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醉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前些天还好端端的,她一直活得精神烁烁,这才几天的工夫?就……就病入膏肓了?”
他掐着大夫的脖子大喊:“她不过是咳嗽而已,说不定……说不定只是偶感风寒,吃几服药就痊愈了,她依然是那个将天下玩弄于掌间,我行是素,永无畏惧的江正。你告诉我,你快点告诉我,告诉我她只是染了小疾,快点告诉我!”
大夫被吓跑了。
然后,汴梁城内最好的大夫来了,又被韩醉年赶跑了。
直到宋帝赵匡胤亲派的御医来了,众大夫众口一词——江正病入膏肓——韩醉年不得不相信他最不想相信的结局。
推开厚重的雕花扇门,她就躺在那里,惨白着脸。韩醉年停在床边,站在那里俯视着床上她,居然轻笑出声,“刚进府的小丫鬟不小心瞧见你现在的样子,还以为这床上躺着的是一具死人,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床上的人仍是紧闭着双眸不说话,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他知道她能听见,他知道她还活着,他知道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要了她的命,甚至连佛祖也不能。
他将药汤放在床边,试图将她扶起身好喂药,“我们该喝药了,喝了药你的病就会好,你就可以弹琵琶、画画、作词,或者……其他任何你想做的事。”
他将勺子放到她的嘴边,可无论他怎么努力,药汤都喂不进她的嘴里。之前服侍她的丫鬟就说了,她不喝药,无论是昏迷还是清醒她都拒绝喝药。
她想干什么?
她想死吗?以死向谁赎罪,还是为自己求得解脱?
韩醉年看着她如此宁静的模样就火大,他冲到她的面前,手捏开她的嘴,努力将药往下灌。很快,药汤就顺着她的唇流淌出来。
她是真的拒绝喝药。
韩醉年颓丧地擦着她唇边的药汤,颓丧地端起碗想再试一次。可他知道,一切都是徒然,对于一个执意要死的人来说,任何的救赎都挽救不了一颗必死之心。
他重重地放下药碗,一个箭步冲到她的面前,双手紧勒住她的咽喉,“你想死是吧?你觉得死了就一了百了,是吧?告诉你,没那么容易。你惹了天大的乱子,你让整个南唐江山覆灭,你竟然想以死逃避?未免也太便宜你了。”
他气急败坏地对她怒吼,他腕间的佛珠滑过同样冰冷的她的脸庞,“你让我亡国,你让我所有的志向成了灰烬,你让我的父亲临死前没有儿子送终。你让我失去活下去的目的,你自己却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休想!你给我活下去,既然活着是受苦挨难,你就得陪着我历经磨难。就算人世间是活地狱,你也要陪着我忍受炼狱之苦。”
他将药汤全都灌进自己的嘴里,一手托起她的下巴,他以嘴喂药,迫使她将药全都吞进肚中,再吐不出来。
他们品尝着彼此唇间的苦涩,正是这世间的苦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此生再脱不清干系。
不知道是御医亲熬的药起了作用,还是江正发现有时候死不比活着更容易,总之韩醉年一日日看到了自己以唇喂药的成果——她渐渐地睁开了双眼,虽然双眸还是混沌未明,可她已经开始喝粥了,日日精心的照料让她终于走出了那两扇雕花门,坐在日头底下,红尘也越发地明朗开来。
自她醒来后,他们对这些天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见她今日精神不错,他提了那把金线琵琶递予她,“弹首曲子来听听,也算是对我照顾你这么些天的奖赏。”
她含笑着接过琵琶,拿着帕子细细地擦拭,多日未碰这琵琶竟也落满尘土,“尘归尘,土归土,我们终究要回到该去的地方。我不再弹琵琶了,你知道,我不配拥有这把琵琶。”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还在自责,且这一生都要活在毫无理由的自责中。
“你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除了这句,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有的时候,当局者自己想不开,任谁劝说都只是无用。
“你或许白救了我。”江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周家的女子全都是盛年时亡,没有几个人能活过三十岁的。听娥皇姐姐说,几位姑母、姑婆都是二十来岁时病故的,而娥皇姐姐病逝时也才二十八岁——所以……也许过不了几年,我还是会突然病倒然后一命呜呼。”
他不知道她告诉他这些做什么,但他知道,他并不想听到她短命的消息。
“你什么时候死我不管,我只是不要你死在我眼前。等我走了,你再病死也成。”
走?他说走?是了,他们向来不是一个阵营的同僚,会分道扬镳只是迟早的事。江正状似不经意道:“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走?”
她还是提了,他们谁也逃不了的问题。
韩醉年知道,自己一直不明不白地住在这里。他算什么?既不是她的亲人,也不是宋帝的功臣。作为一名亡国之臣,他竟然住在如此富丽堂皇的殿宇里——他甚至算不得南唐的臣子,他是在国亡前被敌人带到了这里,他效忠的国主要砍他的脑袋。
国亡、家破、父死,他以后的路——在何方?
被软禁的时候他毋须考虑这许多,她病重的时候他无心考虑这些,如今问题被摆在他面前,他竟发现自己无路可去。
她的戏笑很不是时候地响起:“怎么?你还舍不得离开了?”
他回言以对,“当然会走,等你有能力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我就会干净地走人。”
江正的脸色有点闪烁,她其实很希望他说:我就赖着你了不走了。
她病重的时候他种种的反应一再告诉她,他爱她,舍不得放她独自在这空落的大院里。可……为什么又要走呢?他们这两个举目无亲的人投靠在一起不好吗?
她正想主动对他说点什么,忽然管家急匆匆地跑过来,“小姐,王爷来了。”
韩醉年还不明白,“哪位王爷?”
管家周伯急忙回说:“还能是哪个?常来这里的还不就是那位王爷。”
知道韩醉年听得云里雾里的,江正索性对他明说了,“是赵匡义。”
话音未落,那位以自大著称的王爷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进后庭。江正也不起身,端坐在圈椅内笑道:“江正身子不适,就不给王爷行礼了。周伯,请王爷去前厅坐,哪有把客人往后院领的道理。我多日不在府上,你们倒是把规矩都给忘了。”
管家周伯听了这话正好上前请王爷往前厅去,不料赵匡义根本不买她的账,坐在她的对面两步之外,他冷眼瞅着她,那副表情怎么看都只能用色咪咪来形容。
赵匡义手一挥,几个随他前来的侍卫立刻抬了几大箱的东西摆在院子里。韩醉年扫了一眼,怎么看都像是提亲的行头——他很快忽略了自己不适宜的想法,无论如何他都不相信赵匡义敢动他皇帝哥哥喜欢的女子。
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意外,像韩醉年和江正的相遇,像赵匡义的惟我独尊。
赵匡义赤裸裸地盯着江正,将那些男女之间的礼数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我听说小姐近日病了,特意选了些上好的滋补之物给小姐补身子。”
“多谢王爷美意,皇上倒也送了不少补品过来。江正人微身轻,这么多的佳品恐折煞了小女子,还请王爷收回。”她的拒绝不冷不热,随口抬出的皇帝摆明了是对赵匡义的一种提醒。
可这位王爷似乎并不把抬出来的大人物放在心上,他示意侍卫打开那几口箱子,满箱的珠光宝气衬得这阳光都逊色了几分。
“料到皇兄赐你补品,本王就送你些珠宝,女人总是需要这玩意的,你刚从南边回来,想来这屋子里也没准备些什么,这些卑贱的东西你先拿着。有喜欢的只管跟本王说一声,你就是要给皇嫂陪葬的凤冠,我也帮你搞来。”
他的话旁人听了还罢,韩醉年是心头大惊。虽说是当今皇上的弟弟,可敢出此狂言,此人要不是莽汉粗人,便是野心家。
“王爷说笑了。”江正的脸上仍是淡淡的,偶尔晾起的笑更像是对这光景的点缀。
王爷可不想再继续说笑下去,“上回本王同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正王妃之位摆在你面前,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就让皇兄赐婚——我知道你为什么与皇兄亲近,你想复仇嘛!”
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语带调笑地说道:“其实无须皇兄,我也可以帮你复仇,以最严厉的方式报仇——你猜怎么着?我可以夺走李煜身边那位可人的郑国夫人,这才是对一个背叛了爱情的男人最严厉的惩罚。”
他的郑重彰显着他所描述得并不仅是一方戏言,江正凝望着他,只觉得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他的挑明是纯粹不让她有含混的机会,韩醉年吃惊地看着赵匡义,又望向她。他不敢相信,她竟是赵匡义的目标。
她的美竟迷倒了这世间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
他闷闷不乐的当口,赵匡义狩猎般的目光已经盯上了他,“这就是韩醉年?韩熙载的儿子?”
韩醉年猛抬头,两个男人目光胶着。只是一瞬间,他们确认彼此成为敌人。
“我听闻你父亲终日沉迷女色,多年来政事不理,倒是跟一帮歌舞伎打得火热。你不愧是他的儿子啊!子承父业,你比令尊大人还要出色,居然学会靠女人吃饭了。”
韩醉年一步上前像要打肿他的脸,偏在这个时刻,江正忽然插进这两个男人的中间,成功地挡住了韩醉年对王爷的冒犯。
“韩公子来我府上帮忙整理南唐遗留的一些古籍,这也是皇上亲命的。”江正笑容可掬地招呼王爷,“王爷留在府里用饭吧!可惜我病躯尚未痊愈,若身子好些,我倒是很想亲自动手为王爷准备点地道的江南小吃,也让王爷瞧瞧我的手艺。”
他粗黑的手摸上她的下巴,笑得像条见到肉骨头的狗,“哈哈!今日就不麻烦了,今后有的是机会。记住!本王等着你呢!”
他招呼侍卫走人,原本拥挤的庭院中央只剩下几大箱珠宝、失魂落魄的韩醉年和那个看不出心思的江正。
虽然病体未愈,然江正已经没有时间再耽搁了。她坐在书案前笔走如飞,韩醉年远远地望着她郑重的表情,二话不说提着一壶酒就在她闺房的门口席地而坐。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相处已有些日子,他的心情好坏,她一眼便能洞悉。
他也不掩饰,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说:“怎么?南唐灭了,国主、小周后被软禁,你又有了新目标?想当王妃了?”
她不说话,仍在书案前写些什么。韩醉年嫌他的挑衅还不够,再努力一把,“如果你想,你可以成为皇妃或者是……皇贵妃,要不是赵匡胤对自己仙逝的皇后格外尊崇,说不定你还能当皇后了。一个小小的王妃之位,你当放不进眼里,对吧?更何况那个赵匡义相貌猥琐,实非可以托付之人。”
她不答腔,仍忙着手上的事。她的沉默让韩醉年认为,她已经决定成为那个肥胖粗俗的男人之妻,无名之火顿时熊熊燃起。
“你就那么想当那个王妃吗?都可以忽略那个男人是多么的丑陋不堪?”他咕隆灌下一大口酒,大步跨到她的面前,他受不了她的沉默,“我情愿你进宫当皇妃,也比做那个王妃好。起码赵匡胤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不像他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