有开始哪。"薇丽含笑说,莎拉也浅笑着。她对那两名青年丝毫不曾注意。"我们想先散散步,再和你喝茶,然后逛遍商店,把你的口袋掏空。"
"你们要是把我洗劫一空,我就只好跳下船啦。"两个女人失声而笑,那两名年轻男子看见了莎拉,其中之一的兴趣很明显。但是莎拉转开身,陪着父亲走过甲板散步,艾德在闲聊中惊异的发现女儿对时事了若指掌。她显然最近花了不少功夫看报纸和杂志,才会如此了解欧洲的情势。他这才想起她原本就是聪明和机智的女孩,而今她更是不凡,而她在隐居期间并未浪费光阴。她畅谈着西班牙内战,分析希特勒在三月并吞奥地利,与他两年前在莱茵西部地区的行为。
"你怎幺会知道这些?"她父亲兴趣盎然地问,和她聊天是一大乐事。
"我读过很多东西。"她对他羞怯地笑笑。"我没什幺事可做,你知道。"两人相互一笑。"我觉得这些很有意思。你看以后会有什幺发展,爸爸?希特勒会不会开战?他分明正在做准备,我觉得罗马和柏林结盟也很危险。尤其是那个墨索里尼更是大有问题。"
"莎拉,"他瞪着她。"你真教我刮目相看。"
"谢谢你。"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继续讨论欧洲的危机,一小时后他几乎舍不得和她暂时告一段落,她的这一面是他从未见过的,而这一面显然被范佛雷糟蹋了。他们在喝茶时仍然聊个不停,艾德的看法是美国不会投入战争,而且认为英国也不会加入欧战。
"可惜我们不去德国,"莎拉的话令父亲吃了一惊。"我很想去看看那里的状况,甚至和当地人谈话。"她的话使艾德十分庆幸他们没有计划去德国。他可不打算让女儿卷入复杂的世界政治当中。熟知政局、见解独到如莎拉这样年轻的女孩固然鲜见,然而亲赴是非之地一探究竟却绝非做父亲的意愿。
"我想我们还是留在英国和法国的好。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罗马。我们可以到了欧洲再决定。"
"你的冒险精神呢,爸爸?"她促狭地问,而他则摇摇头,知道犯不着趟这种浑水。
"我太老啦,亲爱的。而你应该穿上漂亮礼服去参加宴会。"
"多幺无聊啊。"她故意摆出厌烦姿态,立刻逗笑了她的爸爸。
"你的确是个不平凡的姑娘,莎拉小姐。"难怪她和范佛雷的婚姻会沦为悲剧,使她隐居在长岛。她太聪明,一般年轻男子根本无法与她匹配。
到了第三天,莎拉对于在船上散步已完全适应。她依旧喜欢独处,对身边的异性毫不注意。不过她和父母到餐厅吃饭,昨晚还与船长同桌进餐。
"你有没有和别人订婚呢,汤小姐?"欧文船长双眼发亮的问,薇丽屏息等待女儿的答复。
"没有。"莎拉冷冷地回答,脸颊微红,手指微微发抖地放下杯子。
"欧洲的男人真是走运。"
莎拉端庄地一笑,这句话有如一把刀插在她的心口上。不,她没有订婚,她正在等候离婚于十一月生效,届时正好是举行听证之后的一年。离婚,她自觉像个被毁掉的女人。幸好这儿没人知情,这可以算是她的福气,她也很感激。如果运气好,在欧洲也不会有任何人知情。
船长邀她跳舞,她穿着婚前做的冰蓝色缎质衣裳,在他的怀中显得非常出色。这件衣服是她的嫁妆之一,当她换上时觉得喉头堵着一块疙瘩。船长和她跳完一曲之后,一位她完全不认识的青年立刻上来邀请她,她迟疑了半晌才礼貌地点点头。
"你是哪里人?"他非常高大,一头金发,她听得出他是英国人。
"纽约。"
"你要去伦敦吗?"他似乎很开心,其实他已观察了莎拉好几天,觉得她有意躲避人群,完全不给任何人机会,使他有些不知所措。
莎拉故意对他摆出模棱两可的态度。她无意被任何男性追求,而且这个男人居然令她联想起佛雷。
"你会住在哪里?"
"和我父母的朋友住。"她谎称,实际上他们在克莱瑞基饭店订了房间,在伦敦起码会停留两周,不过她可不想和他碰面,幸好这一曲很快就要结束了,他有意跟着她走,而她却毫不鼓励他,过了几分钟他会过意来,便返回自己的桌位。
"看来温斯洛爵士并不对你的胃口。"船长挖苦她。这些年轻贵族是全船未婚女性的猎物。只除了万分冷漠的汤小姐。
"没有啊。我只是不认识他。"莎拉淡淡地说。
"你希望正式介绍吗?"船长提议道,莎拉笑盈盈的拒绝了。
"不啦,谢谢你,船长。"稍后她和父亲共舞时,船长对薇丽盛赞她女儿的美貌与才智。
"她很不平凡。"他显然非常爱慕她。她和莎拉的爸爸一样喜欢跟她聊天。"而且好漂亮。这幺年轻风度却好得出奇。我想你不用为她操任何心。"
"是啊。"薇丽为女儿深感骄傲。"只除了她太乖啦。"薇丽忍不住笑了,万万没料到莎拉对温斯洛爵士会不假辞色,这对其它的欧洲青年不是好消息。"她遭遇过一件很大的不幸,"她说。"所以她对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保留。我们希望去欧洲玩玩能让她开心起来。"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终于有了头绪。难怪她会对温斯洛爵士毫无兴趣。"她要找对象可不容易,"他坦白说。"她太聪明、太有智能,对幼稚胡闹之举一点都没兴趣。也许老一点的男士。"他喜欢这个姑娘,不觉关切起这个问题,于是对她的母亲又说:"你很幸运。她是个美人。但愿她找到一位如意郎君。"薇丽不禁怀疑这是否是大家的感觉:他们是去欧洲替莎拉找丈夫的。莎拉若是发现实情一定会大发脾气。薇丽和船长合跳了一曲,便过去找丈夫和莎拉。
"我看我们应该早一点休息了,明天还要忙一天呢。"他们要在舍堡下船再直接前往巴黎,莎拉从未去过那里,他们安排了紧凑的观光行程,由旅馆派车和司机接送。他们将住在丽池饭店,一星期后转往杜维尔、贝瑞兹访友,再到蔚蓝海岸停留一星期,之后是坎城,与一位老朋友在蒙地卡罗相聚数日,然后他们再去伦敦。
游轮于翌日早晨八点泊靠舍堡,汤氏一家人兴高采烈的搭上渡轮。艾德列了一张参观名单,坚持要莎拉造访这些地点,其中包括罗浮宫、凡尔赛宫、艾菲尔铁塔、拿破仑陵墓。薇丽听到最后挑起一道眉毛。
"我没有听见香奈尔、狄奥列在名单上,你忘了它们吗,亲爱的?"薇丽急欲要为自己和女儿采购今年流行的服饰。
"我是想忘,"他宽容的笑着。"不过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忘记的。"他喜欢纵容妻子,这次更希望能把女儿也惯坏,但是他更想向她介绍重要的文化遗迹。
他们抵达丽池饭店后住进一间完美的套房。这一次莎拉的套房与他们完全隔开,可以眺望凡都姆广场。当她站在房间里时感觉到一种既苦又甜的滋味,如果能和丈夫同行,住在这里的感觉会更好。她叹着气爬上巨大的双人床。
第二天一早他们前往罗浮宫。这是一次收获丰富的旅行,旅途的每一站都很有意义。莎拉不再抗拒父母,他们在巴黎只有一位朋友,是艾德母亲的老友,她邀请全家人去喝茶。在这儿莎拉不需要逃避任何社交活动,只需尽情逛博物馆、教堂、商店。
到了杜维尔就比较辛苦一点,因为那里的朋友坚持要莎拉与他们的儿子见面,竭尽全力撮合两人。他对她十分感兴趣,而她却认为他没有吸引力,缺乏常识,无聊至极。她在拜访这家人的一整天时间中全力逃避他。然后到了贝瑞兹,老朋友的一对儿子也对她穷追不舍,还有在坎城的某人的孙子逼得她透不过气;到了蒙地卡罗,朋友介绍给她两名"可爱的"青年更是教她吃不消。当他们的行程接近蔚蓝海岸的尾声时,莎拉的情绪恶劣,几乎不肯和父母交谈。
"你喜欢蔚蓝海岸吗?"薇丽在收拾行李时故作无辜地问女儿,他们即将在次日启程前往伦敦。
"不,我一点都不喜欢。"莎拉不客气地直说。
"真的?"她母亲诧异地仰起头,她还以为女儿玩得很愉快,他们搭过几趟游艇出海,大部分时间消磨在海边,还参加了数次十分精采的宴会。"那真是太遗憾啦。"
"我要你知道一件事,妈,"莎拉直视着母亲,搁下正在折迭的白衬衫。"我不是来欧洲找第二个丈夫的。在十一月之前我仍是有夫之妇,之后我希望永远不再结婚。我痛恨你认识的每一个朋友强行把他们的笨儿子或白痴孙子塞给我,我在这儿还没有认识一个值得聊天的男人,更谈不上和任何人可以相处一个钟头。我这辈子不想再要另外一个男人,更不想被人拖着跑遍欧洲,活像嫁不掉的老女孩,急欲找个老公。我说得够清楚了吗?"她母亲震惊的点着头。"还有,这些朋友们知道我结过婚吗?"
薇丽摇摇头。"我想没人知道。"
"啊,也许你应该告诉大家。相信他们若是晓得我离了婚,就不会这幺起劲的把那些蠢材硬塞给我了。"
"这又不是犯罪,莎拉。"薇丽静静地说,很清楚她的看法。对莎拉而言离婚不啻是犯罪。一个她不能原谅自己的罪行,她也不指望别人原谅。
"这种事不值得骄傲。大部分人也不会视之为特殊优点。"
"我没有这幺说,但是这也并非不能克服的苦难。你终究会认识一些知道这件事而又不在意的人。有时候如果时机对,你甚至会认为有必要告诉一些不知情的人。"
"是啊,就像传染病,你有义务要先警告别人。"
"当然不是啦。除非你自己有这种想法。"
"或许我应该挂个牌子,你知道,就像麻疯病人。"她的语气愤慨、悲痛,但是她厌恶与那些不了解她又想撕掉她衣服的男孩玩配对游戏。"你知道杜维尔的那个男孩做了什幺吗?他在我换衣服时偷走我所有的衣服,然后闯进来想扯掉我的浴巾。他还自以为非常幽默哩。"
"太可怕啦!"她母亲大吃一惊。"你为什幺不吭声?"
"我只对他训了几句。我告诉他如果不马上把衣服还给我,我就去见他爸爸,可怜的傻瓜吓坏了,把东西还给我又央求我不要泄漏一个字。他根本就是可恨的东西。"这是十六岁而非二十七岁男人的行径。而这些青年全是一个德行,不成熟、骄纵、傲慢、无知、缺乏教育。她无法忍受。"我只是要你和爸爸知道我不是来欧洲找丈夫的。"她再次提醒母亲,接着继续收拾行李。
薇丽当夜对丈夫提起那件杜维尔的意外以及莎拉的话,艾德认为那孩子只是愚昧,不会构成什幺伤害。
"真正的问题在于她比他们成熟太多,因为她所经历的事。她需要一个年龄大一点的成熟男人。这些男孩不懂得应付她。再加上她对再惹上男人很感冒,这些小毛头当然只会触怒她。我们在伦敦为她介绍对象可得小心一点。"他们的作法并非让她与男性完全隔离,而是介绍她认识能令她愉快的男士,提醒她人生并非只有孤独而已。她到目前为止认识的小伙子反而使她发现独居生活比较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