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琳此刻正一页页浏览整齐书有萝拉婚礼重要细节的纸张,并随手在今日待办事项里补充要点。她全神贯注于手上的事务,因而一时之间不曾注意到有人走向她,并在她的桌旁停下来。那人只得再重复一次说:“凯琳,我可以坐下吗?”是迈克的声音。他以一贯优雅的手势指着凯琳身旁的座位,极富教养地等着她回答。
她抬起头,忙不迭地说:“噢,当然可以。只是待会儿有客户要来。”
“所以我只能在这里坐一会儿,直到他们来。”迈克的声音透着轻微的反讽。
凯琳暗暗叹了口气,关上文件夹并推向一旁。她早已对萝拉婚礼的细节了如指掌,事实上也应该如此,因为她的心思无时无刻不被这件事所盘占。她想,在工-作和生活之间,或许真的应该在时间分配上寻求一个平衡点,无需花费所有的时间一再重复检视同样的事项。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她不再是那样的完美主义者,像柏娜婚礼上那样的突发状况恐怕会不时地发生……想到这.她不由得打颤,想法又回到原点——还是求其万全为上策。
“早餐之后呢?”迈克问,“今天早上我没有什么啦……”
她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我以_勾你那几位友善的伙伴还在这里呢!”
“他们是还在,但是他们认为我实在有必要出来走走,放松一下,和外界多做一些接触……”他笑了笑继续说:“也许我们可以去高尔夫球场打个九洞。”
凯琳摇摇头,“抱歉,我另外和魏家夫妇有约,他们要庆祝结婚十五周年。”
迈克语带洁难地提醒她:“这不是你说的吗?要我安排出早上的时间陪你。”
“可是我没有说每一天早上都有空啊!如果你事先告诉我,我也许可以配合你,这个礼拜我真的很忙!”
“昨天傍晚就有空去溜冰……”他冷冷地说,令凯琳全身肌肉立刻绷紧。她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又是培恩?但她终于强忍没问,以免使自己看起来心虚。“坦白讲,轮式溜冰并不那么入流,只是最通俗的消遣而已。”他的话里带着些许鄙夷,令凯琳相当不悦。“我不这么认为。我说最通俗的娱乐是打保龄球,刚好我也很喜欢这项娱乐,如果这又让你不悦,我也只能说抱歉!我本来就是很普通的人,出生在中等家庭,我的父亲一直在生产线上工作,而且一一”
“凯琳,对不起,我绝对不是在嫌你,或是你的出身背景,你也要学着培养其他的兴趣。”
她咬着牙没有回答他,手指紧紧地掐住桌缘。
“当然你也需要轻松一下。”他把手覆在她僵硬的手指上,“我很高兴你昨晚玩得尽兴,真的。很抱歉我不应该为这件事生气。”他看着她,微笑着继续说:“昨天晚上我们在俱乐部开会讨论一些很重要的事,但是隔壁房间却在举行宴会,吵得要命。一直到今天早上醒来,整个脑袋还像是要炸开来一样。我想,这就是我心情烦躁的原因。”
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回答他,所幸已没有必要,因为萝拉和她的未婚夫正好抵达。迈克站起身和那位年轻人握了握手:“我正好要走了。”但他随即一怔,“噢——昨晚就是你在乡村俱乐部里举行宴会——”他说着向凯琳投以心照不宣的一瞥。
“庆祝杰克告别单身生涯。”萝拉只简单地回答。
杰克看起来显得有些精神不好,大概是昨天熬夜又多喝了点酒的缘故。只是在一周中间举行宴会未免不太寻常,凯琳想着。不过再想想也有道理,杰克大部分的亲友都住在外地,他们提早几天赶来,可以不必再多跑一趟。
他只点了咖啡,而且在整个讨论过程中甚少发言,这倒是确认了凯琳先前的怀疑。而萝拉也比平时安静,一点一点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每一位准新娘在婚礼前的反应各异,就凯琳的职业立场而言,她最喜欢面对像萝拉这样的顾客。
接下来的时间,凯琳就所有相关事项一一向准新人提醒、交代。末了她微笑地对萝拉说道:“最后要做的事就是把心情放轻松,准时参加彩排。”说完即盖上文件夹,“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凯琳话刚说完,杰克便迫不及待地起身,他匆匆在萝拉颊上亲了亲,嘴上念着要去工作便快步离去。
“你们吵架了?”凯琳终于按捺不住地问萝拉。
萝拉的下颚微微颤动,咬了咬嘴唇喃喃地说:“昨天晚上。”
无疑是为了昨晚那场宴会。既然昨晚的喧闹声贯穿了整个乡村俱乐部,席间纵酒的情况自是可以想见。对于心情忐忑而且敏感的准新娘而言,如何能忍受那样的场面以及酒后漫无节制的胡言乱语?“我明白了。”凯琳轻轻地说,“不过,这也满正常的。通常在婚礼之前,男女双方很容易起口角,但这并不表示两个人不适合或是不应该结婚。”
“我妈妈也是这么说。她叫我不要把一时的不愉快放在心上。”
凯琳拍拍萝拉肩头,“没错。因为双方心情上都很紧张,所以容易起磨擦。累积在心里的不愉快总会爆发出来,有些人是在教堂里吵闹,有些人是在蜜月时才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也许你们该庆幸现在就经历这些冲突……”
凯琳结了帐后和萝拉一起走出饭店。她在饭店前的人行道上伫立很久,直到萝拉消失于她的视线之外。她突然感到身心极度疲惫。对于她的准新娘而言,她所扮演的角色不仅仅是新娘顾问,更是婚前心理顾问。然而她自己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也许迈克说得对,要兼顾每一件事是非常困难的。待这场婚礼结束,她会认真考虑自己将何去何从。
骆家的房子已然像是仓库一般,各个角落的纸箱一直堆叠近天花板,地面四处也已清理干净。凯琳在厨房清理一桌子的锅、壶、瓢、碗,但她只草草地把它们分别塞进几个大纸箱里,然后沿着一处墙把箱子叠上去便算交差了事。
她洗净手,把印有凯西婚礼来宾名册的电脑报表摊在桌上。婚礼虽在九月举行,但她估计要花一个礼拜的时间才能填写好所有的邀请卡。她把装有邀请卡、信封、回条的盒子依序排开,并把书法笔灌满了墨水,然后开始工工整整地下笔——
“一张——还剩四九九张。”她自言自语念着。
从她身后冷不防地冒出培恩的声音:“听起来一定是很乏味的工作。”
凯琳猛地震了一下,笔也从手上掉落,所幸飞溅的墨水不曾沾染到那些昂贵的卡片。
他上身赤膊,古铜色的皮肤看上去湿湿亮亮的。在他胸前和手臂上有几道灰尘和油污的渍印,牛仔裤也肮脏不堪。但是尽管如此,依然闻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香皂气味。
“这些是你婚礼的邀请卡吗?”他趋前探头越过她的肩膀,想看得仔细一点。
“你!你不要碰!”她伸手护住桌上成排的盒子,“当然不是我的——没那么早。”
“我还以为你提前了。”他边读着卡片上印刷精致的字样。
“你在做什么呀?怎么像是刚从煤矿坑里爬出来一样?”
“也差不多了,我在帮你母亲清理地下室,你父亲以前常常在那里工作,堆了好几罐用剩的油漆和一一些木材,你母亲也不知道什么该丢,什么该留下。”
“噢——难怪有辆装满废物的小货车挡在车道上。”她不奇怪他会开小货车,因为在他盖房子期间一定需要这样的车子。
他从一个箱子里捡起一个用报纸包好的杯子,扯掉纸张扔进另一个箱子里,再往杯子里倒满开水加冰块。他倚坐在料理台上摇晃着一只脚,带着研究的神情注视着她。而她则别过脸继续写邀请卡。“安莉说,我可以把一些工具和用得着的东西拿走。”他又走去打开冰箱,加些冰水并检视冰箱内仅存的食物。“你和安莉这几天就吃冻肉片啊?”他语带同情地说,“既然你还没付我相片钱,我也只好将就将就——”
“我会照一般标准价格付费。”
他靠在冰箱门上,故作正经地说:“怎么能这样算呢?如果不是我临危受命,拔刀相助,你哪能从叶太太那里全身而退?单从这点来看,你就欠我不知道多少——”
“我想我皮包里还有二十块钱,要就拿去,不要拉倒。”
“这样太伤感情了,价格好谈嘛!”他洗了手,从冰箱拿出冻肉和一条面包,“说真的,你介不介意我拿走你父亲的旧工县?”
“我干嘛要介意?我对那些锯子、凿子什么的不感兴趣。”
培恩耸耸肩,“我是说迈克可能会需要。”他的意思是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因为那个人是迈克。
凯琳不愿作任何反驳,如果他想暗示一个男人无法胜任家庭木工之类的工作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那充其量也只是他个人的看法,她根本无需置评。“我想迈克从未到过地下室,根本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工具。所以,你要什么就尽管拿去吧!”她微微一笑,“别的不必多说,只要告诉我该付你多少相片钱。”
培恩弹了一下手指,“有了!我有个好主意,你听听看——”
“等一下……”凯琳把正写到一半的姓名住址继续写完,再把写好的信封放到一旁,才靠向椅背,“好,说吧!”
“你和迈克婚后总要有个地方住对吧?我有一块很不错的地……”
看来他真的买下迪兰那块地,她想。难怪芬妮这星期会这么忙,把她要找公寓的事都给忘了。“你是说你要替我和迈克盖一栋房子?谢了,不必。”
“我可以把相片钱加在房价上,迈克绝对不会发觉的。”他热心地补充说明,仍是一贯的虚虚实实。玩世不恭。“当然,相片钱我会打个折扣给你。”
“我心领了。”她冷淡地说。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迈克对这个建议会有什么反应。“至少几年内我们不会想要自己盖房子。我想再一、两年我们才会确定共同的生活模式。”
“我知道了,决定要不要生小孩是不是?”
“你该不会认为我会跟你讨论这个问题吧!”
“呃,小咪,真的值得一试,我不是指生小孩,而是房子。你应该好好考虑我的建议,如果让迈克来盖房子,你绝对没有表达意见的余地。”
她放下手中的笔,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感觉不出他究竟是怎么看待你?我只要打电话给你他就会抱怨,但是他实际上是把你当成一个——一个软弱无能的小女人!”他说完,把手上剩下的三明治一口塞进嘴里。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真以为是你在计划你们的婚礼?没错,他是放手让你决定。但是只要有任何安排和他个人计划有冲突,他就会干涉,然后一切都要听他的。就拿你们的蜜月旅行来说——”
“你怎么知道关于我们蜜月旅行的事?”
“你还不知道你们要去哪儿对不对?可是我知道。昨天晚上我问过他一当然,不是很直接的。是他告诉我的,他早就决定好了。”
培恩的话令凯琳百般不是滋味。他是怎么从迈克那儿套出话来的?“我们不是说好不再干涉彼此的事情吗?”
“我没有啊!昨天晚上溜冰结束之后,我又赶去参加杰克的聚会,迈克他们正好就在隔壁房间开会。宴会进行到一半,还劳驾我们的迈克来告诉我们宴会该怎么开。”一他撇了撇嘴角,接着说:“要不要我告诉你,你们要去哪儿度蜜月?”
她刻意使自己的声音平稳、淡漠,而且不使视线离开手中正整理着的卡片。‘‘当然好。”
“百慕大。”
“在二月?不是还太冷?”但她的惊讶一闪即逝。“不可能,迈克~定是骗你的。,,
“不!他不善于开这种玩笑。你不谢我吗?至少你知道该准备什么衣服了。”他又夹了一份三明治。“不过,也许迈克根本不会让你走出蜜月套房,所以穿不穿衣服都不要紧。,,
“拜托你,培恩!你简直粗鲁得令人难以忍量。”他只定定地看着她:“我不会那样做。”凯琳迎着他的目光,觉得体内有什么开始在融化。曾经,她梦想着和培恩一同住进蜜月套房,何曾考虑过屋外是什么样的景色!“除非我和一个让我爱得发疯的人结婚——”他随口补充。
凯琳等她的心跳逐渐慢下来归于正常后才有所回应。“那也不太容易,”她保持平静地说,“因为你也得让对方爱得发狂才行!”在凯琳主持过的婚礼彩排当中,从没有任何一次全部人员都准时到场。今天晚上萝拉的婚礼彩排也不例外。其实这原本没什么大碍,只是对凯琳而言,今晚状况不同。
她已和迈克约好稍晚一起在乡村俱乐部用餐,她希望无论如何能准时赴约。迈克对她的工作已有微词,任何横生的枝节都足以引起他心理的反弹。而在她有机会好好考虑清楚之前,无意再针对她工作的前瞻性和迈克做任何讨论。
凯琳指挥排练了几次,才让每一个人熟悉自己的位置并掌握进退场时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有些烦躁。终于,所有相关人都在圣坛周围各就其位,她便前去通知牧师该他上场。
为了晚餐约会,凯琳今天是盛装而来,并足蹬三寸高跟鞋。然而彩排过程中却错误频出,一番折腾下来,此刻她的脚发疼,长水泡的脚后跟更是灼痛不已。照这情形看来,她是注定无法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俱乐部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婚礼上可能出错的地方都能在今晚及时修正、处理,也许明天正式婚礼便能顺利进行。要是真能这样,凯琳想着,她今晚的种种不便和痛楚也算值得。
待牧师就位后,她在来宾席上找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牧师既和蔼可亲又善解人意,凯琳相信以他丰富的f艋场主持经验,必然知道该如何缓和当事人紧张的情绪。她像吃了颗定心丸似地往椅背靠去,并脱下高跟鞋暂时纾解双脚的疼痛。
牧师致词时,她心底开始盘算着——仪式大约还要进行十五分钟;接着再练习一遍退场;最后留几分钟让大家发问——算算时间,她刚好可以准时抵达俱乐部。
当她的注意力再回到仪式上时,牧师正说着:“……接着我就会问:‘萝拉,你愿意让这个男人成为你合法的先生吗……,等等,萝拉就要回答说一一”
牧师说话的同时,凯琳的目光正好就落在萝拉身上。她注意到萝拉美丽的脸庞略微变得苍白,下巴紧绷,喉头微动,像是突然无法发出声音来。
接着便听见萝拉清清楚楚地说:“不!”尾音在偌大的教堂里久久回荡……
回音消失后,全场只剩一片冻结的死寂。只见萝拉抬起下巴,直视着她的未婚夫,再次重复说:“不…!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