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么……”墨老爷点点头。
“事不宜迟,成宁,看今日天象似乎会有滂沱大雨,你东西收一收,待会就走。”袁长桑怕夜长梦多,拖越久,越容易被识破。
丹丹提着收好的包袱过来,不舍地看向她的小小姐。
“小姐,您木讷,有人欺侮您一定要说;还有小姐对不亲近之人较寡言,这没关系,慢慢学就好……”她简直无法想象,几个月前还窝在她背后的小小姐要离家拜师学艺。
“你们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大……师父也会照顾我。”
“咦!怎么不见姑姑?”她想跟姑姑好好道别呢。
第3章(1)
扬子江江水滚滚东逝,推磨江南的日夜递嬗,转眼过了九年。
苏州太仓南码头,人群涌动。四月初一,又逢昆曲戏班盛大演出的日子。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演,后台旦角、生角和净丑角们奔来走去,忙中有序。
负责经营戏班子的胡老板此刻正搓着双手,喜孜孜地数着前来占个好视野的闲人雅士,历时三个多月才完成的《徐府双俪》终于要公诸于世。
“我说黄老弟,今日人潮终于又回到当初盛况,看来众人挺中意这次的剧情哪。”胡老板用胳膊顶了顶负责剧本写作的秀才书生,眼带赞许道。
“可不是嘛,”黄秀才接口道:“之前连三个月上演的《换容记》叫好不叫座,害得一些新来的旦角被迫转行,替大户人家唱哭丧歌去。”
“幸亏你这次想出用十九年前那桩案子来改编,那真是高潮迭起啊。嘿嘿,我看这曲可以演上大半年……不过,黄老弟,你确定这剧情不会被朝廷盯上吗?这明眼人一看就知徐家指的是荀家啊!”
“胡老板你放宽心,现今这皇帝据说跟先帝关系不佳,就算有人问起,咱们给他来个死不认帐,说故事背景在先秦,料他们也不能拿我们怎样。依我看,咱们还是先担心肚皮,再来担心脑袋吧。”黄秀才满不在意地说。
言谈间,一名做杂役的小伙子探头进来,喊道:“胡老板、黄先生!有位年轻公子说要找你们谈件要事。”
“叫他等曲子结束了再来,没见到这里每个人都很忙吗?”胡老板白一眼不分轻重缓急的小伙子。目
“胡老板,小的刚刚也是如此说呀,但那公子说等曲子唱完就来不及了。”
小伙子顿了顿,又道:“那公子看起来来头不小。”
来头不小啊……
“好吧,黄老弟,咱们去会会他。”胡老板大步迈出房门。
甫踏入客室,便见一名俊雅青年长身玉立,看来不过二十三、四岁,内着湖碧缎子中衣,罩着一袭绣工精致的青葱袍子,说是外出游览名胜的世家子弟,却又不像;打量半天,实在瞧不出其来头,只知道大抵是富贵人家所出。
微一张望,青年身后跟了一名武人打扮的男子,以及三名黑衣随从。
胡老板倏地眉弯眼笑,凑上前去,停在距青年一步距离的地方,讨好地试探道:“公子有何吩咐?来人,给公子爷沏壶木栅铁观音!公子,这可是昨日才从海外运来的上等茶。”
那青年客气一笑,徐道:“胡老板,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希望待会《徐府双俪》能改一改结局。目前结局是徐家遗孤立誓要不辱徐家寄望,成为一脉人才,并杀了陷害他家人的首脑是吧?”
胡老板瞪大眼,诧异道:“我这戏曲待会才要首演,公子是如何知道结局的?”
青年道:“这来由胡老板就免操心了。我改了最后一折,还有一个时辰,劳烦准备一下吧。”他递出一迭薄纸,取过一半准备好的银两,放在桌上。
胡老板翻开青年改的结局,那黄秀才凑过来一齐看,两人愈看愈惊。
一名小厮恭恭敬敬地奉上香茗,青年谢过他,端过茶杯正要品茗,突然感受到背后热切的目光,便转过身,递出茶杯,向身后武人打扮的汉子笑道:“余平,你爱喝铁观音,你喝吧。”
余平黝黑脸庞上晶亮眼睛感激地看着青年,道:“师哥……你真真是我的知己。”旋即接过荡漾着迷人琥珀色的青花瓷杯,浅啜一口,心神俱醉。
读完剧本,胡老关结巴道:“公子可是与那荀……荀非有深仇大……”
黄秀才有意无意地用肘子撞一下胡老板,若无其事地说道:“看来公子不喜我这故事里的徐非,但这故事纯属虚构,公子又何必跟一个小角色呕气呢?况且咱们吃这行饭的,结尾少不了要激励一下人心才能有赚头。不过是讨口饭吃,公子这样身分的贵人,想必不会跟咱们计较。”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白花花的二十五两银子,笑道:“身为一个写作者,自然希望作品能受到重视。”
那青年脸上并无怒意,只温温一笑,道:“并非要为难各位,只是替那徐非选了条较合适的路。当然,要如此劳烦众位长辈,谢礼自然不会少。”说完,便命余平拿出准备好的另一半银子。
胡老板一看,五十两,不多不少,足够戏班子过足一年衣食无虞的生活了。
原本二十五两就已让他意志动摇,此刻见双倍银子,更是两眼都看直了。
他大事拿不定主意,瞥一眼黄秀才,只见黄秀才略略颔首。
“既然公子展现如此诚意,咱们不领情也说不过去。小青,”胡老板唤来饰演徐非的作旦。“你第四折的地方重新准备,没改多少,其余照旧。”
那叫小青的作旦哀怨地看了自家老板一眼,应声去准备了。
戏台上,徐非丧父后非但没嚎啕大哭,也没唱出“吾将不负父母命”云云,竟尔背过身闷笑,良久,放声长笑。众人愕然,皆想:我还道今日来看的是忠孝节义的故事。
徐非又唱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良辰原该配美酒。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暖帐春宵,芙蓉面俏。生,也欢喜;死,也欢喜。”浑然纨裤子弟死了爹娘,却仍放纵欲海、思淫作乐的模样。
听众莫不瞠目结舌,待曲终时,纷纷与左邻右舍聚成一圈,齐声指责这不孝的“徐非”。
“我看这荀……徐非是饱暖思淫欲,把爹娘什么的都抛到九重天外啦。”
另一人满脸惋惜道:“我能明白那小子的心情啦,但他以为这样就能忘却一切烦恼,真是缩头乌龟的做法。”
人群后,青年聆听不绝骂声,嘴角隐隐上扬。这时,一名黑衣汉子走近,在青年耳畔轻声道:“荀大人,余平差我来跟您说有人找上胡老板,要他换成忠孝节义版的结局。”
那青年淡声道:“哪个受不了结局的儒生吧?”
“不,是个姑娘,还说愿意用手中玉镯换戏曲结局。”
这是有心人才会做出的事,青年眼里冷意陡现。
“大福,带路。”
这青年正是荀非。当年他回中原后,十九岁便入朝为官,至今五年,任太常寺少卿,颇获皇帝垂青。自五岁失恃失怙后,荀家族人感念荀文解舍身救荀府一家大小,积极培养荀非,要他允文允武,光宗耀祖。
虽然荀非行事深得皇帝、首辅赞赏,但首辅杨烈因十九年前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心存芥蒂,仍是对荀非保持着戒心。他平日仗势欺人的事儿从来没少做,如今年事渐高,疑心更重,食用餐点前必有十人试毒,出门必有大内高手保护。
事实上,杨烈并无料错,荀家培养荀非正是以此为目的,要他为父母报仇,而昆曲《徐府双俪》显然会坏了这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