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了马,翻下身,来的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不要挡了衙门口,把马牵一边去。」一个捕快上了前赶人。
「我一会儿就把马牵开。」来人微微笑着。「不过,请先让我问问,不知张铁心,张大捕快是不是在这儿?」
「杨大侠,您终于来了。」
衙门的大厅里,几个官差打扮的人,跟几个平民装束的男子,正坐在两旁的椅上。
说了话的人,本是坐在首位上的。来人见他要让座,连忙挥了手一笑。
「你别麻烦了,我随便坐坐就可以。」
「这怎么可以……」那人也微微笑着。
「没关系。」来人也不挑位子,拣了个空位就坐了下来。「抱歉,路上有点赶,来晚了一些时辰。大家请继续。」
一旁伺候的仆役连忙端上了茶水,来人仰起头就是一口饮尽。
「好茶。」那人赞叹着。
仆役有些发愣。
「……真可惜,上好的铁观音就这样被我糟蹋了,是也不是?」来人对着那仆役微微笑了笑。
「不不不,杨大侠,别跟小的开玩笑了。」话才刚说完,那仆役真是已经急到脸都涨了红。
有些疑惑地看了那仆役一眼,再看了看一旁盯着他瞧的众人,来人无奈地又笑了笑。
「张铁心,我不是叫你别说吗?」
「我是没有说哪。」那先前要让位的人也无奈地说着。「不过,在六扇门里的人,要想不知道您,还真是难哪。」
闲聊了几句,讲到了正事,张铁心推说是机密要事,便带了这为杨大侠到内室说话。
「这次是发生了什么事?」那位杨大侠问着。
「出现了一个贼,不但一连盗走了二十多只官饮,还一点都不避讳自己的面貌哪。」
「喔?有趣。」
「烦劳您仔细看看。」张铁心指着桌上。「有趣的地方可多了。」
闻言,杨大侠便翻了翻桌上的画像。将近一百张,画的是同一副面孔。
凝神细看之后,不免也微微变了脸色。
「是否觉得此人眼熟?」
「……十八年前依稀见过。」杨大侠沉声说着。
「是否觉得,这跟当年的鬼面……」
「很像,简直一模一样。」杨大侠淡淡说着。
「那么,能找得到此人了?」
「……张大捕头莫非话中有话?杨大侠盖回了画像,朝他微微笑着。「我应当说过,这鬼面本与蝴蝶山庄没有关系。」
「这……」张铁心的目光微微闪着。「既然你都这么说,就当他们没有关系吧。不过,不晓得你可有看出什么?」
「一个人若是过了十八年,不会依旧是同样的相貌。」
「所以……人皮面具?」
「我也是如此想的。」杨大侠看着张铁心。
「……就算不是同一张面具,也是巧手又造了一模一样的一张。无论是何者,想来此人跟当年的鬼面是脱不了干系了。」张铁心顿了一顿,看了这位杨大侠的表情一眼,才又继续说着。
「而且……循着犯案的路径下来……」
「你觉得,下一次会是在福州吗?」杨大侠说着。
「是的,想那鬼面当初亦是从福州开始作案。」
「说不定只是个巧合,毕竟,福州城的官引还没有失窃。」杨大侠说着。
「而且,当年鬼面作案的地点,离福州城也有一段距离。可是……」
「可是?」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犯人一定会在福州出现。」
「福州很大。」
「我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如果真是当年的鬼面,奈何得了他的想必也没有几人。」察觉到张铁心的意图,这位杨大侠也微微笑着。「所以,这就是找我来的目的?」
「杨大侠急公好义,想必不会推辞了。」
压低了帽绿,冷雁智牵着马往福州走去。
福州,他早该想到,除了她,还会有谁呢?
还有谁,能制出张一模一样的面具?
路不宽。混杂在一群行人里,冷雁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一路上,幸运地没有遇上丐帮的人追击,然而,却也不能保证福州没有他的眼线……
正在想着,远远的,一个男子便迎面大步而来。
本来,路上有人行走,自然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只是,冷雁智抬头一瞧,脚下便顿了一顿。
那男人朝着他的方向朗笑了起来。
「啊,是你,怎么在这里遇上了?」
一边说着,一边还加快了脚步。
身旁的几个路人疑惑地转过了头看去。
冷雁智依旧低着头直行。
交会而过,冷雁智帽上的黑纱微微扬起。冷雁智手心满是冷汗,而那男子似乎并不是在叫他。
好险。冷雁智松了口气。
然而,才走离了一步,原来遮住半边脸的帽子便被掀了开!
一惊之下,猛然回过头。那男子正直直盯着他。
冷雁智心里一跳,便要转身逃去。
「冷师兄!」那男子既惊又喜地喊着。
听出了那男子的语气,冷雁智心里一个打量,便是微微的一笑。
「是八师兄吗。」
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冷雁智,那被称作是八师兄的男子,正是前几日在福州城里出现过的杨大侠。
只见他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
「几年没见了,你倒是没有变多少。」
「……是的。」冷雁智冷静地说着。
男子的身后,一个路人微微回过了头。
冷雁智看了他一眼,那个路人连忙转过了头去,低头疾行着。
原来是如此,我还道自己是有多好运,一路上的客栈都有打扫好了的空房等着。原来谢玉的人早都布置好了……
「你这一年上哪了?庄里的人都在找你呢。」男子问着。
于是冷雁智微微回过了神。
「没上哪,去几个地方散散心情。」冷雁智淡淡说着。
「……是因为赵师弟的事?」
冷雁智心里一紧。
「我们都听谢卫国说了……也为难你了,你跟赵师弟……一向很亲……」
冷雁智尽管想要带着微笑回话,努力了一会儿之后,却也只能看着远方的天空,微微眨着眼眸。
微阴的天色,淡淡的水气。虽是正午,却是有些湿凉。
是因为如此,所以师兄才怀疑的吗……这样的天气,我还带着帽遮阳……
「那你有听说……」那男子迟疑着。
「听说什么……」冷雁智的目光微微移了回。
「……没什么大事。」男子淡淡笑了。
「来,陪师兄走走,我们师兄弟几年没见面了,得好好聊一聊。」
「恩。」冷雁智随着男子走着,眼角余光也瞧见了那路人,正鬼鬼祟祟地站在远方的路上看着他们。
反正谢玉一顶找得着的,就先别急吧……冷雁智暗暗想着。只是,不晓得谢玉有没有好好照顾师兄……
「你怎么会到这儿?」
「……听说有人用着师兄的面具作案,所以到处查查。」冷雁智连忙接着说。
「……是吗,原来你也知道了。」那男子微微叹了口气。「我只以为,这件前尘往事就这样过了,没想到,十八年后的今天,却还是出了这乱子。」
「……师兄有查到什么了吗?」
「……可以说是一无所获。」那男子看了他一眼。「那么,师弟呢?」
「……我认为,既然有着相似的面具,该是跟当年有关的人做的好事。」
「喔?那么他盗印做什么?」男子负着手走着。
「很难说,也许只是想引师兄出来。」冷雁智不动声色地接着说。
「不晓得赵师弟已经过世了?」
咚!冷雁智的心脏沉重地跳了一下。
「师兄过世的消息,想必一直不曾流传出去。江湖上的人,顶多就只是知道赵翰林的失踪罢了。」也许是因为压抑着感情,冷雁智的语气有些冰冷。
「……抱歉,我的疑心病实在是太重了。」男子又叹了口气。
「怀疑是我?」冷雁智勉强地微微笑着。
「抱歉。」男子轻轻叹着。「你来的时机实在太巧。」
「而且,师兄过世之后,能拿走他面具的,也只有我了。」冷雁智又是微微笑着。「不过,我偷官印做什么,又不是金子打的。」
「……说的也是。」男子有叹了口气。
「是卫国说过我什么了?叫您这么疑心?」
「是没有提到什么,他说他没见到你。」
……是吗……卫国……
「你先回庄去给三庄主看看吧,这件事给我们几个来办就行了。」
「……还有谁来了?」
「不多。我先来探探,如果有需要,我再让他们过来帮我。」
「……我想多留个几天,没找到犯人,我实在不放心。」
「这样吗?也罢,那你就来跟我住同一间客栈吧。」那男子微微笑了笑。「我得帮着三庄主看着才行,你要是少了根头发,想必我得给三庄主骂得狗血淋头。」
想走,却又不能走。
跟那男子吃着饭,冷雁智的心里不断打量着。
突然离开,一定会让杨师兄疑心。然而,若是不走,他又该怎么去找谢玉?
等谢玉过来?她避得掉师兄的眼睛?
天黑了,隔壁房也熄了灯。
跟谢玉的宅院只差一刻钟的脚程,然而,他却迟迟不敢动身。
一直等,等到隔壁房里的气息渐渐平和了下来……
就是现在。
冷雁智轻轻推开了窗,然后轻身跃了出去。
月黑风高,冷雁智在屋檐上疾行。
没有发现的是,远远的,一条人影正也跟着。
谢家的宅院并不大,围墙也不高。然而,在冷雁智翻过墙之后,目光一转,起码也有十几道暗哨。
「我是冷雁智。」他只有这么说了。
散着敌意的眼光渐渐退了去。只听得几声细细琐琐的声音。
冷雁智并没有等多久,迈开步伐就往里头走了进去。
「冷公子请留步,里头是谢老板的闺房。」在暗处跟着冷雁智走了一会儿的一个男子连忙说了。
不太情愿的,冷雁智停下了脚步。
「请到大厅上坐,谢老板一会儿便会出来。」
「我没有时间等。」
「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没耐性。」一个俏生生的女子声音响了起。
转头一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草草挽着发,用着斜眼瞪着冷雁智。
「多年没见,你到现在还是没嫁掉。」
「也不晓得是谁害的。」那女子有瞪了冷雁智一眼。「进来吧,外头不好说话。」
「我怕有人跟着我,外头的人靠得住吗?」
「就算捱不了几拳,起码也是会叫的。」那女子又瞪了他一眼。
「你这一年上哪去了?」
「师兄呢?在你这里吗?」
「……要走也不说一声,留我一个人面对那些老头儿,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谢玉,这里不安全,我们得快换个地方。」
「……赵飞英是怎么了,是你做的好事?」
「谢玉!现在我八师兄在这镇里!」
「冷雁智!今天你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就一辈子见不到赵飞英!」
回答她的是把架在铁颈上的刀,快得让谢玉连眼睛都来不及眨。
谢玉吞了口口水。
「小心点,害我送了命,我到地府去准找赵飞英告状。」
「师兄还没死,你遇不上他的。」冷雁智收起了刀,坐在了椅上。
「没……死?」谢玉的眼睛亮了。「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没死吗?」
「对,只是假死而已……会醒的,只是时间问题。」冷雁智喃喃说着。
「……毒?」谢玉又睁大了眼。
「恩,是毒。」冷雁智收刀入鞘。
「真厉害,连心跳跟呼吸都好象停了一样……」谢玉赞叹着。
「冷雁智看着她的眼光有些冰冷。
「喂,我先说清楚,我对他可是发乎情、止乎礼,连衣服都没给他换。顶多就是拉拉他的手、摸摸他的脸……找脉搏跟呼吸。」谢玉挑着秀眉。
「哼。」冷雁智别开了眼去。
「你可别这么小气,我辛辛苦苦才从丐帮手里把赵飞英偷了回来,摸摸他又算得什么。」谢玉轻松地说着。
「我没时间跟你闲话家常。」
「好,那来说正经事,那群老头儿……」
「先让我看看师兄,我有点担心。」冷雁智站了起来。
谢玉又瞪了他一眼。「你到底知不知道感恩图报!」
「谢谢。」冷雁智冷冷说着。
闺房?跟在身边的冷雁智给了谢玉一个冷冷的目光。
「喂,别想歪了,我可真的没对他做什么!」谢玉连忙撇了清。「我是怕你家师兄在我睡着时偷偷跑了去,才把他藏在这儿的。」
「……谢玉……」语气低沉。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啧,这么阴沉……」谢玉打开了门。
按动了墙上的机纽之后,谢玉把床板翻了起来,露出了下颚的一个铁制的盒子。
盖上还锁着把锁,只见谢玉掏出了挂在胸前的钥匙,把锁打了开。
「里头该不会不透气吧。」冷雁智一旁看着,有些担心地问。
「放心,里头除了你师兄以外,放着的是我家的宝贝,也要顾及下去拿的人。」谢玉说着,走开了几步去拿桌上的油灯。
沿途,谢玉不断在墙上拍着、转着,冷雁智知道是机关,也什么都没问。
直到,尽头,又是一道门。谢玉直接打了开。
油灯微弱的火焰,映着墙上的几颗夜明珠,发出了淡淡的、有如月晕一般的光芒。
正中央,一张软榻上,静静躺着一个男子。
他的双目依旧是紧闭着的,冷雁智也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那璨璨有如明星一般的双眼了。
「师兄……」轻呼一声,冷雁智连忙走前了几步。
认清了人,冷雁智虚脱般地跪倒在软榻旁,紧紧抓着赵飞英的手。然后,微微抬起了头,看着赵飞英的面容。
「艾,笑了、笑了……」谢玉靠在墙边,调侃着。
说是笑,也是带有泪光的。
「好了,现在,人也看到了,该谈正事了吧?」
「……喂!冷雁智!你!」
冷雁智小心翼翼地把赵飞英抱了起,看向了谢玉。
「我先带师兄走,这儿不妥当。」
「……冷雁智,多留几天,那群老头儿就要到福州来了。」
「不行,刻不容缓。」冷雁智走上前一步,谢玉往后头的墙上一个重拍,那门便又缓缓关起。
「你想怎么样?」冷雁智冷冷说着。
「你难道真猜不着是什么事?再拖个几年,玄家的天下就更稳了。」
「那又如何?」冷雁智说着,然后,低头看向了赵飞英。「师兄说不动,我就不去动。」
「是吗……」谢玉的目光有些闪烁。「那你这十来年不都是在做白功?你不怨?」
「……不怨。」
「那你又跟赵飞英吵?」
「……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忘了。」冷雁智淡淡说着。
「冷雁智,你没有野心的吗?」
「你指的是天下?我要天下做什么?」冷雁智还是笑着。「再说,就算得到了天下又如何,师兄醒来之後,还会原谅我吗?」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办了。」谢玉喃喃说着,嘴边也泛起了朵微笑。「上一辈的事情,本就该让它过去了。叫我跟他们一样,做-辈子的春秋大梦,我可敬谢不敏。再说,改朝换代-定血流成河的,我可看不下去。」
「那你这十几年来,还不也是做了白功?」冷雁智也挑起了眉。
「值得,就算只是替他担了一点重量过来,也是值得的。」谢玉笑得很温柔。
「……谢玉,你……」
「你刚刚是说,你八师兄也来了?」
「……。是的。」
「杨怀仁?」
「嗯。」
「……杨怀仁肯涉水,想必张铁心也到了……这镇里有多少人?」
「不少。」冷雁智细细想着。「镇上大约有一千多人,不过,我怀疑,有一半是衙里的人手。而且,从八师兄那儿听来,福州城里想必也有人。」
「这里有五百,福州城里想必最少也会有一千。杨怀仁在这儿,福州城里八成就是那张铁心了。」谢玉沉吟着。「……最好的办法,就是你等到老头们来了以後,说服他们放弃,然後一个人带着赵飞英走……」
「等不及了,怕的是我一回去就走不脱了。」
「待在这儿不就好了?」
「要是真有人跟着我,等到天一亮,这儿就会有一千五百个官差加上十个大捕头、我八师兄以及张铁心。」
「……可你得给他们一个交代啊。」谢玉嚷着。「我都要给他们烦死了!」
「别大声,要不是你去偷了官印,今日招得来这么多的人?」
「怪我?也不想想,天下这么大,我上哪找你!……,有了……」谢玉灵机一动。
「我再去福州城偷一颗,你趁机走……我们去……漳州,老地方见。」
「谢玉,我手里抱着师兄,遇上了八师兄就完了。」
「好,那我就舍命陪君子,我抱他,你退敌。」
「……」
「你看你看,疑心就这么重。」谢玉无奈地叹着。「而且,就算您武功高强,我也不可能抱着他就从五百双死盯着我的眼睛前跑掉啊。」
「……说的也是,你武功不行。」冷雁智沉吟着。
「请您说得委婉一些好吗,就算比不上您,我好歹也会耍个几招。」谢玉瞪着冷雁智。
「就这样吧,你去引开他们,引开多少算多少。」冷雁智说着。「也许,只是我们太操心了,根本没人会来追。」
「哼,希望啊。否则,张铁心的狐狸鼻子和你八师兄的夜枭眼睛加起来,我可没把握逃得掉。」
「放心,真有万一,把面具剥下来,朝我八师兄的脚边哭去,他下不了手的。」
「……遇上你们,算我倒了八辈子的楣。」谢玉喃喃说着,又拍开了一扇门。门後,是个架子,密密麻麻的几千张人皮面具挂在架上,还随着谢玉的动作微微飘着。
冷雁智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
「说实在的,你师兄的眼光不错,拿的是我娘死前最得意的作品。」谢玉拿起了墙上的一张面具,一张跟赵飞英先前所戴的,一模一样的面具。
「我照着印象又做了一张,可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谢玉把面具摊在了桌上。「冷雁智,你瞧瞧,分得出吗?」
「……分不出。」
「也难怪,你本不是钻研这的」谢玉喃喃说着。
「再拖下去,天要亮了。」
「形像,神却不像……以前,看著赵飞英戴,只觉得阴气森森。可我对着镜子瞧了老半天,看到的只是我自己……加了张面具。」
「谢玉!」
「是是是,我这不就去了。」谢玉叹了口气,拿起了面具走出门。
「我会尽量闹大一点,你看着办吧。」
贴在墙边,凝神听着。虽是深夜,然而,整个镇上都动了。
急行的马蹄声,低低暍着的声音,似乎外头是一片的混乱。
「贼子在福州城出现了,头儿要我们过去。」
其中的一个声音是这样的。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冷雁智想着,然而,手里抱着赵飞英的他,始终就是静不下心来。
我太多疑了……现在不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吗……
人声渐渐散去、远去,冷雁智才轻轻纵上了墙。
远方,泛起了鱼肚白。
糟了,天快亮了,得快些!
冷雁智的身影,像是流星一般地划过了天空。
狂奔了一个时辰,直到天已大亮,冷雁智才坐在路旁的大石上,轻轻喘着。
掀开了盖着赵飞英的斗篷,赵飞英似乎还是在睡着。
凝神看了他一会儿……
「真是的……我这么辛苦,你倒看看我啊……」半是责备,半是恳求着,然後,紧紧搂着他,把下巴抵上了他肩头。「你看看我……看看我……」
「你为什么往北走。」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冷雁智一个失神,竟连来人靠近都未曾知觉。
正想拔刀,却被赵飞英的身躯挡了一挡,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石火之间,便被来人点中了穴道。
好快的身手……唯一还能动的头颅,战战兢兢地抬了起来。
八师兄杨怀仁!
冷雁智的脸色,唰一声地惨白。
「既然找着了赵师弟,又为何不送回山庄。」杨怀仁的脸色沉重。
「我……」冷雁智想开口,却也只能微微动着唇。
很大的马车,停在了张铁心面前。
赶车的是杨怀仁。拦路的是张铁心,一个人。
「杨大侠,犯人呢?」
「犯人?你昨晚没捉到?」
「……算他跑得快……喂,别岔开话题,我问的是另一边的。」
「什么另一边的?」
「好啊,杨大侠,翻脸不认帐?」
「想要我认帐,却是自己一个人来?」杨怀仁依旧带着微笑。
「……好好好,算你狠,反正我打不过你,走走走。」张铁心挥着手。
「……真的?」
「如果嫌我对你太好,不妨打我个几掌,让我找几千个人杀到蝴蝶山庄去。」
「……铁心……」
「办完了你的事,别忘了我的事。找人顶罪这种小事我还做得来,不过这些官印要是追不回,难保哪天引人怀疑、事机败露,我得给皇上杀头。」
「……我晓得,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快走吧,就当作我没看见你们。」张铁心瞄了马车一眼。
「谁能办、谁不能办,谁要办、谁不要办,我还可以拿捏。不过,被别人抓到的时候,可不要把我扯进去。」
「放心吧。」杨怀仁淡淡笑了。「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敢拦我的马车。」
紧紧抓着赵飞英的手,面色仓惶地打量着接下来可能会面临到的情景。
怕的是,也许只是必须跟他分离。
前方,赶著车子的是自已的八师兄。
面慈心善的八师兄。
过了几天之後,八师兄睑上的愤怒表情已经渐渐散去了。在他给自己食物跟饮水之时,冷雁智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那仿佛是一种心疼的表情。
时机已到,只要自己可以开口,想那八师兄必定无法拒绝。
只要他不再补点自己的穴道,自己就能带着师兄走。
只要他不追来,他们的行踪,从此不会再有人知道。
只要……自己可以说话。
而八师兄,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极少待在车厢内,也极少与冷雁智的目光接触。
「我们快到山庄了,等一下见到了师父她们,不要着急。」
冷雁智隔着车板听着自己八师兄的话语。沉稳的声音透着雄厚的内力传了来,虽然外头马蹄声极响,却也听得一清二楚。
「就说,飞英死去了之後,你将他埋在了附近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失踪的一年,是要追寻凶手。」
冷雁智听着自己八师兄的话,又转过头看着身旁依旧闭着双眼的赵飞英。
「至於飞英现在的状况……你也不清楚。所以,我们找着了飞英之後,便将他带回山庄给三位庄主处断。」
冷雁智的心跳得极快,他自然知道为何八师兄要如此交代。
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师尊雷霆之怒的牺牲品,他的苦心,自己知道。
然而,然而!事情不是这样的!师兄根本没有死啊!他只是中了奇毒,需要的只是静静休养的时间。要是……要是大庄主一时不察……不……不行!
「等一下,我便会给你解去穴道。你要在回庄之前把可能凝滞的血气打通,不然也许会被看出破绽。千万不要试图离开,这附近极有可能有庄里的人走动,要是你被发现了,只要三位庄主一个令下,天涯海角你都没有容身之处。师弟,千万不要冲动。」
冷雁智的脸色渐渐青白,手里,也抓得更紧了。
「……十一师弟的尸身遭窃,你下落不明的情况,庄里已经知道了……我了解你对……可是,我却也不能不……啧,现在还想说些什么呢……」杨怀仁又把马赶快了一些。
接着的是,冷雁智不想看,却又不得不强自冷静去面对的场景。
庄里的人想必早巳知道师兄的噩耗,所以此时此刻,只是显得平静。
而二庄主,最疼师兄的二庄主,在抱过了师兄的尸身之後,脸上依旧是木然的。
冷雁智照着杨怀仁交代的话语,用着微颤的语气说了。然而,二庄主却似乎没有十分注意去听。
她只是一径儿地瞧着自己徒弟的面容。
「……至少,飞英走得很平静。」她缓缓说着。冷雁智深深吸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别过了头去,然而,此时留在庄里的几个略为年幼的师弟妹,却开始低声呜咽了起来。
别哭……不要哭了……听着他们的哭声,冷雁智觉得自己的眼眶,似乎也开始泛热了。「找到凶手了没有?」二庄主淡淡问着。
「……没有。」事实上,一直到如今,他才开始想起,是不是该替师兄报仇的这件事来。
凶手……他自然心里有数。然而……这些并不重要……
现在最急迫的是,等着他的清醒。等着他……
「飞英的躯体为何到现在依旧没有腐化?」二庄主又淡淡问了。
「徒儿……不清楚……二庄主,然而徒儿有听过,有一种毒,会造成人的假死。师兄也许是中了这种毒,就像是其他人一般,只要休养个几年,就会清醒。」冷雁智急急忙忙地说着。
一旁的杨怀仁只是静静看着他。
「……希望不大,不过,我会请大姊看看……」二庄主微微点了个头,便将赵飞英从冷雁智的面前带了走。
冷雁智下意识地跟着走了两步,却被几个师弟拉住了。
「师兄,师父说要给你洗尘,设了宴呢。」
「我不饿,我得跟去看看。」冷雁智微微甩脱了几个师弟的手。
「师兄,你去了也没用啊……」一个师妹依旧低泣着。
冷雁智脸色有点不悦。
「好啦好啦,师兄,人嘛,总得吃饭不是?先吃饱了,我们再一起去看看十一师兄。」一个机灵的师弟连忙劝着。
「去吃饭吧,不要连你也倒下了。」走过了冷雁智身边,杨怀仁淡淡说着。
「雁智?你怎么变得这么憔悴?」
冷雁智才刚无精打采地被带到别院的大厅,那三庄主便心疼地连忙上前把他拉到自己座位旁。
「怎么可以这样哪,没了飞英看着就不好好吃饭……」
「师父!」几个师弟师妹连忙打了眼色。三庄主掩起了嘴。
「……啧,说个话这么多的规矩。算了算了,雁智,你赶快吃,多吃一点,今天烧的都是你最喜欢的菜。」三庄主把碗筷塞到了冷雁智手里。
「多吃点,你瞧瞧你,瘦成什么样子了。唉,飞英的事情要管,你自己的身子也要顾好啊……」
「师父!」几个师弟师妹又再打着眼色。
三庄主又连忙闭起了嘴。
冷雁智的脸色本就不好,此时更是没了血色。
慢慢的,一口一口地吃着,三庄主看了心疼,几个师弟妹更也是连平常说笑的话题都不敢再说了。
「……雁智,你跟师父说,你这一年过得好吗……」
冷雁智停下了碗筷。几个师弟妹都看见了,虽然他努力地眨着眼睛,然而却还是让一颗又一颗的泪水滴下了碗里。
转瞬间,众人都沉默了,面面相觑。
咦?我又说错了什么?三庄主无辜地打量着冷雁智和其他的人。
「……我很好……有他陪著我……我很好……」
放下了碗筷,冷雁智掩着眼睛想要离席,却被三庄主轻轻拉了住。
「要哭就在院里哭,都是自己人。出了院,给其他人看见了,不是更丢人。」
「……师父……」
「好了,没事了,回来就好。」三庄主拉过了此时长得比他还高的冷雁智,让他拉着自己的衣袖哭得声嘶力竭。
「师父……我好恨……我好恨……」
「好了好了,没事了…………三庄主轻轻抚着冷雁智的头发。
「没事了,哭过了就算了。别看其他人这样,那时候接到消息,哪一个人没有哭到喉咙都哑了。就连二姊,还不也躲到自己房里哭呢。」
其他的几个人,尤其是年纪较长的几个,也红了眼眶。
「师父……为什么……我不懂啊,为什么……为什么!」冷雁智哑声喊着。「为什么就会是他,就会是他!」
「好了……好了……」三庄主连忙安抚着冷雁智。
「……不过,你说这段时间是谁陪着你?」
这一夜,根本睡不稳。
大庄主的院里,直到深夜都还是灯火通明。
「师兄!师兄!快起来!」
一大早,一个小师弟便急急忙忙地拍着门。
才刚睡去了的冷雁智,也只有迷糊了一阵子,便从床上一跃而起。
「什么事!」
「大庄主要你立刻过去。」
「……好!我马上到!」又惊又喜地喊着,连忙套上外衫,冷雁智急到还差点打翻了一旁的水盆。
师兄有救了……一定是!也许……也许他还醒了!
撞开了门,拉着小师弟一路飞奔,只把小师弟吓得也是面无血色。
踏进了大庄主的别院,那从未散去过的谈淡药香,也是自己记忆里无法抹灭的。
想当年,他与师兄在庄里比武,师兄心软,结果却是真气反噬伤到了自己。
是自己……自己一口口喂他药,是自己……是自己小心翼翼地守着他,为他拭去那涔涔的汗水。
也是……也是自己看着他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又露出了笑容,看着他一天天康复了起来,一天天地……一天天地……
「雁智,我很抱歉。飞英没有救了。」
「雁智?你听见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如此面无改色地说着……
「雁智?你……还好吗……」
……骗人的……
「雁智?」
「骗人……骗人,他根本没有死……没有死……你们都是骗人的,你们都是在骗我!」
伸出了手,却被若干师兄弟拦腰抱了住。
「师弟,你冷静一点,大庄主说没救了,就是没救了……」杨怀仁连忙抓住了冷雁智不断挥舞的手臂。
「不!她救不了,别人可以!她又不是神仙!凭什么这么说!她凭什么!」
闻言,那大庄主黯然地低下了头。而杨怀仁则是气得脸色发青。
「够了!你说的是什么话!」
「把他还给我!」
在冷雁智高声嘶喊着的同时,杨怀仁飞快地点了他的穴道。於是,冷雁智便像是抽去了支架的布偶,软绵绵地被三个师弟慌慌张张地撑了住。
「大庄主、师父,师弟是因为一时心急,所以才口不择言。」杨怀仁在两个师尊的面前跪了下来,冷汗直流。
「……不要紧的。」大庄主淡淡笑了笑。然而,二庄主的目光,却微微扫过了冷雁智那张瘦削的脸。
「十三师弟需要休息,他为了查十一师弟的命案,已经好多天都睡不安稳了。」杨怀仁继续说着,微微颤着,目光也不敢抬起。
「我知道,看他的神情和气色就猜得出来。你先带他去房里睡吧。」大庄主微微一笑。
「莫言,你等一下去帮雁智看看。」
「是。」
「你又何必难过?」众人离开後,一个年约五、六十岁的男子,缓缓对着大庄主说着。
「师父……徒儿实是……」
「我可也没办法,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也该骂?」
「不,不是的……唉……只是,接连的……」
「那姓古的小子是自己的命,也是他自己选的路。难不成,我们还把他五花大绑硬逼他治?」
「……」
「还是,你是担心那个姓谢的小徒孙?放心啦,管帐的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顶多就是让他跳一下脚。」那男子无奈地笑着。
「十三师兄睡得好沉……」一个送饭去,却又带着上一餐饭菜回来的小师弟,对着此时踏进门的两个师兄说着。
「二师兄,你给雁智暍的是什么药?」杨怀仁问着。
「没什么,安神的药而已。是他太久没好好睡了吧。」莫言淡淡说了。「脉象乱成这样,还能撑这么久,也真叫我大开眼界。」
饥饿……剧渴……叫那一场又一场的噩梦侵袭着他。
睁开了眼睛,自己是在蝴蝶山庄的房里。
莫名的感到安心,冷雁智又重新闭上了眼。
不晓得睡了多久,等到冷雁智再度醒来,已经夜深了。
勉强爬了起来,手脚却没了力气,轻轻推开房门,只能在庄里缓缓走着。
第一站,是厨房。他没有傻到以为不吃饭会有力气带赵飞英走。在这熟悉的山庄里,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的岁月,那一切都与当时一般。
他还记得小时候在这儿练刀,在这儿与大伙儿奔跑嬉戏的时光。那旧时的岁月,如今回想起总是甜多於苦。多少次午夜梦回之际,他总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儿时的地方,无忧无虑的日子。
然而……然而,在月光下,那陌生的……
冷雁智目光呆滞地,缓缓走向不远处的墓地。
新立的坟,洒满了鲜花,大理石的墓碑上,深深刻了一行字。
爱徒赵飞英。
双手抓着墓碑,冷雁智瞪着墓碑上的字,无声地号叫着。
月光依旧柔和地照着,冷雁智瞪着那石制的墓碑,似乎要把它看穿了。
「我不许……不许!」
拔起了墓碑,冷雁智使力一抛,那沉重的石碑便远远被抛进了河里。
没有迟疑,跪下了膝头便开始空手挖着那未干的土壤。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掏挖著那土,刚开始也许是粗暴的,然而,之後却是轻柔的。
「别担心,我这就带你走……」
拨开脸上的泥,露出了那张清俊依旧的脸庞。冷雁智失神地抚着,却发现那脸上沾了一道又一道的鲜血。
看着自己的手指,那鲜血淋漓的手,冷雁智恍惚地微微笑着。
「我还想,是哪来的血……」
「雁智!你在做什么!」一声惊叫,响遍了夜空。
听到一个半夜起身解手的徒弟哭诉,三庄主连忙起了身、拿了剑,准备会一会这个胆敢来蝴蝶山庄盗坟的狂徒。
岂知,那人却会是自己的爱徒!
面对著师尊的质问,冷雁智没有回话,只是继续挖着。
「雁智!」三庄主一奔向前,把那血淋淋的一双手从土里拉了出来。
冷雁智的目光,依旧是盯着赵飞英。表情依旧安详的赵飞英。
「你……你跟师父说,你在做什么……」颤着声音、尽量柔和地,三庄主低声问着。
「……师兄没有死,你们怎么可以把他埋了……」
「……他死了,雁智。死了很久了。」
「胡说!你看看!你看看啊!他根本就没死!」冷雁智拉着三庄主的手,便要她去摸赵飞英此时已经露出土的手。
「你摸摸,他没死对不对?他的手还是软的!」冷雁智看着三庄主,着急地说着。
「雁智!你吓坏我了!」三庄主慌慌张张地看着他。「雁智,你是怎么了!」
「你们在做什么!」低沉的声音,女子的声音。
「二姊!」真正吓了一大跳,三庄主一跃而起,挡在了她面前。
「你背後是些什么?你半夜不睡在做些什么?」二庄主清清冷冷的声音好比是此时普照着山庄的月光。而在她身後,那一盏又一盏的灯,也渐渐亮了起来。
「没什么。」三庄主连忙说了。
「让开。」二庄主把自己的妹妹推了开。
眼前,冷雁智已经抱起了赵飞英。
二庄主看了看凌乱的墓陵,爱徒惨白的脸,以及冷雁智那贴著趟飞英额头的脸颊,整个人都僵硬了。
「你……」二庄主指着冷雁智,愤怒的声音。
「二姊,你别这样,雁智病了,我带他回去就好。」三庄主又急又慌地看着两人。
此时,杨怀仁也到了。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也只有黯然地别过了头去。
冷雁智恍若未闻,竟只是抱著赵飞英静静走了开。
「二姊!二姊!」
二庄主一个飞身便到了冷雁智面前,冷雁智抬起了头之後,便捱了一个耳光。三庄主顶多就只能拦得下第二只。
「二姊!雁智病了,你别跟他计较。」三庄主泣不成声。
冷雁智捱了一个巴掌,抱着赵飞英重重摔了下地。然而,吃了痛,尽管咬破了嘴角,眼神却是清澈了不少。随便擦了擦血渍之後,看见了怀里的赵飞英,连忙神色仓惶地又抱了住。
「师弟……」杨怀仁想扶他,然而,看到了自己师父的目光,却也只能轻叹。
「病了,对,他病了,他病了整整十八年!」二庄主高声暍着,脸色发白。
「二姊,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我只当他是一时迷惘,也不跟他说破。倒是……倒是如今,你瞧瞧!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二姊!」
「冷雁智,你说……你跟著飞英这些年,有没有……有没有对他做了什么好事!」
「没有!弟子没有!」闻言,冷雁智哑声喊著。
「苍天为鉴,弟子对师兄绝无逾礼之处!」
「……把他放下来。」
「……二庄主,师兄没有死……」冷雁智跪在地上,哀声求着。
「放他下来!」
「求二庄主明鉴,让师兄好生休养,他日师兄必当醒转!」
「冷雁智!你何苦对飞英苦苦纠缠!」
「二庄主!我求您!」
「天哪,雁智,你真的……」三庄主睑上的血色尽褪。
「放不放?」
「……不放!」
「好!」
「二姊!」
三庄主一声惊呼,还来不及伸出手,二庄主的身影便已飞跃了过去。
冷雁智眼见难逃一死,牙关一咬,只是紧紧抱着赵飞英的身躯。
「别了,师兄。不要忘了我。」
「雁智!还不躲!」
「下辈子见……记得……下辈子见……」
然而,这一掌,却始终打不下去。
只见冷雁智的黑发随着掌气扬着,那蓄积待发的致命掌力,却是迟迟都没有击在冷雁智的天灵盖上。
「冤孽……冤孽……」二庄主只是摇着头,颤着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