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无伤?」先自吓了一大跳。练无伤早已起身,正穿戴整齐坐在椅子上等他呢。
「你的衣服怎么了?」首先注意凌烈裂成两片的前襟,练无伤不禁皱了皱眉。
凌烈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被矮道士划破了。那可是无伤买给他的,顿时心疼不已。虽然他已经报了仇,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好几遍「臭牛鼻子」、「矮冬瓜」。
他不敢把自己下山胡闹的事说出来,一时间又想不出圆满的谎话,只得道:「我刚才出去练剑,被树枝刮的。」
「真的?」被练无伤水一样清澈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凌烈一阵心虚,硬著头皮点点头。
「好吧。」练无伤站起身,淡淡地道,「你也这么大了,做事也应该有自己的分寸。」
看了一眼那衣衫破处;「坏得还不算厉害,等会儿脱下来,我给你补一补。」
这是不是就算平安过关了?听见关门的声音,凌烈长长舒了口气。无伤真肯相信他的话吗?凌烈不敢确定。
被剑锋划破的裂口整齐平滑,跟树枝剐破的完全不同,无伤难道没有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没往深处想?凌烈不敢心存侥幸。他心里总有种感觉,很多事情无伤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从不说出来,等著别人自己领会。
那么,他知不知道我对他的心思?想到这里,凌烈冷汗直流。不会的,无伤那么高洁的人,怎么能明白那些龌龊心思?
既是龌龊的心思,就该藏在心底,永远不让它冒出头来,不然连无伤的身边也不能呆了。握紧拳头,凌烈暗暗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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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谎话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可凌烈万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臭小子,你给道爷滚出来!」
听这嚣张的口气,再加上这一声「道爷」,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了。凌烈第一个反应是想拿块破布塞住这矮子的嘴!
好大的本事,一天功夫不到,就找到这里来了,自己明明什么都没说呀!
他却不知道,近几年开始他随练无伤下山送药,见过的人也自不少。他相貌又俊美非常,见过一次就难以忘记,只需在镇子里留神打听,很容易查出来。
扒著窗子望外看,外面除了昨晚那一高一矮两个道士之外,又多了一个老道士。想必是他们的师父长辈,请来撑腰的。
有人撑腰也不怕,现在凌烈最怕的就是他们惊动了练无伤。可是,瞧这情形,想不惊动也很难吧?
「怎么回事?」匆忙来到外间,练无伤已经先到了。「这些人似乎是来找你的。」
「我……」凌烈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
练无伤叹了口气,柔声道:「现在你该说实话了吧?」就知道这孩子会惹麻烦,却怎么不能放下他不管。
心里一跳,无伤果然知道他说谎。事到如今,实在容不得凌烈再隐瞒下去,当下就把昨晚之原原本本向练无伤交待清楚。
凌烈说完,头压得低低的,根本不敢去看练无伤的脸色,好一会儿没听到动静,才试探著抬起头
外面还在叫嚣:「臭小子,快滚出来!你不会是怕了爷爷,要作缩头乌龟吧?」
凌烈哪受得了这份激?眉心一拧,正待出去。蓦地里一只纤长的手掌伸过来,按住他的手。
「无伤?」
「你肯不肯听我的话?」
凌烈自然点头。
「那好,待会儿我和你一道出去,你不许擅自说话或动手,一切要照我的眼色行事。你答不答应?」
也许是一直被他教导武功的缘故,在凌烈眼中,练无伤沉下脸时然透出一股威严,他哪敢不应?连忙点头。想想不对,又问:「那他们若是动手呢?」
练无伤微微一笑:「傻瓜,有我在,还能看你被欺负了?」打开门当先走了出去。
不知怎么,凌烈的脸突然红了。脑海中反反覆复是那一句「有我在,还能看你被欺负了」,只觉心里甜滋滋的。好一会才想到该跟出去,脚步兀自轻飘飘。
门外三人早已等得不耐,那矮道士性急,叫道:「这小子不会是从后门逃跑了吧?师父,让弟子闯进去看看!」
不等老道回答,抢上前正想一脚踢过去,不料房门已然打开,一个身穿月白衣裳的男子神态悠闲的出现在门前。
他吃了一惊,脚又缩回来。
练无伤目光一扫,向那老道拱手:「道长。」
那老道见他神情自若,举止有礼,也不觉还礼:「阁下是?」
「臭小子,我就是来找你的!」看见练无伤身后的凌烈,矮道士立刻记起昨夜之辱,仇人相见,分外脸红,就要冲上去。
「矮冬瓜,看来你的道袍倒是不少,转眼又换了件新的。」凌烈哪里是肯示弱的主儿,笑嘻嘻的道。
「凌烈。」练无伤沉声一喝,凌烈乖乖住口。
「清虚,退下。」
矮道士清虚不敢违背师父,只得退到一边,一双小眼忿忿的瞪住凌烈,凌烈则是向他扮个鬼脸。
练无伤拱手道:「在下这侄儿生性顽劣,若是不慎得罪了几位道长,万望海涵。几位都是修道之人,参悟透彻,想来不会同黄口小儿一般见识。这里有些薄银,给两位道长置办几套衣物,还请不要嫌弃。」掏出一锭银子,道,「凌烈,恭恭敬敬的给二位送去。」
「什么,我……」凌烈吃了一惊。听到练无伤要赔对方银子,他已经老大不愿意了,那都是无伤辛苦采药换来的,怎能轻易给人?而且还要他「恭恭敬敬」的送去,这口气更是咽不下。
「去,说『请道长笑纳,小子这厢赔罪了』。」
练无伤脸色一沉,凌烈顿时不敢再说。委委屈屈接了银子,来到老道面前,胡乱作了个揖,背书似的将练无伤教的话重复一遍。口齿含糊宛如念经,哪里有半分诚意?
那老道一直沉着脸,目光中闪烁的是老年人特有的算计,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必客气。」说著伸出手来。
凌烈只道他是接银子,也未在意,哪知老道竹枝似的手掌突然一翻,闪电般扣住了凌烈的手腕。
「啊!」凌烈被抓个正著,只觉那只手有如铁铸一般,根本挣脱不开,不由大惊失色。
老道笑道:「小兄弟莫怕,贫道只是想问你,你是何门何派?你师父是谁?」
情势突变,练无伤也吃了一惊,听那老道的问话,忽然明白,原来他此行并非只是为徒儿报仇那么简单,想必他是从徒儿的演示中发现了端倪,凌烈的身份只怕已经泄了底!
最担心的还是来了!
强自镇定:「道长,有话慢慢说,为难小孩子未免有失身份。」
老道笑道:「这位小兄弟机灵的很,慢慢说只怕他就不肯说了。」回看凌烈,「小兄弟,你还不肯说吗?」
凌烈只觉源源不断的内力从老道手上涌来,胸口郁闷难当,冷汗直冒。但仍咬紧了牙关,不肯开口。
胜券稳操,老道也不著急,仍是笑嘻嘻的:「小兄弟,我看你就告诉了老道吧,这错骨手的滋味可不大好受——」
眼前白影一闪,掌风扑面而来,他一惊之下搁掌抵挡,忽觉手上一空,练无伤早已带著凌烈退到一丈之外。
「站在我身后。」没有抚慰,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可凌烈却能感受到练无伤对他的爱护之深。
既然跟在昊天门的后人身边,那老道早就料到练无伤不是普通人,但是对方的武功之高,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甚至看不出是什么路数!当下长长吸了口气,单掌施礼:「无量寿佛,贫道崂山神犀子,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练无伤淡淡一笑:「山野村人,道长不必挂怀。倒是小侄得罪了道长,还望道长大人大量,不要追究才好。这孩子,在下回去必定好好管教。」
还是同样的话,这一回说出来分量却大大的不同。神犀子看一眼练无伤,又看看凌烈,虽然很想将这小子带回去,奈何技不如人,目光一闪,笑道:「小孩子家胡闹,原也算不了什么,既然他肯认错,那就算了吧。清虚,凌虚,咱们下山。」
那清虚不明情势,叫道:「师父,难道就便宜了这小子?」
神犀子脸一沉,喝道:「你自己学艺不精,丢了师门的脸,还说什么!」道袍一甩,径自下山了。凌虚紧随其后。
清虚见状,也只好跟了下去。
凌烈拍手笑道:「三位好走,恕不远送。山路险阻,小心莫跌交呀!」
清虚忿忿的举起拳头,却不料没看清山路,当真跌了一跤。凌烈笑得肚子疼:「无伤,你看……」
一瞥眼见练无伤面沈似水,默默走回屋里。
「无伤?」
凭直觉,凌烈知道练无伤生气了。
练无伤叹了口气:「你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凌烈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涩声道:「为何要赶我走?因为我惹了祸?我保证决不再犯,还不行吗?」
练无伤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可记得我第一次带你下山就告诫过你,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显露武功?」
凌烈一呆,想起是有这样一回事,急道:「我以后不会了!」
「晚了,晚了。」练无伤轻叹,「你可知适才那几人为何而来?」
还不是为了向自己寻仇?可是凌烈知道,既然练无伤这样问,就一定另有原因。
「那神犀子一个劲的追问你的武功,你道是为了什么?」
凌烈一惊:「难道他看出我是昊天门的人?难道……他就是我灭门的仇家?」
「不是。」练无伤很快否认,「崂山派虽然嚣张,在江湖上只算得二流货色,还没有胆子打昊天门的主意。他们要的是宝藏!」
「宝藏?」
「当年昊天门富可敌国,武功更是冠绝天下,江湖上哪个不想得到?而这宝藏的下落,定然是要著落在你这昊天门少主的身上。」从凌烈的年纪、武功路数不难推知他的身份。
凌烈忽然想起母亲临死前悄悄伏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心里突地一跳,沉默不语。
练无伤又道:「这只是第一批,消息一旦传出去,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这里寻事。这些人当中既有昊天门的朋友,也有敌人,更多的人则打定了浑水摸鱼的主意。这山上就要热闹了,所以你非走不可。」平静的日子也许要结束了。
「那你呢?」
「我?」练无伤的目光慢慢从屋中扫过,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这地方呆久了,我舍不得走。」十几年的隐居生活,让他对山下的花花世界有著莫名的恐惧,想到人心之险,还是宁愿老死在山上。
凌烈急道:「那他们来了怎么办?」
「他们要找的是你,你不在,自然不会为难我。」
凌烈虽然涉世不深,却也明白事情没这样简单,愣了半晌,道:「你不走,我也不走!」转身躲回房里。
若不能陪在无伤身边,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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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头倒在床上,过了许久,耳边传来敲门声:「凌烈……」
凌烈翻身坐起:「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为我著想。可无伤,我走了谁来陪你呢?」
练无伤一怔,心里某处仿佛被触动了一下,半晌才道:「我不需要人陪。」
「不,我知道,你需要的。」他知道,无伤其实并不喜欢寂寞,也许他不擅表达,但一个轻易就会对别人付出关切和爱护的人,怎会是天性冷漠?
凌烈清澄的目光看向练无伤,那里面有关心、敬慕、眷恋,还有难以言喻的缕缕深情,像潺潺的溪水默默流进练无伤心中,慢慢的,慢慢的,有什么地方开始融化了。
「好,我和你一起走。」
凌烈大喜,当即收拾起衣物细软。天色已晚,为防有变,练无伤还是决定趁夜下山。出了门,想到今生也许再不能回来,两人都情不自禁的回头看了一眼。
半晌,练无伤拉住凌烈的手:「走吧。」
没有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两人迈步走进树林,忽然,练无伤全身一紧,朗声道:「哪条路上的朋友,请现身吧!」
林中传来一声大笑:「果然是高手,好耳力。」
四个人一字排开,缓缓从林中走出来。峨冠,鹤氅,都作道家打扮,相貌各异,年龄却相仿。其中一个更是旧识。
「神犀道长,这是什么意思?」
神犀子冷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们的来意大家心知肚名,把这小子留下,阁下要去哪里随便!」
练无伤叹了口气:「看来这一战免不了。」手掌一翻,长剑出鞘。
几名道人互看一眼,分四个角站定。神犀子道:「这是我们崂山震山绝技『四象阵』,你若后悔还来得及。」
练无伤不答,回头看凌烈:「等会儿你守在外面,不许进去。」
「不,我和你一起!」
练无伤皱眉道:「你不听我话了吗?」
「我……」凌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武功,跟人家差得太远,硬要插手只会拖累无伤?可让他眼看著无伤为自己拼命,他却一点忙也帮不上,那滋味可比什么都难受。
可恨,为什么每一次都要躲在无伤身后,要他来保护自己?为什么自己只有身体长得比无伤高,本事却那么不济呢?不,总有一天,他要成为最强的,成为无伤的依靠!
他心里胡思乱想,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住前方——那边已经开战了。
几个道人并没有吹嘘,这「四象阵」果然厉害。若论单打独斗,练无伤武功要高出四人许多,可是排成阵法,他竟久攻不下,还接连几次遇到险招。
渐渐的,练无伤的力气似乎衰竭下来,身法不如以前灵活,剑招也呆滞许多。一名道人挺剑急刺,正中练无伤的肩膀!
「无伤!」
凌烈惊叫。与此同时,白光闪过,一道闪电直击而下,众人眼前都是一花,紧接一声惨叫传来,有宝剑「当啷」落地的声音。一名道人倒在地上,其他三人则纷纷向后跃出。
「昊天剑法!他用的是剑法!」那受伤的道人忽然叫了起来。
其他几名道人一听,都是又惊又疑:
「昊天剑法?那不是昊天门的绝技吗?」
「昊天门不是都死绝了吗?」
一个个震惊地望著练无伤,不自觉地后退。
「无伤,你没事吧?」凌烈跳到练无伤身前,见他左肩鲜血兀自滴落,想也不想撕破衣襟为他包扎。
「无伤?你叫他无伤?」神犀子恍然大悟似的叫道,「他是练无伤!昊天门弃徒练无伤!」几个人看著练无伤,眼神奇怪已极。
凌烈怒道:「不许你们胡说!」
练无伤脸色苍白,长时间的打斗消耗了他元气,此刻又因对方的一句话而心神大乱,寒意正一点一滴凝上心头,寒毒怕是要发作了吧。
心中一阵恐惧,知道他是昊天门的弃徒,那,也该知道那段往事吧。抓住凌烈的手:「咱们走。」
凌烈感到练无伤的手在不住的颤抖,指尖更是冰凉,忍不住问:「怎么了?你认识他们?」
「哼哼,我们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认识练大侠?十几年前,练大侠闻名江湖的时候,我们还是无名小卒呢。」那话语中绝没有赞美,只有厌恶、鄙夷与幸灾乐祸。
凌烈更加吃惊,那时无伤的年纪只怕比自己还要小,怎么竟做出惊天地的大事来?不觉问道:「怎么回事?」
天上的闪电闪了几闪,映出练无伤的脸色更加凄厉。「走吧。」那语气,几乎是在哀求。
凌烈心头一软,既然无伤不想说,自己又何必苦苦逼他?「咱们走。」
神犀子哪肯放他们走?「小子,你一定是凌无咎的儿子吧?怪不得他肯收留你。」
凌烈不理,只是扶著练无伤前行。
「嘿嘿,勾引不了老的,勾引他的儿子也不错,聊慰相思嘛。」
凌烈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哼哼,十几年前,昊天门出了一件天大的丑事……」
练无伤始终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回剑急刺神犀子。这一剑又狠又快,若非他早在提防,险些就中招了。另外几名道人见状,连忙抢上救护同门。
凌烈想起练无伤受了伤,也拔剑加入战团。
神犀子一口气缓过来,又道:「这丑事便是,昊天门中有个弟子……自己身为男子,却不知廉耻的去勾引同门师兄,结果被他师父发现……逐出了师门。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昊天门也因此丢尽了脸面,成为江湖的笑柄……」
凌烈越听越是心寒,抖声道:「他的师兄是谁?」
「不要说!」练无伤急叫,方寸大乱之际,左肩又被划了一剑。
神犀子笑的狰狞,得意的看了眼练无伤的绝望凄迷,凌烈的失魂落魄,慢慢地吐出三个字:
「凌、无、咎!」
****
「卡嚓」一声,一道惊雷击在头顶。
不知何时,雨落了下来。最初是几粒黄豆,很快就演变成倾盆之势。透过绵绵的雨幕,每个人的影像都变得模糊。
练无伤默默站在雨里,不敢去看凌烈。
平生最不愿意触及的、尚未愈合的伤口,被赤裸裸血淋淋的揭开在——最不愿意他见到的人面前!被揭开——在一个小辈,一个自己教养成人、爱如子侄的孩子面前!「他」的儿子面前!
情何以堪!
若此时山崩地裂,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投进石流,将自己从此埋葬!从不曾如此后悔自己的存在,就算是在十八年前,在众人的鄙夷声中被逐出师门也不曾!
一柄长剑毒蛇般无声无息逼近后背,微痛袭来,武者的本能让练无伤身体微侧,躲开这致命的一剑。
然后回身,急刺!
悲愤之余下手再不留情,偷袭者倒地毙命。
痛感让神志刹那清醒,现在不是自伤自怜的时候,还有强敌在伺,还有人需要他的保护!
「凌烈!」
极目寻去,看到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凌烈痴痴地站在那里,一双手正要拍在他的身上!
不行!
「哧」的一声闷响,沉重的掌风击在背上,五脏六腑也跟著翻滚起来,练无伤忍住涌上喉间的甜意,一手护住一脸迷茫的凌烈,反手一掌挥出,扫中对方天灵盖。
一举杀死两人,神犀子和剩下的那名道人都惊得呆了,他们万万想不到,练无伤深受重伤,居然还有余力伤人!
头有些晕,身体沉重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可练无伤不敢让自己倒下去,他知道,以凌烈现在的状态,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凌烈,你清醒些,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凌烈!」
轰隆隆的雷声又响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震耳欲聋。凌烈却恨不得自己的耳朵真被震聋了,让他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丑恶的事实。
练无伤焦急的脸在眼前晃呀晃,原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此时竟格外陌生。
眼前的人真的是无伤吗?心目中那个孤洁、淡泊、善良,让自己敬重爱慕的无伤?
愣愣的开口:「他说的都是真的?」
练无伤一怔,脸上闪过耻辱、不堪,慢慢低下了头。
心里一阵揪紧,凌烈忍不住大喝:「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不要低头,看著我的眼睛!不要沉默不语,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告诉我他们在撒谎!
说话呀!
「是……真的。」练无伤闭上眼,觉得心也被这雨水浇透了。
静默!
周围只有潇潇的雨声,雨里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凌烈,你听我说,先不要管这些,现……」
「不!」
一声大叫打断练无伤的话,凌烈突然跳起来,一把推开他,掩面向山下急奔而去!
「凌烈!」本想追下去,可是一阵天旋地转让练无伤几乎站立不稳,以剑支撑身体,不住的喘息。
凌烈,回来!危险!
躲得远远的神犀子忽然向同伴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同时飞起,一个扑向练无伤,而神犀子则向凌烈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风声过耳,练无伤立刻警觉,半眯的眸子猛然睁大:不行,绝不能让他追上凌烈!
就地一滚,躲开对方的进攻,长剑从最不可能的角度斜插过去,穿过肺部直达背心。
那道人抽搐几下,眼见是不活了。而这一剑也耗去了练无伤大半力气,动动剑柄,竟没有力气将宝剑拔出。
回头看,神犀子已在一丈之外,根本无法追上。
情急之下,练无伤抓过死去道士的长剑,用尽所有剩余力气掷出——
长剑如离弦之箭一般穿过雨帘,没入神犀子后心,带著他又向前飞出丈许,这才砰然落地。神犀子甚至都没有挣扎,便一动不动倒毙在泥里。
——这狡猾的道人最终害人反害己。
结束了。
心头一松,练无伤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喷出来,晃了几晃,慢慢倒在了地上。
****
雨滴敲在脸上的痛感让练无伤恢复了些许神志。茫茫然睁开眼,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哪里?凌烈呢?为什么身体这样难受,痛得厉害?
散乱的目光触及到草间横卧的尸体,整个人像被雷打中似的呆住。想起来了!
原以为这一生就此平静的度过,与世无争,终老深山,可转眼间,风云突变,早该遗忘的往事重新被提起。十几年了,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在世人眼中自己依然是那个声名狼藉的练无伤!不知羞耻的……练无伤!
不再找凌烈,因他不会回来。忘不了那孩子眼中的震惊与愤怒,这样的过往,莫说是他,便是换了任何一个人也难以接受吧?
不该怪他,他还是个孩子。却忍不住想问问老天,为何要如此捉弄自己?明明已经什么都不求了!
好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不仅肌肤被寒意浸透,就连心底也窜上冷气,寒毒又要发作了吧?
咬牙支撑著站起,只觉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软软的使不上力气。上身才离开地面,摇摇晃晃又即跌倒。
寒意越来越重,不行,呆在这里一定会冻死!
爬起,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很快又跌倒。再爬起来,再跌倒。
被雨水浸透的衣衫,因在泥中翻滚,已然污秽不堪,不复当初的洁白。
家园就在前方,平时几步就能到的地方,此刻却那么遥远。可是求生的意志依然支持著他,不断前行——
一尺,两尺;一丈,两丈……快了!
艰难地推开了门,却被低矮的门槛拌了个筋斗,重重摔在青石板的地上,身子蜷缩成一团,不住的颤抖,再也爬不起来。
好冷,四肢都要冻僵了……有没有温暖的地方,让我靠一靠?
****
「师弟,别站在夜风里,会著凉的。」
男子的脸上是满满的关切,和煦的恍如三月的风。
「这样吧,咱们两个挨的近些,就不觉得了。」
男子的身体很热,隔著衣物也能感到丝丝热气,让人熏熏然。
「你若喜欢,让你靠一辈子又有何妨?」
男子的话语是那样的温柔,心从此陷落……
「大喜讯,大师兄和无双师姐要成亲了!」
「做了师父的成龙快婿,这门主之位看来早晚是大师兄的了!」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
「师父,这一切都是无伤师弟一相情愿,弟子并不知情……」
是无伤师弟一相情愿,弟子并不知情……
弟子并不知情……
好冷,心也要冻僵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扑来,就这样陷落下去……
****
昏昏沉沈也不知过了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或者更久。奇寒渐渐退去,可是身体依然僵冷。
有什么在碰触身体,那热度吸引他情不自禁偎了过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身体被一双手打横抱起,宽大的手掌、坚实的胸膛,还有那温暖的体温,记忆中,只从一人身上感受过。
是他吗?嗯,不会是他,一定又是做梦吧,这样的温情只会出现在梦里,而这样的梦,却已好久没做过了。不愿让梦醒来,只想放纵自己再幻想一回,再奢望一回,去感受那难得的温暖。
那双手抱著自己,晃呀晃,然后身体被平放到床上。
不,别走,我好冷!感觉那仅有的一点暖意即将离去,慌乱的想要挽留,可是手脚便如灌了铅,沉重的无法抬起。
还好那手并未真的离开,又搭在他的额头上。
「你发烧了。」
是吗?怪不得明明寒毒已经发作完毕,还是这样的冷。
「我帮你把湿衣脱掉,顺便处理伤口。」
被雨打湿的衣服紧紧黏在身上,真得很不舒服,于是温顺的点头,任由对方解开衣带。
肌肤赤裸裸的暴露在空气中,凉意更胜。左臂被抬起,涂上清凉的草药,再缠上绷带。那大手触及到的地方,总会引起不自觉的颤栗。
忽然,那指尖不经意滑过胸膛,带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忍不住轻轻呻吟出声……
「啊……」
那手一震,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正在茫然不解,那手突然摸到胸膛上来,轻轻的揉搓。
「不……别……」尽管意识模糊,依然知道这样不妥,挪挪身子想要避开,谁知却被紧紧的箍住,动弹不得。然后,一个温软湿润的东西贴了上来,撩起更多火焰。
悚然惊醒,那是……唇!
「不要……师兄……不要……」
什么?他在叫谁?沉浸情欲中不能自拔的少年猛然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盯著眼前面色潮红,妩媚无限的人儿,俊美的脸上闪过错愕、震惊、不信……种种的情绪最终归结为愤怒!
「凌烈?」费力的张开眼,练无伤不由惊呼出声。心中一喜:「你回来了。」
凌烈阴沉着脸,没有说话。顺著他的目光看去,练无伤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不整,白晢的胸膛上还有几处淡淡的红点。
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他不是懵懂的少年,那红点的意思他很清楚。那么,刚刚并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强烈的羞耻让练无伤满脸通红,慌乱的伸出手去为自己遮掩,不可思议的叫道:「凌烈,你做了什么?」
凌烈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变了几变,冷笑道:「我在做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你又不是没做过,装什么?」
心忽然抽紧。凌烈回来并不是因为想通了,而是来——兴师问罪!
见他垂首不语,凌烈更加恼恨,大声道:「是呀,全天下都知道你练无伤是什么人,什么货色,只有我这傻小子被蒙在鼓里。傻傻的信你,把你当作这世上最高洁的人,以为你有多么宽宏大量,愿意不计较我的任性的收留我。你逼死了我娘,我还傻傻地为你找借口……」
说到这里,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凌烈踏上一步,指著练无伤的脸,道:「你其实就是存心逼死她!因为你恨她,嫉妒她,怨她抢走了我爹!你这个狠毒的人,怪不得我爹不肯理你,因为他早就看穿了你的蛇蝎心肠!」
「住口!」练无伤忍无可忍,打断了他义愤填膺的指控。然而这一吼却牵动了内伤,引起剧烈的咳嗽,好一阵才平息下来。
凌烈冷硬的脸上现出关切之色,几次想过去扶住他,终于还是忍住没踏出一步。
练无伤喘著气:「不管你怎么想,我没有存心逼她去死,也不知道她会跳崖,的确,我对她有怨,可这样卑鄙的事我做不出来!」
「你做不出来?」一切都已被揭穿,他的眼神为何还能这样清澈?他想伪装到什么时候?狂潮般的怒气彻底虏获了凌烈,他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这个顶著圣人嘴脸的男子欺骗了!而这个人带给他这样沉重的打击,几乎颠覆了他整个世界,却还要摆出一副无辜的脸孔来!「你连男人的床都上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崇拜的父亲竟是这样的人!信任的无伤竟是这样的人!年轻的心尚没有承受太多的准备,顿时失去了支点。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混乱了,混淆了。有一股奔腾的血气在胸中横冲直撞,找不到发泄口,让他怎能不暴怒,怎么不疯狂?
所以当看到练无伤被刺伤的神情时,心痛内疚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报复的快感,仿佛去伤害练无伤,就能为自己狂奔不止的心换取一些平衡。
「我长得像他吗?你收留我是这个原因吧?呵呵,『勾引不了老子,就去勾引他儿子,聊慰相思』,说的真是形象。你在看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俯下身子,贴近床上的人,无视于他的推避,凌烈眯起眼睛,危险的开了口:「你真贱!」
练无伤全身一震,脸色惨变,忽然抬起手来,恨恨地打了凌烈一记耳光:「你不是小孩子,能不能冷静些?坐下来听我把话说清楚?」
「说什么?」凌烈抚著被打痛的脸颊,笑了,「说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是那些人在诬陷你?说我娘不是因你而死,是被风刮下山崖的?冷静,我现在很冷静,从来都没这样冷静,也从来都没这样看清楚你!」
拿起床头横放的玉箫,轻谓:「我真傻,以前看到上面刻一个『咎』,居然都不知那是我爹的。我摔断了它,看你那么伤心,心里就一直惦著。后来跟你上山采药,被日晒雨淋,受了这一辈子从没受过的苦,因为我想买一支一模一样的哄你高兴。你呢,一定在偷偷笑我傻吧?」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心里却想著别人。你为我吹箫的时候,表情是那么温柔,你那时又在想什么?你曾经想过我吗?只有我傻瓜一样的自作多情!
罢了,罢了,这东西留有何用?双手用力一折,一声脆响,玉箫断为两截,甩手扔在床边。
练无伤吃了一惊:「凌烈,你做什么?」挣扎著起身,将断箫捡起,双手忍不住轻轻颤抖。
「何必露出这样的表情,你根本不在乎的不是吗?」既然你不在乎我,何必做出这种姿态?让我死心不是更好?
他神情是那么楚楚可怜,苍白的嘴唇是那么诱人,凌烈突然扑上去,狠狠的攫住了那两片唇。
无伤,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你知道吗?
练无伤已经惊得呆了。凌烈,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在做什么?真的这样恨他?竟用这种手段来侮辱他?他以为,就算从没让凌烈叫自己一声师父,他们至少也有师徒的情分。凌烈,他怎能如此?
心霎时凉透,人,有些事情不能做错,不然一辈子别想翻身,永远也抬不起头来。连苦心养大的孩子况且唾弃自己,苟且偷生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练无伤使出全部力气推开凌烈,回身抽出床头暗藏的匕首,手一甩,流光划过,匕首直挺挺插在床边。
凌烈脸色一变,退开一步。「你想做什么?」
一连串过猛的动作让练无伤胸口一阵窒息,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他慢慢的直起身,森然道:「既然你这样恨我,就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