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
他曾经以为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熟悉的街道、人流,来往奔走的商贩,吵嚷声。
陌生的,只有他。
傅羽棠一身青衣,头戴着一顶黑纱斗笠,在集市中购买一些用品。
半个月前从山林的奶奶家拜别,是因为紫儿坚持要到临安的凤栖山寻找一味罕有的药材,他们在山上一处温暖的洞窟中安顿下来,偶尔才会下山买些东西。
物是人非,他早已不是原来的傅羽棠,那个傲气冲天,心如明镜,一心想辅佐父亲干一番为国为民大事业的男子。他已经没有颜面再面对这些熟知的事物,乃至自己的家人。此刻他的心里只有自己的一己私欲,只有自己所爱的人,所谓天下大业早已抛诸脑后了。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一处巍峨的府邸前。
“傅府”两个漆金大字高高地悬在门上,气派的红色大门闭得紧紧的。这门内的世界,原是他最熟悉、最亲切的,他在这里立下鸿鹄之志,拔剑狂书,放眼天涯无尽处。那时,好不意气风发!
而此时,他只能站在这扇门对面的街角,在这凄楚一般的微风细雨中,咫尺天涯地默默注视着这处自己无法踏入的领域。
他想走,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地站立不动,春末夏初的时节,即使下雨也是暖的,可他怎么竟觉得冷?
“少爷?”路旁出现一个提着什物的家丁,他见到傅羽棠的身形气势便有些疑惑地上前,当他看清楚他腰间的佩剑时,陡然激动得热泪盈眶地上前握住他的手,一边冲着府里大声呼喊,“少爷!是少爷!少爷回来了!”
“小林,别惊动大家,我这次只是……”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那家丁一把打断。
“少爷!你不知道,奴才们都以为你在归云山庄那一战已经……老爷和夫人都快担心死了,小姐和表小姐也成天都是以泪洗面,可恨那帮江湖人还对少爷你说长道短的,奴才,奴才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小林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地哭道,“还好少爷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去光站在外头啊?少爷放心,不管怎么样,老爷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小林,我不是……”
“羽棠!”大门“咯吱”一声开了,从门内涌出一帮家丁,站在最前头的是个比傅羽棠年长几岁的青年男子,他深情动容地上前一把拉住他,“羽棠,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大哥!”见到来人,他再也装不出冷漠,抬手就摘了斗笠,现出本来面目。
“少爷!”一帮家丁齐齐喊道。那声音中不难听出他们是真正地感到激动,傅羽棠平时就为人和善,一干下人几乎都是为他马首是瞻。
“快!快随大哥进去,父亲定要高兴坏了!”傅行斌推拉着他往屋里走去。
一路上大小仆从一见到他都是欣喜不已地打招呼,一直到了正厅门外,傅羽棠却停了下来,怎么也不肯跨进去了。
“羽棠,你这是?”傅行斌疑惑地问。
“看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一个威严沉厚的声音从大厅的主位上传来。
“父亲!”傅行斌恭敬地叫道。
“父亲……”傅羽棠看着主位上的傅擎云,只觉得这一声呼唤像是久违了多年,不由眼眶一红,“扑通”一下就重重地跪倒在门槛前。
傅擎云五十出头的模样,眉宇之间浩气凛然。他缓缓地从椅上站了起来,看着跪在门前的二儿子,并不急于为这久别的重逢感动,他每一步都踏得有力而沉稳,走到傅羽棠身前才停住。
“在你跨进这扇门之前,我先问你三件事,你要如实答我。”他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沉声开口道。
“父亲请说。”傅羽棠恭顺地低下了头。
“今日,你是回来请罪,还是路过?”
“……路过。”
“归云山庄一役,你是不是私自逃走?”
“是。”他咬住下唇的力道几乎要咬出血来,贴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地颤抖。
“你是不是,认识那个无月宫的妖女?!”
“……是。”
久久的静默,只听见傅擎云深深吸气的声音,然后是“啪”的一声,又重又狠的一巴掌将傅羽棠的脸打得偏向一边,嘴角渗出丝丝血迹。
“你这个背信弃义的畜生!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居然敢勾结无月宫,屠杀归云山庄!”傅擎云怒火冲天地破口大骂。“……孩儿没有,我没有勾结无月宫!”他猛地抬起头来,急促地道。
“你没有?”傅擎云眼神一凛。现在江湖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傅羽棠勾结魔教妖女,造成归云山庄血流成河,还四处滥杀无辜。他早已实地看过那些尸体,没有一具身上的伤口是棠儿所为,其实即使没有看过尸体,也绝对相信自己的儿子!棠儿不会撒谎,更不会去勾结魔教,他自己的儿子他最了解!此事定是另有隐情。可是这么大的祸事毕竟与他有关,单凭办事不力、落人口实这一点就是绝不能原谅的错误!
傅羽棠再次垂下头,一言不发。
傅擎云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往厅内走去,丢下一句话:“你跟我进来。斌儿,把门窗都关好,除了自家人,十丈之内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父亲。”傅行斌退下照办。
傅羽棠随即起身跟着父亲走进厅堂。
傅擎云负手而立,考虑良久之后,才转身过身来,道:“事已至此,就要想办法解决。你现在有三件事要做,第一,归云山庄之内你是追着那妖女而去,不是逃跑;第二,你在追杀途中屡次被那妖女重伤、陷害,所有人都是那妖女杀的,与你无关;第三,拔出你手里的剑,从今日开始,你必须要将那妖女给杀了,拿她的人头到归云山庄给你陆世伯请罪,再一举歼灭无月宫!”
“父亲……”他没有料到父亲竟然会不问事情的原委,就擅自编了一套说辞!
“怎么,你做不到?”傅擎云眸光一闪。
他轻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傅擎云骤然一变,厉声道。
“……我做不到。”他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只觉得喉咙里,满满的都是苦涩,“父亲,我……爱她。”
傅擎云的目光霎时变得冰一般寒冷,他抿紧了唇,好半晌,才冷冷地开口:“你是说,你确实是与那魔教妖女有不干不净的关系?”
“……”他不语,在傅擎云的眼中无疑就等于默认了。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懂什么?爱是什么东西!你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岂能被儿女私情给束缚住?!你是我傅擎云的儿子!居然不顾身份,与那下三流的魔教女子谈情说爱?!大丈夫,要能忍人所不能忍,舍人所不能舍,就算你真的看上那女子,也得给我割舍掉!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一着不慎,你这一生就毁了!杀了那个妖女,无论如何,她非死不可!你只要杀了她,一切的事情都由我来解决,终有一天你会统御武林,还会在乎这些儿女情长?!”
傅羽棠跪了下来,两手撑在地上,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爹,孩儿不孝,请您原谅。”
傅擎云气得脸色发白,他太了解这个儿子了,就是因为太过了解,才会知道这孩子平时仁义恭顺,可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就绝对不会回头。他能如此决绝地反抗他,对他说出这种话来,分明是要与这个家脱离关系了!
“……斌儿,拿家法来。”
“父亲……”一直站在一旁不敢吭声的傅行斌迟迟不肯动作。
“快去!”他大吼一声。
吓得傅行斌连忙退了下去取出家法来。
一张直立着插满了寸长的银针的铁板横在了堂屋供奉祖先牌位的案几前。
“跪下!”傅擎云厉声道。
傅羽棠依言下跪,铁板上密集的针头深深刺进他跪着的腿上,他脸色一白,紧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殷红的血从腿上流下来,染红了整条裤腿。
“羽棠!”傅行斌不禁担心地叫出声来。
“棠儿……”一声凄切的呼唤伴随着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从内室出来。
听到儿子回来的消息后连头都来不及梳的傅母领着两个秀丽的女子跑了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惨烈的光景。
“二哥!”傅家的幺妹向来和他的感情就深,哪时见过父亲惩罚他的?
“二表哥!”怜香更是担心得就快要哭出来了。
“你这是干什么?棠儿好不容易才刚回来,你这是干什么啊?!”傅母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声质问着自己的丈夫。“全都给我退到一边去!”傅擎云在家中的威信无可撼动,虽然满心的不忍,但被他这么一吼,众人只有胆寒地退至一边,满眼泪光地看着傅羽棠。
从傅行斌手中接过粗重的鞭子,傅擎云冷着脸,站到他身后毫不留情地就挥下去,“你是傅家的人,做错了事就要接受傅家的家法!傅家世代英雄,你要是敢给死去的先人脸上抹黑、败坏门风,还不如今日就死在我手上!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好好地看着!谁也不许求情!”
空旷的大厅里,只听得鞭子一声声抽打在身上的声音,以及断断续续压抑的低泣声。
背上皮肉撕裂开火辣辣的一片,这鞭挞仿佛永无止境。他受不住地想弯下腰去,腿上的银针又刺得更深了,令他浑身一抖,差点就叫了出来,又咬牙忍出。钻心一般的疼痛,他的视线渐渐地开始模糊,眼前威严高耸的祖宗牌位,肃穆凝重的神龛,仿佛还在一个他遥不可及的高度。
家族、荣耀、使命,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想忘记的一切是这样不容拒绝地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只要可以杀了她,他就能够回到从前……
他知道他会后悔,第一次见面时没能杀了她,他就预感到自己一定会后悔。可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真的会杀她吗?
惨然一笑,嘴里吐出更多的血。他再也无力支撑地倒在地上,两手紧紧地抱着胸口。
紫儿!紫儿!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脑子里还是满满的只有她?心口又痛起来了,背后的长鞭毫不留情地抽在他的身上,他的背部早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了,胸口的剧痛却在这时袭来,内外交加的痛楚令他无法呼吸。
好痛!
好痛啊,紫儿,他快受不了了,他站不起来,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紫儿、紫儿,越是想她,就越是痛楚。
好想见她,他快要死了,好想见她。
他爱她,真的是很爱很爱她,爱到连自己都无法承受,爱到快要崩溃。
如果他就是这个世界,那么就算她毁了全世界他也不在乎,可是他不是。她伤害着与他无关的那些普通的人,所以他才挣扎,才会痛不欲生!
可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什么也不管了,只想见她一面。
紫儿,他死了,她会不会哭?她死了,他会难过、会伤心、会宁可一死,那么如果是他死了呢?呵,都忘了,当初对他下毒的人不就是她吗?他怎么忘了?怎么忘了……
可是,没有了他,她一个人会好好的吗?她连吐骨头都不会,抓不到鱼只会下毒,烤出来的兔子连毛都没拔……没有他看着她,没有他照顾她,他的紫儿会不会过得很好?那个孤单的小笨蛋,那个只知道用杀戮解决问题、没有感受过一丝温情的小丫头……他的宝贝……
“住手——”正当他快要晕厥过去时,一个凄厉的声音响起。是母亲,他知道的,母亲想必比他还要痛吧,心痛。
苍白的嘴唇浮现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他倒在地上连动一动都不可能了。
“你想要打死他吗?你没看到他都快不行了?!”傅母哭叫着扑倒他身上,为他挡住鞭子,眼中泪水肆流,“棠儿、棠儿……娘的好孩子,你别怕,有娘在,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她紧紧地抱住儿子,双眼通红地朝着傅擎云叫道,“别打了!不要打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心头肉啊,你要打他不如打我!你动手啊,打死我啊!”
“你!妇人之仁!”傅擎云气恼地将鞭子一甩,他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儿子着想?!他刚才的力道虽大,可是并没有打在要害上,按棠儿的功力是不会伤到不可挽回的。只是……他看了看几乎陷入昏迷的儿子,突然也怔了,怎么会这样?他已经控制好着力方位了,不该这样的!难道,棠儿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他本来就受了伤?!
“娘……”傅羽棠支持着慢慢从地上撑起来,惨淡一笑,刚想开口安抚母亲,口里却吐出一大口血来。
“乖,别说话了,娘马上找最好的大夫来看你,不要说了……”傅母已是泣不成声,“怜香,你快去找大夫啊,快去……”
“哦,是!”抹了抹泪水,怜香踉跄着就要往外跑。
“不用了……”他极力地站起来,当将腿从铁板上拔出来的时候,眉心一蹙,冷汗直往下流,可他还是一声不吭。伸手抚过母亲已微微泛白的两鬓,他轻声说道,“娘,棠儿对不起你,不能尽孝了……”
“傻孩子,你说什么啊?你这个样子,还想去哪里……”傅母看着他竟拖着这副身体一步一步地往外走,连忙就要追上去。
“谁也不许追!”傅擎云猛地一拍桌子。
“你说什么?他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怎么忍心?!”傅母哭喊道。
“他今天敢走出这家门,就永远也不要回来!从此我傅家再没有他这个人!”
哭声,怒吼声,夜,愈加寒冷。
凤栖山。
传说曾经有凤凰降临过,是无比神圣吉祥的处所。山中各类珍稀药材丰富,林密鸟鸣,但因人们都敬仰这里,所以鲜少有人上山挖掘打猎。
是夜,月光高挂当空,冷冷地照在凤栖山上。
傅羽棠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每踏出一步,就留下一个带有血迹的脚印。
他急促的呼吸在山林中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的鲜明,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不得不用手撑着身旁的树干,艰难地行走。
又是一次织密剧烈的疼痛从全身的四肢百骸猛烈地袭来,他双腿一颤,倒在了地上。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半分力气,血液仿佛已经流光,怎么也动不了,就这样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