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自在感到一阵安心。长久以来,他就对任逍遥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与妒意。这种情绪一天天加深,兄弟之情渐渐淡漠,在他的眼中,这个弟弟只是威胁自己的可怕敌人罢了。
现在,他终于死了,很好。
「谁让你出手的,我不是告诉你要留他性命?」魅影气急败坏的赶上来,看那滔滔水流,也知道没救了,恨得他不停跺脚。可恶,等了十几年,终于又重新见到了「他」,却被这鲁莽的家伙搞砸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过去!」
怎会这样?就在自己的眼前,无伤被打落山崖,掉入河中!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著,救不了他!短暂的震惊过去,凌烈疯狂的吼叫起来,被钳制的手脚拼命挣扎,力气之大,四五个壮汉几乎压制不住。
「你们这些混账,放开,放开!」
放开,我要去找无伤,你们不要拦著我!我不信相信他死了!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我们说好的!谁也不许拦著我!
七八只手臂按在身上,让他难于动弹,凌烈突然回过头去,照准一条黑壮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惨叫声响彻云霄,被咬的壮汉仓皇后退,再看自己的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凌烈一甩头,将混著血腥的皮肉啐在地上,嘶声道:「谁还拦我?」
他发髻蓬乱,双目赤红如血,燃烧著迷乱的火光。一张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上面浸著殷红的血迹,看来触目惊心。
这人疯了!几个男子心头一慑,不约而同松了手。
凌烈爬起来,踉跄著向崖边奔去。
凌空飞来一脚,正中凌烈肩膀,将他踢飞出去,却是魅影赶到。他正憋了一肚子火,刚好发泄在这臭小子身上。
凌烈重重摔在黄土地上,手和脸上摩擦出斑斑血痕。他挣扎著想要站起来,可两条腿怎么也使不上劲,只好向前爬行。
在他眼中,看不见任自在和魅影,看不见这许许多多的敌人,透过重重障碍,他只看到了那片山崖,无伤就在那山崖下!
一尺……一尺五……又近了一些……
无伤,我来了!等我!
任自在皱起眉,喝道:「还愣著做什么?快把他抓起来!」
众人如梦初醒,七手八脚抢上前,将凌烈按住……
「放开我,放开!我要去找无伤,我要去找无伤!」
嘶哑的声音,凄厉的呼喊,听在耳中真是寒意莫名。一名男子在凌烈后项击了一记,将他击昏过去。
魅影看向任自在:「这小子怎么办?」不知为什么,他对凌烈怀著一种莫名的恨意,尤其不愿让这少年跳入河水中,跟「他」死在一起。
任自在看看远处的打开的墓穴,道:「谁知那鬼地方还有什么机关,留著这小子,或许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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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穴之中似乎没有机关了,从一条石阶下去,眼前豁然开朗。正当中摆放著一具棺木,想来里面便是西门海天的尸体,自然谁也没兴趣观览。
四周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嵌著一盏油灯,油面上放了一层白磷,一著风就自己燃起来。灯火映得四下通明,却是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脸上的兴奋转为诧异。
魅影走到一面石壁前,轻敲了几下,传来空洞洞的回音。他用力一推,石壁上出现一道裂缝,吱呀呀地向后敞开去,一间密室呈现在眼前。
任自在笑道:「你倒是对这些机关熟悉得很。」他本是无心之言,说完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不过没时间让他细想了,密室的门完全打开,珠光宝气顿时耀花了人眼。珍珠、玉器、珊瑚、宝石……只要能想到的宝贝,这里应有尽有!
满室只闻抽气声,人言昊天门富可敌国,果然不虚!
任自在当先走进去,他不屑于看这些珠宝,吸引力他的,是昊天门的绝世武学。
没有命令,有些人已经开始动了──宝物面前,很少人能不动心。一个人动,带动了一群人,谁也不甘落后。怕碍事,兵器都扔在一边,此时唯恨少生了两只手。负责看管凌烈的大汉也禁不住诱惑,将人摔在地上,加入抢夺宝物的行列。
坠地的痛感让凌烈悠悠转醒,还弄不清身在何处,一个熟悉的背影先跳入他的眼帘。
瞳孔迅速收缩,任自在!
就是他害死了无伤,这个卑鄙的小人!
就算死,也要拉他一起下地狱!
瞅著众人不备,从地上摸起一把钢刀,慢慢爬起身──
恶贼,你受死吧!
「砰啪」两声,凌烈被踢中胸口,重重摔了出去。
「小子,还学不乖!」任自在大步上前,拎起凌烈,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
凌烈嘴角被打的肿起,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瞪著他。
那目光中闪烁著刻骨的仇恨,野兽一般,竟让任自在情不自禁的感到害怕!不,不能再留著他!
很快想到解决这个麻烦的方法,嘴边勾起一丝狞笑。任自在揪住凌烈的头发,将他拖出密室,来到棺木前。
「你既然自己找死,我就成全了你!让你们祖孙尸骨埋在一块,也算是我的慈悲。」说著,一把掀开了棺盖。
忽然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凌烈奋力挣扎起来。「放……开,你这天杀的,我要杀了你!」
身体被死死按在棺木中,接著眼前一黑,棺盖又重新盖上。陈旧的霉味儿混合难言的臭气扑鼻而来,中人欲呕;手一动,仿佛就能碰到骨骸!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凌烈拼命拍打棺木,可外面传来敲打封钉的声音却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
「哈哈,你就乖乖呆在里面吧。」
脚步声渐渐走远,每一声都让心头一寒!
手慢慢松开,泪水涌了出来。
无伤,我只想跟你死在一起,难道这也成了奢望?
为什么我们要遭到这样的对待?为什么你那么善良却要葬身河底?为什么我没做坏事却得到这样的下场?不是说天道轮回吗?怎么永远也轮不到恶人头上?
从未有过的强烈恨意洪水一般涌动上来,占据了脑海。
不,我不要死!无伤的仇还没有报,爹娘的仇还没报,这么死了我不甘心!
我要报仇!
我凌烈对天发誓,决不让任何一个害过我的人有好下场!
既然天不能行道,我来替天行道!就算再艰难,就算上刀山、下油锅,就算死了到了地狱里,我也要变成厉鬼,来讨尔等性命!
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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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花开,转眼又是一年。
人世间的变幻有如浮云苍狗,瞬息难测,江湖更是如此。有多少新生力量崛起,就有多少曾经辉煌的门派没落。留下的,不过是几声感叹,一点谈资,付与江湖上的闲人们。
「听说了吗?黑水门被灭门了!连总坛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什么也没留下。」一家小小的酒楼上,两名江湖客打扮的男子边喝酒边谈著闲话,内容自然不离江湖纷争。刚说话的是坐在左手边的白胖男子。
另一人留著一部长须,年纪似乎更长一些:「怎么没听说?江湖上纷纷扬扬都传遍了。」
「哎,这已是第四宗了。不过半年时间,先是荥阳青帮,接著是四威镖局和圣火教,如今又轮到了黑水门,哪一个都是响当当的门派。老哥,你说这几宗案子可有什么关联之处?」
长须人沉吟道:「说起来,凶手的手法倒是有些相似,都是先灭门再放火。可这几家分落在四处,平时各行各的事,素无瓜葛,我还真看不出什么关联。」
白胖男子冷笑道;「看似不相关,可他们私下里做过什么事,得罪过什么人,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哎!现在江湖上人人自危,生怕哪一天灭顶之灾从天而降!」
长须人不住摇头:「武林这些年可著实晦气!大灾小灾不断。就说中原武林三大家,昔日何等辉煌,现今如何?昊天门自不用说,才几年时间连降龙堡也完了!前些日子『断肠剑』赵老哥从那里回来,据说杂草都长到一人多高。现在就只剩下凤凰山庄屹立不倒,不过看这情形也快了。」
他们只顾高谈阔论,却没想到惊动了别人。一个青年来到这两人桌前,拱手道:「二位兄台有礼,小弟有一事不明,想向二位请教。」
两人都吃了一惊,只见他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袭宝蓝色衣衫,身材颀长,面貌俊雅,神态间自然透出一派清华高贵之气。不由问道:「咱们认识?」
青年笑了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今日相见,也算有缘,不如就由小弟来做个东,大家畅饮一番。」扬声道,「小二,这两位客人的饭钱算在我的账上,另外再添几个菜,一壶好酒。无伤,你也来吧。」后面一句话,却是对他原来那张桌上的同伴说的。
他抽了张椅子,扶了同伴坐下,自己也坐下来,俨然主人公一般,瞬间主导了局势。
两名江湖人为他气势所慑,忙拱手道:「不知阁下要问什么,我兄弟不过是无名小卒,所知实在有限。」
「鄙姓萧,这位朋友姓……吴,想向二位兄台打听降龙堡的事。」
长须人是老江湖,向来以精细见称,见这青年温文尔雅,而他的同伴年纪似乎稍长一些,身形极为消瘦,温和恬静的脸上有著不正常的苍白,显然是有病在身。这样的两个人,实在与刀口上舔血的江湖沾不上边,问起降龙堡,就有些诡异了。
看出他的疑惑,青年微微一笑:「实不相瞒,我二人不是武林中人,只因常在降龙堡一带走生意,才对那里格外关注。这一年多,我这朋友生了一场大病,生意也就断了,我们此次出门,是想看看那边的行情,但不知降龙堡发生了什么事?」
白胖男子是个口快之人,一听这话,连忙挥手:「我劝二位还是回去吧。降龙堡早就败了!死的死,跑的跑,人都光了。」
此言一出,那青年脸色惨变,失声道:「什么会?他们……」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按住他的手,却是青年的同伴示意他冷静,消瘦男子代为解释:「我兄弟最大的客源就是降龙堡,听到这个消息实在震惊,二位勿怪。但不知降龙堡发生了什么事,败落得如此之快?」
他语气轻柔平淡,听起来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白胖男子道:「说来话长。总之是降龙堡家门不幸,出了个禽兽不如的逆子!两位有所不知,降龙堡的老堡主早在一年前他的大寿前期就被人害死了!」
消瘦男子轻轻「啊」了一声,倒不怎么吃惊,只问:「凶手是什么人?」
「本来大家都说凶手是凌烈。你们可能不知道,这凌烈就当年大名鼎鼎的昊天门的唯一传人。当时缉拿凌烈的武林贴传遍了江湖,人人都骂这小子忘恩负义。哪知事情到后来,峰回路转,出人意料。你猜怎样?这凌公子是被嫁祸的,真正的凶手居然是降龙堡的大公子任自在!」
消瘦男子双眸微启,似有所动,却仍淡淡的问道:「这倒奇了,既然认定是凌烈,大家又如何知道凶手令有其人?」
「这事还真多亏了凤凰山庄的聂庄主!这位聂庄主跟任老堡主的关系最为要好,老堡主被害时,他在降龙堡做客。他老人家心思缜密,任自在骗得天下人,却骗不了他。当时他就觉得任老堡主的死因离奇,一直暗中探访,终于发现了任自在的诡计!
「他知道任自在正四处捉拿凌公子灭口,便带人赶去搭救。可惜晚了一步,虽然救出了凌烈,降龙堡的二公子任逍遥却被他那无情无义的兄长害死了!那位二公子可是位出类拔萃的人物,英年早逝,令人惋惜!任自在弑父杀弟的罪行大昭于天下,武林群起而攻之,最终不得已自刎谢罪。他一死,降龙堡群龙无首,自然风流云散!」
原来如此!
消瘦男子和那青年对望一眼,两人表情都十分复杂,有几分惊奇、几分惋惜、几分黯然,也有几分怅然若失。
那青年默默的低下了头,轻声道:「什么都不剩了吗?」
「我们适才还说,连那里面的杂草都长的一人多高了,哎,败了!」
那青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自顾自倒起酒来,一连三杯,一饮而尽!
「那……那位凌公子现在怎样了?」消瘦男子的脸上突然泛起奇异的潮红,说话声音也有些颤抖。好在没人注意。
那一直没说话的长须人忽然叹了口气,接过话茬:「说起如何安置凌烈,就让人不得不赞聂庄主了!这位庄主当真义薄云天,举世罕见。凌公子虽是昊天门少主,可惜被任自在那奸人废去武功,如今只是个废人了。聂庄主非但收留了他,而且念在昔日两家的交情,竟将自己的独生爱女许配于他!你说,这等品格,这等气度,世上还有哪个能做到!也难怪经此一事,天下英雄都对他老人家马首是瞻!」
白胖男子赞道:「当真是侠义无双!」
长须人微微一笑,看向对面的两人,希望对方也能对自己的说法表示赞同,却意外的看到两张丕变的脸。
消瘦男子喃喃的道:「怎么会?他要娶亲了?不可能。」
那青年也道:「两位只怕是听错了吧。」
白胖男子不悦道:「我兄弟虽在江湖上没名没姓,可也不敢乱说话,这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还能有假不成?而且再有一个多月,他们就要拜堂成亲,喜贴都发出去了……咦,你们怎么对凌公子也格外关心?」直到这时,终于发现不对劲。
「我和吴兄还有些事,先行告辞了。两位慢用。」青年忽然站起身,拱了拱手,扶住脸色越发苍白的消瘦男子,径自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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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伤,你还好吧?」青年担心的看著身旁的人,只觉那手冷的像冰一样。「你别难过,凌烈一定以为你死了,这才答应了聂家的婚事。他那样的处境,实在不好拒绝。只要他见了你,自然会改变主意,你们的渊源是扯也扯不断的。」
这一点,一直在你身边的我看得最明白。所以才心甘情愿的守著,不敢越雷池一步。纵然孤独一生,我也无怨无悔!
这两人自然就是死里逃生的练无伤和任逍遥。
当初他们双双坠入河中,水流湍急,很快便被波涛卷走。等任逍遥清醒时,已是三天之后,他们被冲到岸边,为附近的渔人所救,而那里已经快到南荒之地了。
那渔人曾笑著对任逍遥说,若非他紧紧拥住练无伤的身体,两人早就被冲散。即便是昏迷之后,他的手仍然不肯放松,以至于那渔人想尽办法也不能把两人分开。
任逍遥听了这话,只是微微苦笑,原来自己对无伤的情意不知不觉中,竟浓烈到了这样的地步!可惜无伤的心只在凌烈身上,昏迷中反反覆复总是凌烈的名字。
一个月后,练无伤才醒来。他结结实实挨了任自在一掌,伤势极重,浸在水中时日过长,寒气入骨,更引发了寒疾。多半年的时间都在生死线上挣扎,直到最近才有些好转,却也再难恢复旧观。他心里挂念凌烈,一能走动,便急著回到中原探访凌烈的消息。哪知才一年多,竟发生了这许多变故,而凌烈,当初那个信誓旦旦爱他的人,居然要娶妻了!
任逍遥见练无伤容色惨淡,默然不语,又道:「这样吧,咱们立刻启程,到凤凰山庄去找凌烈问个明白。走!」
练无伤却停步不前。
「无伤?」
练无伤抬起头:「这种时候,你最想去的地方是降龙堡吧?」
任逍遥心头一热,无伤心里还是有我的!
他受到的冲击也不小,任自在虽然罪恶多端,到底是血肉之亲,听闻其惨死,心下还是不禁侧然。更令他心痛的是,父亲一手创建的降龙堡,居然也就此衰落!他现在恨不得插上双翅直飞到降龙堡去,可又不放心将练无伤一人留下,低声道:「我不要紧。」
练无伤摇头:「不然这样,咱们先去降龙堡,然后……再去找凌烈。」
「那怎么成?降龙堡和凤凰山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你身子虚弱,怎经得起长途跋涉?万万不行。」任逍遥想也不想,当即否决。
「要嘛,咱们分头行事,在凤凰山庄会合。」
「放你一个人去?那我就更不放心了。」
练无伤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关心我,可也不能把我当成纸扎泥塑的一般。就凭这一身功夫,旁人能耐我何?」
两人再三协商的结果是各退一步,任逍遥独自去降龙堡,而练无伤则留在客栈里等他。任逍遥兀自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这才离开。
任逍遥前脚一走,练无伤就收拾行囊。他心忧如焚,恨不得即时见到凌烈!他已经麻烦了任逍遥许多,这一次就由他自己来解决吧。写了一封信说明原委,交给店伙保管,便一路向著凤凰山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