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舜知心里一惊。
是人事命令下来了吗?
这次是谁会升迁?谁被遣散?
两、三个月前,她从部门协理那里得到第一手消息。当时任职副理的洁西卡·吴将被派遣到国外分公司升任经理的职位,连带的其它部门也有人事异动,因此总部这里将会空出几个管理阶层的职缺。谣传将从内部人员里调任。
甘舜知在企画部门任职超过六年,工作认真,经验丰富,绩效也是一流。长年来优秀的工作表现,自然使她被纳入管理阶层的可能人选。
风声传出来不久后,某日,协理请她吃饭,并且隐隐暗示了可能升职的讯息,嘱她好好努力,将来定会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当然了,甘舜知也很清楚,杜协理请她吃饭的用意略有一点探口风的意味。公司两大派系人马斗得厉害,他想要知道如果她顺利升职以后会站在哪一边?
甘舜知哪里有那么傻。在公司里打滚了这么久,她很清楚她唯一能靠的,不是当权派,也不是在野党,而是她自己的工作效率。只要她做好自己份内的事,那么不管风势吹往哪一边,她都不会被吹垮。
不过从那时起,甘舜知便为即将来临的升迁感到期待。只是在正式的人事命令下来前,她不敢表露出一点点将要升迁的蛛丝马迹,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就连当时仍是她男友的何建楠也未曾透露。
事实证明,那是对的。
爱情像是一阵不稳定的风暴,说转向就转向。
在公司六年,也算是资深了,甘舜知唯一做错的事就是跟公司里的人谈恋爱。
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公布栏前的人只有增多,没有减少的趋势。
甘舜知试了几回,仍无法顺利挤到前头。
果真是人事公告吗?甘舜知疑惑着。
如果是,怎么她都还没接到人事部发出来的公文?
不过这也不是没发生过的事。公司的行政作业偶尔会这样,当事人常常得看公告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并在稍后才在自己办公桌上看到延迟了的公文。
旁边的电梯开了又关,却没人急着上楼。
隐隐的,甘舜知听到有个人说:“真是意想不到,她升职了耶,早知道之前就该好好巴结一下。”
旁边的人笑道:“现在拍马屁也还不晚,人家不常说亡羊补牢吗?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样的东西喔?”
甘舜知听得心脏怦怦跳。果然是人事异动的公告。
当交谈的人回过头看见她时,脸上纷纷露出奇异的笑容。
甘舜知穿着套装的背部冒出了一层冷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笑什么?那是奉承的微笑还是……
“啊,不好意思,请让一让。”前头有人看完公告退出来了,他一个大步,硬鞋底踩着了甘舜知的脚尖。
甘舜知吃痛地低呼一声。瞪视着那个大脚,却在看清那人面孔后,脸色倏地刷白。
还会有谁?
何建楠转过头来,一张从前看来还算英俊,如今看起来却令人厌恶极了的脸孔不怀好意地笑道:“啊,是你啊,小舜。”
甘舜知充耳不闻地别开脸。连帐都懒得算。
谈办公室恋情坏处就是这么地多。
即使分手了,公司就固定那么一块地方,想避不见面部不知道能怎么避。
甘舜知再次暗骂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居然自毁长城,跟这个人渣在一起那么久。此刻她真是有些自厌起来。
也许她该去重新检查一下她号称有2.0的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何建楠丝毫不受甘舜知脸色的影响——脸皮厚的人就是吃香!
见甘舜知别开脸,他又凑了上来,在她耳边说:“别这样嘛,我们说好的不是吗?分是分了,可还是可以当朋友啊,犯不着摆脸色给我看吧。”
谁跟他说好了?这种人……懒得理他。
甘舜知再次摆头扭向另外一边。
谁知他又凑了过来。“我知道我伤了你很深,可是感情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你爱我,我不爱你,爱情,是不能强求的。”
甘舜知拧起眉,这回索性将脸往天花板上仰。她得花好大的劲才不会动怒甩他一巴掌。光天化日之下,这种恶心的话他都说的出来?好像是她巴着他不放似的。
不否认的,甘舜知的感情是受伤了。不过受伤的是她的自尊,而不是心。
也许她就是傻。明知天真的人只会受伤,红尘中打滚,却还是放任自己内心深处里,保留着最后一块耕耘天真的田地。
瞧瞧,她得到了什么回报?
对于男人——现实中的男人——她实在是失望透了顶。
甘舜知对自己发誓,她绝对不可以再盲目地层开另一段感情。不管是为了半夜里的空虚或者寂寞等种种理由,都不可以!
意识到身边看好戏的人变多了。天杀的,何建楠还不立即滚出她的视线?
甘舜知看了眼万头钻动的公告栏,决定先搭电梯上楼,有空再下来看。
才转头要走,手肘却被捉住。
她连回头都懒,真的。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求何建楠能够好心点,不要再制造八卦让公司里的人传来传去了。
人的天性之一就是爱听流言。甘舜知不怪那些卦公八婆,她只气自己留了个这么大的话柄让大家娱乐。
她低声说:“你放手。”
他没放。“这样吧,小舜,如果你真的还忘不了我,今天下班后,你到我那里去——”
甘舜知没让他说完。她一个后肘拐,K得自恋狂捣着鼻子退后一大步,保龄球般撞倒不少围观的人。
好了,欠话题吗?现在有了。
主题就是:企画部的甘舜知不满被甩,打断前男友的鼻梁,后者鼻血直流。
走进电梯时,甘舜知后悔地想,早知道该用脚踢下面一点的。
这样子标题后半段就会变成“踢断前男友祸根”了。听起来岂不更耸动些?
敏感如她,当然留意到电梯里的男同事对她瞥来的惧意,以及女同事投来的异样眼光。
她沮丧地打了个喷嚏,希望她掏面纸擤鼻子、擦眼泪的动作不会被解读成“为爱伤感、为情流泪”。她只是恰巧在这时节严重地过敏而已啊。
终于,电梯爬到了企画部的楼层。
一走进部门办公室里,迎面便是爆彩炮和开香槟的欢乐景象。
甘舜知心跳漏半拍地拉开沾在头发上的喷雾彩带。不知道在紧张什么地问:“庆祝什么呀,大家?”
只见她的同事们,男男女女回过头来。
其中一名刚加入企画部的女同事小如递给她一杯香槟。笑着说:“你没看公告啊,舜知?丽莎调任副理,她升职了,大伙正在替她庆祝呢!”
甘舜知顺着小如的视线望去,看见与她同期进公司的许丽莎正被大家簇拥着接受道贺。
那一瞬间,甘舜知错愕的瞪大眼睛。
指甲不知不觉地深陷进掌心里。
事后回想起来,她几乎无法确定,当时她是费了多大的劲才能够不当场哭出来。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结束了短暂的庆祝以后,大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办公。
当天丽莎便整理自己办公桌的物品,准备搬到已经腾空的副理办公室。
甘舜知一整天情绪都很低落,有种想要打电话给人倾诉一番的欲望。
然而这个月以来,她已经打扰葛薇许多次了,为了这么一件小事约她出来听她哭诉,似乎太过小题大作了点……
好吧,当然这不是小题大做,不过甘舜知不知道怎么搞的,当她喝完小如给她的那杯带有苦味的香槟,坐回自己的位置后,整个人就懒洋洋的,完全打不起精神来。
过去那个一进办公室就朝气十足开始工作的甘舜知,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甘舜知看着原本坐在她前面位置的丽莎——新任企画部副理——收拾东西,不禁疑惑起自己多年来的认真和努力是为了什么?
这几年来,她累积的年假加一加起码也有两、三个月,当别人放年假出国去玩,或在家休息放松时,办公室需要人力,甘舜知总是扮演救火队的角色。
只要是交代给她的case,她一定在上司指定的期限内做完。
公司不喜欢员工加班,加班费比较高,会增加公司的人事预算。甘舜知就尽量不加班,但是做不完的事情,为了绩效好看,她会牺牲自己的时间带回家做。
六年来,她的月给里不曾少拿过全勤津贴。
而即使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她也从来不拿公司的电脑来上网。
她跟葛薇联络都是使用自己的手机。
但她知道很多人不但用公司的电话打长途电话,还会在上司看不见的时候上网玩股票或打怪兽。
她不是清高,她不过是稍微有一些坚持而已。
然而现在她却开始怀疑起,自己这样的坚持是否有意义?
丽莎不像她这么坚持。
丽莎经常用公司的电话打私人电话。
丽莎经常在上班时间上网跟网友message。
丽莎没有拿过全勤津贴。
丽莎喜欢奴役新进的菜鸟替她泡茶。
丽莎称她们为粉红公主,丽莎自己则是金刚芭比。
金刚芭比喜欢穿着缀有蕾丝的梦幻少女装,佯装自己还是十七岁的高中女生。但其实并不是。而粉红公主喜欢趁着百货公司换季大减价时,采买即将过季的商品,她们特别钟爱成熟干练的商场女强人装束。但其实也并不是。
金刚芭比与粉红公主总是在暗地里斗法,“尬来尬去”。办公室风起云涌,战况激烈,而早已远离这两个年代的超龄美少女经常受到炮火波及,因为她们总是搞不清楚状况,弄不懂金刚芭比挂在口中的“炫”字和粉红公主嘴里喊出来的“杀”有什么不同?
一群人炫来杀去的,弄得办公室里老是乌烟瘴气。
午餐时间,她们会像好姊妹一般“好康到相报”,相约去吃“台北走路”杂志介绍的经济简餐。但在下班逛街时窄路相逢,会用撇开的眼神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最后一点:丽莎常常忘记替她自己养的仙人掌浇水。
甘舜知自信比丽莎认真一百倍,也尽量避免同自己人内斗。
但是在同一期进入公司的职员里,丽莎成功了,而她没有。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努力与收获不成正比,突然间,她觉得好没力。
收拾好一大箱的杂物,丽莎转过头来,向她露出一抹洋娃娃似的笑。
她将一盆快干死的仙人掌放在甘舜知桌子上。微笑道:“这个盆栽留给你做纪念吧,反正平常都是你在浇水。”
丽莎连这个盆栽里种了什么都不在乎。
甘舜知看着丽莎扔过来的黄金仙人掌,觉得自己就跟那困在盆栽里,要养份没养份,要水没水的倒楣仙人掌一样。
她蹙着眉道:“我好像还没跟你道喜。”她痛恨自己还维持着社交风度。
丽莎将她的杂物箱子交给一个热心的男同事,请他代为搬运后,转过身来。
甘舜知又造了个句子:丽莎总是使唤男人替她做事——奇怪,那些男人也总是心甘情愿。
刚烫了一头大卷发的丽莎眨了眨眼睛。“哦,不必了,应该是我要向你道谢才是。”
甘舜知不解地抬起下巴。
丽莎拂拂发卷笑道:“谢谢你选择了午餐,把晚餐时间留给我。”
甘舜知呆愣了足足有三秒钟才反应过来。
她不会是指……她与杜协理的午餐吧?
她不可能是在告诉她,就只因为她选择了与杜协理用午餐,而不是吃晚饭,就失去了她甘舜知一直在等待的晋升机会吧!
看着丽莎扬长而去,她死命地摇头,不愿意接受这个原因做为失败的理由。
如果她相信丽莎是用了特殊的“代价”才换取到这次的升迁,那么她甘舜知就算再多拼十年也没有用。这几年的辛苦更是完全没有意义可言。
然而如果她不相信……六年来的辛勤岂不等于一张空头支票,没有兑现的价值?
噢!可恶的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