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叶片中带着点褐色,颤巍巍附在枯枝上,几欲离枝。这儿正值晚秋时节,满山遍野覆满入冬前的最后一抹红。
黑云滚滚笼罩着南方瑶国,眼看即刻便要下雨,但恶劣天候似乎丝毫未减民众兴致,就见茶馆二楼座无虚席,个个全神贯注地听着一名青年说话;这青年是从中原学成归来的说书先生,据说曾在大临京师待了七、八年之久。
大临朝是朱氏所开创的天下,二百多年前入主中原。瑶国是紧邻大临朝边疆的小国,数百年前瑶族先祖基于“无山不成瑶”的天性,在中原南部山野间的小盆地开疆辟土。由于此地易守难攻,所以不论中原如何改朝换代,瑶国建国以来倒是不曾有外来势力入侵。
年轻的说书先生出师不久,眼下正说得口沫横飞,说到激动处,醒木一敲,唱道:“西眉南脸人中美,或者皆闻无所利。忍听凭虚巧佞言,不求万寿翻求死。”
他抿了抿唇,续道:“这诗呢,正是说着大临厉帝晚年的处境。这皇帝去年归西,人民给他私谥了个厉字,因其在位三十多年,少有建树,倒是荒靡淫乐的事儿没有少。最为人知的就是十年前在‘诸子宴’中的夺妻案。”
一名听众叫道:“啊,这我知道!那妻便是当年举世无双的大美人阮氏!”
“没错。”青年叹一口气,“当时荀府当家荀文解年方三十,在京师首辅府邸当教书先生。初秋时节,首辅杨烈依惯例举办一年一度的‘诸子宴’,以文会友,宴请骚人墨客,荀文解夫妇连袂出席。这阮氏一露面,当真是惊为天人,眉似蛾扬,唇朱若丹,肤若凝脂,盈盈步来,清风为之止,鸟兽为之静。”他语气一顿,任凭众人想象那美好的画面。
说书先生轻吸口气,声调骤转直下:“首辅见此可人儿,思及厉帝好色成性,心中立时有了计较,当下不动声色,捻须笑道:‘荀兄,尊夫人好福相啊!小女喜爱收藏美人儿图卷,我请画师替尊夫人绘张立像可否?’客官倒是猜猜,荀文解如何回应?”
“自然不肯,美娇娘要藏在家自己看啊!”有人嚷道。
“唉,当初苟文解若和这位客官抱持同样心态,结局或许就不同啦。”说书先生一脸惋惜。
他续道:“岂料荀文解竟面有得意之色,爽快说道:‘大人请吧!’完成时,画都还没干透,首辅杨烈就私下派人急送这画给厉帝。厉帝见了画中美人便欲心大起,见画卷角落还注明:‘余笔拙,只绘出美人万分之一的神采’时更是心痒难耐,恨不得将画中人物抱个满怀。当下居然派遣禁卫军直至首辅府邸讨人。荀文解夫妇哪里肯!禁卫军便用强将阮氏捉入宫,当晚就被封为明妃。”
茶馆群众顿时群情激愤。
“大临皇帝未免欺人太甚!”一名汉子嚷嚷。
“荀文解连自己的婆娘都保护不了,还有胆带她出门?!”另一中年汉子讽道。
说书先生敲了敲醒木,待得人声稍减,继续道:“这阮氏也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子,人宫后誓死不从,却教宫里公公点了迷香失了身,羞愤撞墙而死。”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惊呼,当下骂起那色欲熏心的皇帝。大临朝虽大,却也管不着他们这边疆外的小国,思及此,众人更是骂得毫无忌惮。
一旁的店小二想到自己勤奋工作,却总存不够银两好娶妻,而那“十恶不赦”的皇帝老头空有权力、没有努力,却可以坐拥后宫三千,让他越想越是愤慨,气得将手中抹布扔到地板上,右足用力地踩踏。
“这什么世道嘛……哼哼,看我踩死你!”不料踩错了点,脚底一滑,跌了个四脚朝天。
店小二这毛躁举动惹得身后一阵咯咯娇笑。“小姐,您看,这里的人都好激动哪。大家骂得脸红脖子粗,可那大临厉帝却躲在坟墓里蒙头睡大觉。”语毕,又掩嘴闷笑;发觉身后的人儿没应声,只是紧紧攥住她衣角,又柔声道:“小姐,您怎么啦?今天头一次带您上茶馆听故事不快活吗?”
“这故事教我头疼……”身后传来细细软软的声音,“丹丹,我们回去啦好不好?”小小的气音近乎恳求。
“回去?”丹丹讶道:“先生说得正精采耶。小姐,再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等他说完这一段嘛。”用仓鼠般的祈求眼神看向年仅十岁的小小姐。
“……”小小脸上现出犹豫之色。丹丹再讨好地补充一句:“奴婢保证下次不再强拉您上街了。”
丹丹原想着她家小小姐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不曾出来见过世面,今日特地带她到外头转一转,现下却殷殷盼着回去。唉!小小姐不怕闷坏自己,她看着都要闷死了。
“一言为定,你说的喔。”羞赧小脸终于浮上一道浅笑,左顾右盼后继续窝在丹丹后头。
“那阮氏自杀后呢?狗皇帝有没有给荀家一个交代呀?”有人如是问。
说书先生接着道:“这‘交代’嘛,嘿嘿,自然是有的。当时厉帝得知爱妃自尽后勃然大怒,他本就爱迁怒旁人,处死明妃阮氏一屋子的宫女后,又想对荀府动手。荀府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名曾被荀府扫地出门的家丁,透过层层关系找上宫里太监,向厉帝告发荀府一家联合北方蛮子,有心谋反,而那胡涂皇帝居然就信了这家丁没来由的话,下令三日后将荀府……”说到此处,说书先生合起折扇,眯起细长的眼眸,一字一句说道:“满、门、抄、斩。”
窝在丹丹背后的小姑娘再也听不下去,遂起身在自家丫鬟耳边悄声道:“丹丹,我到楼下晃晃,你听完了再下来找我。”
“小姐,这……奴婢还是陪您吧。”
大大的眼眸闪过惊喜之色,但随即想到丹丹平日在府里奔波,根本无暇外出寻乐,现下正在兴头上,她还是别扰她。
“没关系,我在左近走走而已,不会有事的。”
“那小姐,”丹丹悄悄自怀里拿出一个白布包,“虽说世道太平,您还是带着这个防身吧。”料想小小姐也没胆胡乱跑。
“娘亲的匕首啊……”小姑娘小心地接过白布包放入怀中,随后缓步下楼。
大街上熙来攘往,小贩们赶着在下雨前将手边货品出售。
她微微蹙眉。自幼若非必要不出闺阁,偶尔为之也是随父母到山里寻找新药,极少接触人群。事实上,瑶国民风开放,瑶人不分男女、不论老少皆是满街跑,生性害臊如她属少见。
这小姑娘是墨府千金,叫墨成宁。墨家经营药铺,城里约有三分之一的药铺是她家“博仁堂”的分铺。墨家药铺以珍奇药品为主,走的是高价路线,与平价的其它药铺各据一方,井水不犯河水。
她顿了顿,正要踏出茶馆的脚艰难地缩了回来,小小身躯踅回茶馆角落,喝了两刻钟的闷茶后,突听得楼上惊叫声忽起。
……又说到什么可怕的桥段了吧。她实在不爱谈论别人的是非,尤其据说有些当事人尚在人世。
可若说自己想先回去,丹丹定然不会允许,且她也不想坏了丹丹的兴致。于是她小心地睨一眼柜台,确认店小二手边无事,便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演练几遍要说的话……
“小、小二哥,待会若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下来寻我时,烦请替我转告……我、我先回墨府了。”句末已是声如蚊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