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门外,看着邢傲怒气冲冲甩开门,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楞了楞,随即恨恨的瞪着我,甩袖离去。
进了房子,窗边坐着的人,依旧是清淡如菊。
「师傅。」
「静颜啊,」很多年以后,我依旧记得,我那满头银发的师傅坐在窗边,淡淡的笑容如同拨开乌云现出的月,「他只是个孩子啊。」
「静颜,」良久,他又开了口,「你有没有看过,如何驯服一头狼?」
孩子吗?我拨弄着手上蓝色的金属环,当年那个孩子,如今有了个响亮的名号——龙帝。
如今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三大势力:只手遮天——碎梦楼,坐拥风雨——地狱司,「记住了吗?」
还有,翻手为云覆手雨——龙坛。
真有意思,不愧是龙坛的当家人,不过十七岁,说起话来还真有气势!看着那些站在台下的人,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只敢偷偷的用愤恨的眼光瞪着坐在邢傲身边的我。
「可是——」
「什么可是!他是前水帝亲收的徒弟,是我唯一的师兄!有什么不妥?」
再没有人说反对的话。邢傲其实是个俊朗的孩子,板起脸来一点不显阴郁,倒是充满了英气,天生的王者之相。
等到人们都陆陆续续退下了,邢傲才转过头来,脸上的戾气收敛不少,眼中隐隐有了一丝期待。
「静颜,现在龙坛里没有一个人敢动你了。」
「那我是不是该说,谢谢?」
一张口,就看到邢傲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安。
「静颜!我想对你好,这也错了吗?」
「没有没有,我记得师弟以前很讨厌我的,难得师弟想对我好,我真应该感动得热泪盈眶才是,」我放下茶杯,轻笑着说,「你看,我想跪下来谢恩,只是身上的锁链太重了。」
邢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却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前水帝亲收的徒弟,你唯一的师兄,呵呵,你怎么不说我还是地狱司十阎罗之一,不说你们龙坛有多少弟于死在我的奇门遁甲中?江湖恩怨,门派之争,哪有什么人情世故可讲?」我顿了顿,「那么幼稚可笑的理由,他们却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说,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捕捉着邢傲退避的目光,「因为你是龙帝,是龙坛独一无二的掌权者!他们信服的,不过是你手中的权力而已!什么仁义道德、什么真假黑白,其实这世上唯一的真理,就是权力,是不是?」
成王败寇,不是历来如此?一朝得胜,你便是天子是英雄,一朝落败,你便是贼子是流寇。
「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人说过,权力啊,就是可以打着明目张胆的招摇撞骗的东西。」我还记得,那个满头银发的男子带着淡淡的笑意说这话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只是转眼,已是隔世。
「静颜——」
我站了起来,「师弟,其实真的没有必要跟你的手下说那些话,我以前不是一直都这么过的吗?」
果然,邢傲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
刚走上几步,脚镣便哗哗的响起来,我自嘲般的继续:「其实你真的没有必要这么急着炫耀你的猎物。」
「司徒静颜──」
被他抓着硬扳过了身子,他却只是死死的咬着嘴唇,狠狠的瞪着我,终是没有说话,愤愤的放了手。
我不再理他,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脚上的铁镣哗哗作响。
出了门,我听见他颤抖却执著的声音:「他说过,权力,可以带给我一切!他说过的!」
我身形不由得一晃,是吗?一切,是吗?
那轮天上最清冷的月,你们就为了这个,逼落了天上那轮清冷的月!
「权力啊,就是可以打着明目张胆的招摇撞骗的东西。」
师弟,师傅的话,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招摇撞骗,终究也不过就是一个骗!
即使表面一片平和,真正的人心,又岂是权力所能触及到的范围?
骗人。
骗己。
如此而已。
***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应该在……龙帝,龙帝——」
「啊?」邢傲答着,目光却仍然停留在窗外,「我在听。」
蠡仲看了看庭院中正逗弄着小鸟的人,修长的身影笼罩在柔和的阳光中,飘逸的青丝随意的束在脑后,淡然自若的笑容,优雅中隐隐透着某种张狂。
微微笑了笑,蠡仲挥手示意其它人退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嗯……蠡仲!」
随口答着,邢傲猛地转过了头,「你敢笑我?」
「属下不敢,」蠡仲恭敬的低下了头,语音中却明显带着笑意,「几年不见,没想到这司徒静颜倒是越发的俊逸了,虽然样貌及不上风月楼的红牌伶官,也算得上品,何况那出尘雅致的气质更是人间少有,龙帝早不是孩子了,对他起了分心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邢傲只是冷冷的看着蠡仲,等他话音落了才开了口,「你说完了?」
「属下说完了。」
「你好大的胆子」
邢傲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王者的威严,「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龙帝明鉴,属下尚有这点自知之明。」
仍旧低着头,蠡仲的语气却明显的变得严肃起来,「把前水帝亲传的弟子、地狱司十阎罗之一、如今黑道上排名第六的人物跟风月楼的伶官相提幷论,属下知错。」
静静的听着,邢傲的目光越发的冷峻起来,未了,却是一声冷笑,「蠡仲啊蠡仲,你又在指桑骂槐的讽刺我吗?」
蠡仲抬起了头,毫不畏惧的直直对上了邢傲的目光,「龙帝天资过人,自然轮不到属下来啰唆。但有几句话,蠡仲不得不说,司徒静颜是什么人,龙帝比属下清楚。自从他入了龙坛,我们跟地狱司的几次摩擦,对方都像是早已知道我们的计划,次次占了上风,而且——」
「而且什么?」
「属下不知当不当说。」
「说下去!」
「龙帝与司徒静颜算得同门师兄弟,两人高下如何,龙帝自知。」
邢傲没有回答,冷冷的目光在蠡仲身上停留半晌,再次转向窗外,终于开了口,「我不会总是输给他。」
顺着邢傲的目光,蠡仲脸上又泛起了隐隐的笑意,「龙帝喜欢,便是你的。只是金鳞本非池中物,玩玩就好了。属下告退。」
出了房门,步上长廊,蠡仲不经意的向庭院一瞟,没料到庭中的人也是不期然的一回首,然后是淡然的一笑,挥袖翩然而去。蠡仲不由得一怔,那神态动作,是你吗?是你在那吗?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迈开了脚,再抬头,人已经走远了。
自嘲的摇摇头,蠡仲转身离去。没有看到那人远远的停了下来。
蠡仲,青部的四长老之一,青帝最倚重的军师,当年师傅带着我和邢傲住在那个小院那时,频频光顾的常客。
我远远的站着,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蠡仲,百无一用是蠡仲,江湖中人都晓得这个称号,却不知道这个称号的由来。
因为阵法兵书、奇门遁甲,甚至琴棋书画,诗词曲赋,自称百无一用的蠡仲,却是样样精通!
有人说他是谦虚大气,更多的人说他是狂妄至极,蠡仲只是笑,不加辩解。
可是我知道,百无一用不过是句实在的不能在实在的话——因为在那个人面前,他的确是百无一用。
在那个,如月般清冷的男子面前。
师傅——
转了转腕上的金属环,转过身,放眼望去,不由得感叹,龙坛不愧是龙坛,连个庭院都大得跟迷宫似的。
师傅,相比起来,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小院子还真小呢。只是那地方虽小,却是盈盈满满的,这地方虽大,却是空空荡荡的。
听到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我再次迈开了脚。
「静颜,静颜!」
只是充耳不闻的向前走,直到肩上一紧,一股大力迫使我转过身去。
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狂风暴雨,邢傲用力咬着嘴唇,努力压制着眼中的怒火,好不容易开了口,只是轻轻的说,「静颜,你都不理我。」
有些惊讶于邢傲的反应,我淡笑着说,「你不是追上来了吗?我又走不快。」
知道我是在暗示脚上的铁锁,邢傲仍只是用力咬了咬唇,又笑着说,「静颜喜欢这个院子吗?喜欢的话我叫人在这里搭个小亭……」
「好啊。不如搭个小竹楼。」
邢傲一下子兴奋起来,「静颜喜欢竹楼吗?喜欢什么样的?我今天就叫人去请工匠设计……」
「不用那么麻烦了,跟小湖畔那座一样就行了。反正都是一样的。」我平静的说。
那座楼,就是寒舒当年用来软禁师傅的那座楼。
邢傲,聪明如你,不会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
邢傲的脸色霎时间又变得很难看,用力咬咬嘴唇,努力调出一个笑脸,「这边还种了昙花,听园子说今晚该到花期了,我都没见过。正巧有人送了几坛上好的西夏炎角,我们师兄弟好久没有一起喝过酒了。」
看着他眼里满满的期待,我心中一动,终于敛住笑,目光飘向远处,「我还记得第一次和你一起喝酒,是十多年前了,我们两个瞒着师傅偷酒喝……」
「是啊,那时候我们都还好小,才喝一口就呛得不行,可是两个人都逞强猛灌,结果一起倒在林子里,半夜三更被父亲捡回去……」
「当时两个人都吓死了,结果师傅只是很生气的说:『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不叫我呢!』」
没有回头也可以感觉到,身边的人渐渐放松了下来,心里一阵冷笑,我看着远方又开了口,「我们最后一次喝酒,是四年前了吧?是和师傅一起,其实当时他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大夫都不准他喝,他是偷偷拉了我们去的。我劝不了他,他说他冷,要喝酒才暖得了身子……」
「静颜……」
邢傲的语气又惶恐起来。
我只是自顾自的说,「那天晚上,你睡着了,你睡得那么好,什么都不知道。师傅把我从床上拎起来,赶出去锁上了门。有人在那里等我,我知道他想要我逃跑,我一直在门外拚命的敲,我听见他靠在门那边,一直不停的喝酒,不停的喝,不停的喝……那么冷的天,他的身体根本捱不住,我没有办法,只能跟着那些人走,我记得那天很冷很冷,我一直跑一直跑,也不知他知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回去睡觉……」
「静颜,静颜……」邢傲的声音颤抖起来,却仍然努力笑着,「今晚想吃什么?我记得你的口味很淡,不如……」
我转过头,深深的看着邢傲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除了第一次,我每次跟你喝酒都是和师傅在一起,他说过要叫他一起,他说他怕冷,要喝酒暖身子的,你说,他在那边还冷不冷?」
邢傲避开了我的目光,身子忍不住哆嗦起来。
「师弟,他说过要叫他一起的,可是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叫他……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我走的时候他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吗?现在呢?现在他在哪里?」
他不在了!他不会再来了!你们,是你们这些人逼死了他,是你们!
咬嘴唇吗?你还不生气?看你的手捏得那么紧,你那种脾气,怎么可能忍得住?
邢傲移开了目光,用力的咬着嘴唇,整个肩膀都在颤抖,全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的,半晌,他转过头来,艰难的露出一个笑脸,却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静颜,今晚,吃桂花鱼好不好?」
熟知邢傲暴虐的脾气,他此刻的反应让我不由得楞了楞,本想再说些什么,终究是拂袖转过身去,「随你。」
刚迈开脚,就听见脚上的锁链哗哗的响,我心头一紧,拾起头来正迎上了邢傲退避却决绝的目光,不由得一哽,快步离去。
「静颜,你有没有看过,如何驯服一头狼?」
猎人捉住了狼,把它锁在树上。
猎人用鞭子不停的鞭打,只是换来一记狠毒的瞪视。
猎人把狼饿了三天,奄奄一息的狼,目光依旧是犀利怨毒的。
第四天,狼闻到了老虎的气味。狼很害怕,却挣不脱锁着它的锁链。狼眼睁睁的看着老虎从林中走出来,一步步靠近,只能发出绝望的哀号,这时,猎人出现了——
「猎人当着狼的面打死了老虎,再看狼的眼睛,已经充满了感激和崇敬。给它喂食,它也会乖乖的吃下去。这时候你就可以把它的锁链松开了,很简单,是不是?狼那种动物,一旦认了主人,它会比任何一条狗更忠心。」银发男子坐在窗边,轻轻抿了一口茶,「狼只记得是猎人救了它,却不会记得锁住它的锁链就是猎人拴上的,更讽刺的是——」
男子抬起了头,「那老虎,也不过是个披着老虎皮的人,是猎人的帮手而已。狼只会认气味,要骗它并不难。」
「师傅——」
「静颜,」男子摸着孩子的头,慈爱的说,「记住啊。」
多少年了?这么多年来,脑中总是时不时现一只狼,怨毒的,感激的——走进房子,关上门,我靠着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闭上了眼睛,嘴里无声的念着:师傅,师傅——记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