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靠坐在床头,侧身深深地看着她安静的睡脸。
她睡着的样子,是这么纯洁、无害,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那样的无垢和洁净。如果她就此永远也不要醒,如果她一直就像个孩子依在他的怀中。
可是,她不能。
她不是他怀里的宝贝,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痴心妄想的梦而已。她肆意妄为,视任何世间的法则为无物,她什么也不怕,什么也敢做,只要是碍着她的都一律否定,包括杀人!
他往后靠倒,像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与煎熬。
紫儿,紫儿,
他竟然是如此深深地,深入骨髓地思念着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已经身陷泥潭无法自拔?她第一次冲他笑;第一次甜甜地叫他“羽棠哥哥”;第一次在树林中像个精灵一般地奔跑;还是,临安城外,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已经万劫不复……
他想笑,嘴角刚动了动,却再也笑不出来。
他轻柔地抚过她额前的碎发,那手势细腻温和得就像是碰触着此生最珍贵的珍宝。
他爱她。
真的。他才知道他原来是那么爱她。只她浅浅的一个笑容,就令他所有的立场和坚持都化为乌有,只要她活着,只要她笑,他可以都什么不要。
只要,她不再伤人。
胸口突然急促地跳动起来,一股凶猛的剧痛袭上心口。
他骤然脸色惨白地抓紧绞痛的胸口,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沾染了他胸前的衣袍。
睡着的她,依然好梦正酣。
他强力忍住不发出声音,步履艰难地下床走向屋外。
明亮的月色皎洁地洒落在清冷的山岭中。
一出了屋子,他立刻无力地跪倒在地,身体因剧烈的疼痛弯下腰去,两手紧紧地抱在胸口。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强抑着不呻吟出声,脸上的血色急剧抽干。
好痛!
越来越痛了。每次一想到她,就会让他痛不欲生!这样的身体,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他一直不在她的面前表现痛苦,只是不想让她看到他无助的样子。
又是几口血吐出来,他一手撑在地上,指尖深深地陷入泥土。
紫儿!紫儿!
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她可会掉一滴眼泪?可会难过?可会……记得他?
怕是不可能吧。想他死的人,不一直都是她吗?他没有告诉她,她下的毒已经成功了,她会不会很失望?还是会生气?他死了,才是最让她高兴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明摆着的答案,却几乎令他无法忍受,胸口痛得更厉害了,他急促地喘着气,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那泪水滑下脸庞,落在地上,慢慢地,消失不见。
老奶奶在院子里晒白菜。
太阳已经出来了,天地间一片明媚。
“纱纱,要不要来帮忙?”老人回头朝着屋子里的小祖宗道。
唐紫纱正盘着腿在凳子上喝粥,听到这个称呼,她嘴巴一张,满口的粥都吐了出来,脸色发青地瞪着老奶奶。自从她两天前把老人视为亲生女儿的那只名叫“纱纱”的绿毛龟烤熟吃了以后,这老太婆就开始这么叫她了。
“晒你的菜吧,我才不要!”她冲老奶奶咧了咧舌头,又继续喝她的粥。突然,她的动作停了下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
空气中,传来一丝不祥的气息。
她站起身来,微眯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前方的树林。
果然,不多时,树林中便出现十余个青衣人,来人均手持刀剑,怒目而视。
原来归云山庄的那帮人还没死绝!她嘴角浮现出一抹阴狠的笑容。
“妖女!你果然在这里!你杀我归云山庄上下几百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傅羽棠那个助纣为虐的叛徒呢?!还不快把他叫出来!”为首的青衣男子目眦欲裂地吼道。
“纱纱,这是……怎么了?这些人是什么人?”奶奶惊吓的颤声道。老人家何尝见过这等阵势,只觉大难临头。
众青衣人一听到老人开口,立即将矛头指向她,“你们无月宫作恶多端,没想到这里都是你们的据点!这老太婆竟然是非不分,与邪教同流合污!真是世俗所不能容!”
“‘老太婆’也是你叫的吗?”紫儿走到奶奶身前,扬起娇媚的脸庞,嘴角挂着一抹妖异的笑容。
“纱纱,你快回屋里去!这些人都拿着刀剑的,你可不要惹他们啊!”奶奶受惊地连忙去拉她。
“哼!回屋?这妖女满手血腥,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她找出来碎尸万段!”一人狠声道。他们已经对她恨之入骨,巴不得将她拆吃入腹才解心头之恨!
“纱纱,你快进去躲起来啊!”老奶奶急得都快哭了。老人心疼她,不忍她遭遇不测。
紫儿明媚一笑,拨开奶奶拉住自己的手,信步往前走去,她垂下的那只手轻轻地拨弄着袖口里的蛛丝网,清澈低柔的嗓音中隐含着一抹狠戾:“几个杂碎而已,很快就解决了。”
闻声赶来的傅羽棠只觉得浑身一震。
她这种表情他太熟悉了!
一瞬间,满山满谷的尸体、血腥、倒在地上残破不全的尸体、一幕一幕惨不忍睹的景象迅速在他眼前闪过。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顶上冲,身形一动,挡在她的前面,回头对着她凶狠地吼道:“你敢动手!”
紫儿被他眼睛血红的模样怔了一下,转而嘟高了嘴巴,“哼!不动手就不动手,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气鼓鼓地往身后的椅子上一挂,摆明了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
傅羽棠卓然站立着,清冷的眼眸扫过他们,道:“众位都是归云山庄的有德人士,傅某不想动手,还请各位打道回府,随后傅某自然会登门解释。”
“自你在林中杀我归云山庄六人,就早已不是我正道中人了!谁还稀罕你的解释!你还以为可以杀人灭口?!却想不到还有一人留着最后一口气等到我们来!只待我们在此诛杀了你,便回去向庄主禀报!庄主一身正气,这一回,他却是看错了人!”
话音一落,利剑齐出。一群人立即直冲而上,傅羽棠滴水不漏地挡在他们身前,手扶上了剑柄,顿了下,还是拔剑相向。
唐紫纱看好戏一般置身事外地坐在一旁,一手还拿了个苹果来啃。
他被这些人团团围住,身手之间依然游刃有余。只是,他仍是用剑背应战。这样下去,对方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前仆后继地涌上来,一时之间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果然,一些人见他久攻不下,索性转移目标朝奶奶下手。眼见着一个人拔剑就要朝猝不及防的奶奶刺下,傅羽棠分身乏术地看得胆战心惊。
他看着她,唯一只看得到她。
她无动于衷地咬了口苹果,眼神中没有丝毫感情的准备看着那柄斧头落下来。她可以跟奶奶要好,转脸却又可以毫不留情地看着奶奶死去。这女子,根本没有心!
“紫儿!”他在战局中突然大吼一声。
话音未落,她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动作迅速得宛如一道紫色的烟雾般闪入老人和青衣人之间,十指牵动着蛛丝网往两边一拉,那人应声倒地。身体上纵横交错着不忍目睹的伤口,血水不停地从他的身体里冒出来。
“紫儿,住手!”
她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冷凝着脸,眼眸中闪着噬血的光芒,她的动作如同闪电一般,一时之间,在她七步以内的人已经全部都倒在了地上。
奶奶仿佛受了莫大的刺激,打从她冲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昏了过去。
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看着她像个鬼一样一步一步地朝这边走来。他是知道她的,只要一出手就不留活口。他杀不了她,阻止不了她,那么,至少……
他转了个剑身,他的星雪,还是一把没有开过血刃的剑。
和曾经的他一样,意气风发,傲洁无双。曾经以为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自己的去路;曾经,是那么高高在上地踩在圣洁的云端。
他凄然一笑。一切,已经无法回到从前!如果她非要杀人不可,那么就由他来动手!
至少,可以让这些人死得不那么惨!
身形一动,银色的剑光如流星闪过,所有的人都是一剑封喉,身体,如林倒下。
他低垂着头,颓然立于尸体林立之中,胸膛微微地起伏着,握剑的手,已然骨节泛白,鲜红的血染上清透碧然的剑身,无比地刺眼。
“你再这样,就不要跟着我。”他低沉地说着,像是从地狱深处回来的声音,压抑着难以忍受的深切痛苦。他猛地回头,双眼发红地逼视着她,沉声吼道,“唐紫纱!你要是再动手杀人,就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是他们先动手的!他们要来杀我们,还要杀奶奶!”她不服气地道。什么嘛,动不动就骂人,好像错的人是她一样!她向来只杀惹到自己的人,这又有什么不对?!
“他们不是恶人!”这些人,个个都是正道旗下的捍卫者,他们才是正义的!而他,早已污秽不堪。
“不是恶人又怎么样?我才不管这些,只要他们不惹到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你要我不杀人,那是不是就算别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要乖乖地任人宰割?!”
“你知不知道,杀人是不对的?!”他几近绝望地看着她。
“不对?”她轻轻一笑,那笑容中有着蔑视世间一切的自信和狂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羽棠哥哥,我不知道对和错是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活下去!所有人都要我死,我就偏要活下去!只要是挡在我前面的,不管是人、是鬼,还是神,我都照杀不误!为什么不能杀人?为什么不可以杀人?!人有什么特别的?比起猪、狗、牛、羊,人有什么理由就不能被杀?!”
“因为会有人伤心!”他大声道,“只要是人,他们就会有家庭,也有孩子!没有谁是非杀不可的!他们有感情,也有为他们牵肠挂肚的人!”
“有牵肠挂肚的人,就不能死吗?”她怔怔地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紫儿没有。我死了,没有人会哭。所以,我就可以死了吗?”
他胸口一痛,想开口叫她,却只是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原来所有人死了都有人伤心,那紫儿呢?”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惶惶然地道:“羽棠哥哥,你不要紫儿了吗?”
他不语,眼神痛楚地看着她。
她倔强地扬高了小脸,道:“哼……不跟就不跟,我唐紫纱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她不再看他,转身就往山下跑去。他张了张嘴,想叫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钻心之痛急剧地袭上胸口,他站立不稳地倒在地上,紧紧蜷缩在一起的身体,脆弱得像个孩子。
远远的路的尽头,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