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一年前,那人硬将他从书本堆里吵了出来,兴奋地直嚷着。
他当头就是一桶冷水泼下去:“不要又提起你的黑风寨了。”
“为什么?黑风寨棒极啦!”
说到那人的野心,从来不是秘密,正是把所有他能支配的地盘全都命名为黑风寨。
听这一回乱七八糟的远景描绘,野心的新内容似乎是一间叫做黑风寨的钢琴酒吧,店内提供酒类,以及优雅的钢琴演奏,全店女客止步,只允许外貌与身材兼具的美男子进门云云。
说到得意处,那人眉飞色舞,似乎全身都在笑。“我可以给你本店编号一号的会员卡,享受最优惠的招待喔!”
“那种光听你描述就觉得会被临检的奇怪酒吧,我宁可不去。”
“为什么?你讨厌钢琴?”
“我并不是讨厌钢琴。”
“那我开你喜欢的店吧!你喜欢黑风寨泡沫红茶?黑风寨咖啡馆?还是喜欢黑风寨麻辣火锅?”
“……还是开钢琴酒吧好了。”
“所以,你将来会去学调酒?”那个家伙试探性提问道。
“原来。”他放下书本,指着对方的鼻子,说道:“你的好点子就是让我去站吧台调酒,你则悠闲地坐在酒吧前饮酒作乐是不是?”
“难道这不是一个棒透了的好点子?”
“你赶快从这种愚蠢的白日梦里清醒过来就更棒了!”
“喂喂,我现在给你机会,你可不要等我找到了可爱的酒保小弟才来吃醋。”
他哼了一声。“酷?那是什么东西,从来没见过。”
……醋……醋……
“……醋啊!百里晴川!”
“什么?”
猛然被拉回现实,百里晴川大吃一惊,忍不住叫出声来。
拚命叫唤他的班上同学,也被他过于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手指前方,又说一次他从刚才就不断重复、却一直没被百里晴川听进耳里的叮咛。“我说,你醋倒得太多了。”
……醋?他低头一看,左手抓着的醋瓶,莫名其妙不见了一半;再看右手平底锅,和食材佐料水乳交融、混为一体的正是一股刺激的醋酸味,要捞救已经太迟了。
这是今天第四次严重失误了!百里晴川心烦意乱,恨不能一扬手,整锅从三楼泼下去!
“啊,算了算了啦,反正又吃不死人。”
周遭一伙人纷纷上前劝阻他重作这道菜,严格说起来是阻止他在几乎冒火的状态下拿菜刀。
——此时此刻,正是东门桥的园游会。
百里晴川人在班级教室的后走廊,四周还有跟他一样忙忙碌碌的十多名同班同学。教室后走廊早已不是平日畅通无阻的状态,而是最忙最混乱的炊事区,前后门大大敞开,挂了长布帘和教室作区隔,除了炊事用具,尚有难以计数的一堆杂物阻塞道路,看起来其实更像是仓库,
目送着失败品被端着进了教室,百里晴川无言复无奈。
虽然一直强迫自己振作精神,专心应付分配到的主厨工作,一切却是困难得超出预期。他一向睡得浅,又会认床,本来便没指望能在临时换的房间里睡个香甜的好觉,可是一整夜的辗转反侧,就要归咎到祝羿楼头上了。
昨晚,那些争执的话语在脑中来来去去,驱赶不散,他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睡着?
睡眠不足还算是小事,真正记挂在心、妨碍他一展高超厨艺的实则是另一桩。此刻,又再度找上门来了。
“老大!老大!”后门的布帘掀动,器材组负责人粗鲁地闯进来,两只眼睛左右张望,嘴巴不停喊着:“老大!老大?老大不在这里吗?”找的正是祝羿楼。
炊事人员异口同声都说不在这里。
百里晴川没跟着回答,但他同样没有见到祝羿楼,也不知道他人在何处。不只是他,到目前为止,班上仍然没人见过他,祝羿楼似乎行踪成谜。
“他到哪里去了?谁看见过他?”器材组的负责人还不死心,炊事区的工作人员却全都不耐烦了。“不知道,也没有看见,你去别的地方找啦!”
百里晴川知道这答案不能击退对方,他默默等着接下来一定会出现的问题……
“百里晴川,黑风大王跑哪里去了?”
果然,又指名要他回答了。
“我怎会知道?”
百里晴川冷着脸回覆道。真的很莫名其妙,祝羿楼要轮班也是轮教室里的外场服务,为什么大家都来炊事区找人?
“奇怪,他为什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百里晴川用力放下手中的锅铲,或者说摔下更贴切,翻起眼皮狠狠瞪去。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他没在我身边,到底有什么奇怪?”
后走廊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手边的事,怜悯地看着误触地雷的同学,后者瑟缩着身子,颤声道:“不……不奇怪……”语毕,落荒而逃。
百里晴川拾起器具,继续工作,四周在短暂的尴尬沉默之后,爆出一阵更不自然的喧闹,人人爱惜性命,离百里晴川又站远了几步。
一反往常,百里晴川没有意识到自己失控的言行,他的心思与牵挂全飞到了不知确切位置的某处。
祝羿楼到哪里去了?你有没有看见他?为什么他没在你身边?
一整个早上,都是这些千篇一律的问题!大家都来问他,甚至他也问过自己好几次:到底祝羿楼哪里去了?他是不是在生气?是不是不愿意和他照面了?
自从昨晚起过冲突,不安的情绪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加,他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不断来提醒自己,祝羿楼没在他身边的事实。
他不由得想起,半个小时前才刚离开这里的祝羿楼的五个弟弟妹妹。
他们一样很热情,见到熟识的百里晴川,个个笑容满溢,七嘴八舌抢着跟他说话,跟去年、前年的园游会如出一辙。
可是他不快乐,同时觉得泄气。他很喜欢祝家的弟妹们,尤其暑假过后至今,许久不曾见到两个妹妹和么弟,心中十分想念,哪知见了面却居然高兴不起来。
他自认是喜欢祝羿楼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个吻;但他至今才隐隐感觉到,对方的影响力竟巨大如斯,远远超乎想像。
难道,少了祝羿楼在一旁,他的生活当中就没有值得快乐的事情了吗?
“不行不行!厨房重地,谢绝参观,美女也是一样!”连串的阻止声从门口传来,美女二字更是吸引了后走廊大部分同学的好奇目光。
美女?是萼楼还是珊楼?百里晴川也不禁歪过头,想一探究竟。
“我要找你们黑风大王,通融一下子嘛!”
嗓音清亮爽朗,配上火红色的迷你裙、小背心,无比醒目。不是祝家的两个妹妹,百里晴川迟疑了数秒才认出她是花小弥。
“黑风大王才不会来厨房。”炊事区的值班人员依旧尽责地挡在花小弥身前。
她踮起脚,越过对方的肩膀终于看见了目标之一。“啊,百里晴川!”
欣喜的叫声绝无好事,肯定又要问了是吧?和前一次的间隔会不会太短了些?百里晴川眉头皱起,握着菜刀的手紧了紧。
“百里晴川,你知不知道黑风……”
已经来不及阻止了!所有人冷汗直落,开始准备避难的当口,花小弥的背后冷不防闪出一个人,用平板单调的声音瞬间解除了火山爆发的危机。
“祝羿楼在园艺社的花圃那里,图书馆大楼后面。”
张政豪说着,绕过花小弥,走到洗手台前,扭开水笼头,无视四面八方错愕惊讶钦佩与疑惑交缠的视线,心无旁骛地清洗他的两只手掌。
“他……他真的在花圃?”一等花小弥道了谢离开,百里晴川立刻提出疑问。
张政豪擦干双手,慢条斯理点了点头。他刚刚才从图书馆二楼搬运器材过来教室,隔着二楼落地窗往下看,正是祝羿楼不容易被错认的身影。
图书馆后方的花圃?赏花这么风雅的事,跟祝羿楼没关系吧?百里晴川嘟哝着:“究竟,他在那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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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听我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件很冲动的事情,现在烦恼得要命啊!我好想看看晴川,可是又怕真的和他面对面……昨天离开的时候,果然不该回头看那一眼吧?他的表情……好像……好像……哎呀!我没办法形容得很贴切,总之就是呆住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很难过,或是很气愤?喂,你说,我真的害他伤心难过了吗?他会不会很生我的气?”
自图书馆的方向扬起一阵强风,盛开的桔梗花被吹弯了腰,随风摇曳,轻轻地,上、下点着头。
“呜哇!果然……果然你也认为他生气了?”祝羿楼如受雷击,抱头痛呼。“可、可是,他也有不对的地方啊。我是后悔不应该那么激动,不应该摔坏东西,但不激动又能怎么办?他总是那种态度,谁会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心里的想法要爽爽快快表现出来才对嘛!不然要嘴巴干什么?要眼睛鼻子这些五官干什么?你说是不是?对不对啊?”
白底紫边的细嫩小花还在点着头。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也是这么想!”黑风大王欣慰不已,真想给这些可爱的小花们一个热烈的拥抱。
今天,他难得起了个早。
同房间的张政豪还在睡,他就已经醒来,一个人散着步在校园里四处闲晃,最后选了这块僻静的角落,躺在草地上,对着天空一直发呆到现在。
结识八年以来,他一向都顺着百里晴川,纵容他满坑满谷的怪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昨天是第一次,第一次对晴川疾言厉色,自己都吓了一跳。
早早跑到这里想抒解郁闷,可是一肚子的苦水,想说又不能随便出口,最后忍不住牵连无辜的花朵,趁着四下无人,正好叽哩咕噜自言自语个痛快。
“或者,问题还是在于,晴川是不是喜欢我?总不会一点喜欢都没有吧?要不然,再怎么意外,也不可能有昨天在顶楼的那个吻……可他到底有多喜欢?肯定没有像我那么喜欢他吧?唉,有喜欢就好了,我本来应该要满足的……”
本来他一定会欣喜若狂,满足于这一小步的进展。
然而人之常情,有了好感之后就想要彼此喜欢,奢求将喜欢升华成爱情,最后,便盼望着对方能为自己突破一切的束缚与限制,向往传说中的永恒与坚定。
果然是人之常情,原来自己并非超凡入圣。
祝羿楼想得入神,对悄悄走到身后的花小弥全无知觉,她故意凑到祝羿楼耳后,放声叫道:“哇!你是真的在赏花!”
祝羿楼差点一个跟头摔进花圃里。
他连忙回身,挥出空拳作势要砸花小弥的脑袋。
“……原来是你!叫这么大声,我的心脏万一吓停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花小弥嘻嘻一笑。“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最喜欢热闹吗?”
“我昨晚跟晴川吵架闹翻,现在没心情玩。”祝羿楼躺回草地,挥挥手想赶她走。
“闹翻?为什么闹翻?我要听我要听!”
“吵死了,讲给你听又有什么用!”
倒楣被这啰嗦的小妞堵到,赶也赶不走,不说明清楚看样子是不行了。他拣着重点三言两语交代了大概的事情经过,花小弥听到后来,眼睛已睁得有平日的两倍大。
“真想不到你喜欢百里晴川!”她手按双颊,反应很夸张。“既然喜欢人家,还做出这么高风险的壮举,我真是不敢相信!”
“不然还有什么好方法?我非放手搏一次不可,随便让步、屈服了,这一辈子,他要得到真正的快乐,恐怕是很困难了。”
“万一百里晴川最后还是决定坚持到底,不愿改变,你怎么办?”
“……不知道,到时候再说。”
其实他知道,若是睛川最后依旧不肯退让,屈服的多半会是自己。遮遮掩掩躲藏一辈子是很难受,但比起失去晴川,那种难受只算蚊子叮的一小口,他可以忍。
只是,晴川若能放胆抛下一切无谓的顾虑,不知有多好!
“你也不必太悲观,我刚刚才从你们教室过来,有看到百里晴川喔!他看起来并不快乐,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我想他应该也很烦恼才对。”
晴川也觉得烦恼?祝羿楼正要追问细节,忽然在花小弥身后不远处看见一颗小脑袋。那颗脑袋畏畏缩缩从图书馆大楼探进探出好几次,到得第三次,终于被祝羿楼认出来。
“啊!是学弟吗?发生什么事了?”
“……”韩文棋只好现身,一步一步慢慢踱了过来,走到离祝羿楼约三公尺远的位置,便踌躇着回头望,好像后头有可怕的怪兽在追着他一般。
这一看,没看见什么可怕的怪兽,却看来了别种东西——
“慢着!”出现在韩文棋适才探头探脑位置的,是喘着气的苏克罕。
“我说过不要你插手,你又跑来找他做什么?!”
他气冲冲赶了过来,两道眉高高拔起,模样凶恶,语气更见严厉。韩文棋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慌乱地辩解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克罕不理睬他,直接走向一头雾水的祝羿楼,开门见山说道:“祝学长,我不愿意让我们三个人的关系继续这样下去,今天一定要彻底解决这件事情。”
“你、你别这样……我……我……”
“我说过,这是我和祝学长之间的问题,你不要插手。”
苏克罕一挥手,推开拉着自己衣袖的韩文棋,绝决的态度让韩文棋眼眶里转来转去的泪水几乎要滚了下来。
一个热血激动,一个哀婉欲泣,俨然是活生生一出洒狗血的爱情大悲剧,看得黑风大王肚中的一把火都熊熊烧了起来!
这种移动式八点档,真、是、烦、死、人、了!
难得一反本性想静静哀悼自己的恋情,偏偏大家都要来这里吵吵吵!一个花小弥已经够麻烦了,居然还来第二个、第三个!
“烦死了!”
他一跃跳起,也是剑拔弩张的激动模样。这笔烂帐愈扯愈混乱,他实在同样受不了了,冲着苏克罕打算和盘托出。“要解决这件事情就来啊!我最求之不得了!告诉你,其实我根本就……”
“哇!你不要把事情愈搞愈糟!”花小弥抢着捣住祝羿楼的嘴巴,整个人从后方扑上去,靠着一股冲力以及全身的重量,硬是将黑风大王推倒在草地上。
“呜哇!你、你干嘛!”
祝羿楼猝不及防,俯身摔了个眼冒金星,背上还压着花小弥,乱七八糟不知道在搞什么花样!
“你先闭上嘴,让我来处理。”
花小弥毫不客气地压坐在他背上,喧宾夺主道:“你们的争执我大概明白,这样吵吵闹闹下去是不会有结论的,干脆用最公平的方式来决定吧。现在正好是园游会,外面有很多玩乐的摊位,你们两个就藉由那些游戏来分胜负,赢的人拥有和学弟交往的权利,输的人必须乖乖退出,再也不准纠缠其他两个人,这样如何?”
在场三人都是一愕,苏克罕率先同意:
“可以,我就在操场等着你!”不等祝羿楼回应,便迳自转身离去。韩文棋站在原地旁徨了好一会儿,才捧着泪盈盈的脸庞追了上去。
祝羿楼使劲翻过身,甩下背脊上的重物,恼怒地大喊:“花小弥!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为什么我非得和苏克罕争夺学弟不可?!”
“嘘!”花小弥手指放在唇间,拚命嘘他。
“小声一点,难道你不会故意输给他吗?输掉这一次,不就一劳永逸,再也不必烦恼了?”
……是、是啊,原来还有这一手。
祝羿楼经这一语点醒,笼罩在头顶的乌云终于散开些许,精神也抖擞了起来。总而言之他是稍微认命了,百里晴川的事情不等今天过去是无能为力的,至少先解决另一件烦心事也好。
他拍掉身上的尘土,久违的笑容浮现,振臂高呼:“好!我要努力振奋了!”
“不、不要随便振奋,你是要输不是要赢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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