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大人到了!”
“快请进来!”纱帐后,传来动人的声音。光听声音,就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个少有的美女。
“臣君离尘见过太后。”他在这个王朝的历史上开了太多的先例,不但进得了内皇城,就算面对国母,他也不过作揖而不需要叩拜。
“君大人免礼。来人,给君大人赐座。”
“谢太后。”他慢吞吞地坐到了铺著金色织锦的太师椅上。
“你们都下去吧!我要问君大人来年的运势,任何人都不许打扰。”太后的声音从纱帐后传了出来。
一时间,宫女内侍们走得一干二净。
他没打算先开口,所以,他只是坐著,等著。
“君大人。”果不其然,有人先忍不住了。
“臣在。”他淡淡应了一声。
纱帐被撩了起来,一个宫装丽人走了出来。
“太后请回帐后,如此于礼不合,臣要告退了。”他站了起来,作势要走。
“君离尘,你还真是狠心。”太后年轻艳丽的脸上写满了怨怼,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臣惶恐,不知太后所指何意?”
“你心里明白,要不是我让皇上请你过来,你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肯踏进这舞凤宫一步。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
“臣愚昧,但太后乃是一国之母,理应知道和我这样的下臣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离尘,你别这样。”她打断了君离尘,双目凄迷地望著他:“我知道,你的心里是很苦的。我们虽然不是天各一方,可是却咫尺天涯。你和我,今生今世注定了无缘相守。我只求你偶尔来见我一面,让我这日夜煎熬的心,可以好过一点,好吗?”
君离尘突然叹了口气,冷漠的面具再也带不住了:“太后,既然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又何必要自寻烦恼?你贵为当今太后,而我,只是你的臣子,就算是见了面,也只是徒增惆怅。”
“这我知道!可是你呢?我对你的心只有青天明月作证,要是能和你长相厮守,哪怕是……”
“太后,你言重了,我……这一世,怕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离尘。”太后痴痴地看著他。
虽然,君离尘从来没有明白表示过,但她知道,他的心里,也是有情的……
忍不住靠了过去,依偎上他的胸口。
“太后。”不料,还没有靠近,就被一把扶住了肩膀,阻止了她的动作。
君离尘扶她站稳,行了个礼:“看来太后身体恐怕有点不适,不如传召太医开些宁神滋养的药方吧!”
“不,我……”
“臣告退了!”没等她反应过来,君离尘已经退到了门边。
门廊外吹落的花瓣散到了他黑色的衣袍上,一片,一片,极为美丽。
一滴泪水从太后的脸颊上落了下来。
像是有所感应,他扶著门框,回过头来。
“请太后保重。”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压抑了什么:“过些时候……臣再来探望……”
说完,转身离开了。
“君大人,请留步。”在回廊上,太后的贴身女官追了上来。
“怎么了?”他停了下来。
“太后让奴婢把这个交给君大人。”黑色的漆盘上,有一枝带著露水的桃花。
他把桃花拿了起来,低低地叹了口气。
“替我谢谢太后赏赐。”他把花枝小心翼翼地藏进袖子,微微一笑。
“君大人请慢走。”女官红著脸低头走开了。
等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君离尘却又把桃花从袖子里取了出来。
放到眼前,闻见了淡淡的香气。
他笑了。
“愚蠢。”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一甩手,那枝桃花顺势在半空划了一个弧度,落到了回廊边的池塘里。
落水的那一刹,花瓣被打碎似地离开了花萼,如一片片残红跌入了深色的水面。
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早已离开,长袖翻飞,衣袂飘扬,如同……“天下之王”……
三年后──
青田城君家
“大少爷,您回来啦!”门房撑了把伞,为他挡住了细雪。
“嗯!”他拍了拍斗篷上的积雪,站到了伞下,问:“三少爷回来了吗?”
“一早就回来了,在大厅候著您呢!”
他点点头,跟著门房进了大门。
“爹,您回来啦!”
才进门,又有人迎了出来。
“清遥,连你也到家了?看来今年我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了。”君怀忧笑著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君清遥今年十三岁,是君怀忧元配难产生下的唯一子嗣。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这孩子怯生生的,怕极了自己。可一转眼,已经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半大少年了……
一转眼,已经三年了……
“爹这回可猜错了,三叔还没到家呢!”君清遥一手挽住父亲的手臂,兴高采烈地说:“和往年一样,今年再灌醉三叔,让他搂著柱子大哭一场好了。”
“没到家?不是说一早就回来了?”
“先前倒是回来过,可转眼就被吴管事叫走了,大概是走的侧门。”
“不知是什么事。”君怀忧皱起眉。
吴管事一向很有分寸,会是什么事让他大年夜地过府叫人?
“吴管事像是要找爹的,可能在路上错过了。看他倒不像著急,不过也不开心。”君清遥回忆著:“倒是三叔说了声没什么,就跟他去了。”
“那就别管了,让你三叔心烦去吧!”君怀忧拍拍他故作成熟的脸:“今天晚上是团圆饭,什么事都要等明天再说。”
“你两位姨娘呢?”他又问:“上午不是就从碧峰寺回来了?”
“姨娘和姑姑们都在,琳姨大概在房里,还没出来呢!素姨和姑姑们还有二叔房里的宝姨在准备晚饭还有明天酬神的东西。”
“是吗?”说话间,已经到了大厅。
“相公。”眼尖的素言马上迎了出来。
“我回来了。”他把脱下的斗篷递了过去。
这时,他的妹妹们和宝云都看见了,过来行礼问好。
“大家别太劳累了。”他转过头,对素言说:“别太隆重,还神的时候心意到了就好。”
素言点头。
“宝云。”他对君莫舞的小妾说:“你有身孕,不如明天还神就不要去了,在家里歇著吧!”
“谢谢大伯关心,可宝云还是想去还神,祈求君家上下来年平安。”
“那你自己小心一点。”宝云出生良好,性格也很温顺,不如跟莫舞说说,把她扶正也好。
“相公,要不要去把怡琳叫出来。也是时候准备给祖先们上香了。”素言轻声细语地问。
“也好,这半个月可把她闷坏了吧!”君怀忧笑了:“难得她能待到和你们一起回来。”
“才不是呢!大哥。”插嘴的是最小的怜秋:“怡琳时常一个人溜到山下的镇子上晃悠,她才不会无聊!”
“要死了!谁在说我的坏话啊!”正说著,怡琳已经一身喜气地走了进来。
“哟!怡琳姐,你今天可像只好大的红包呢!”君明珠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好鲜艳啊!”
“过年不要挡挡煞气的啊!”怡琳嗤了一声,又转向君怀忧娇笑:“相公,你看我打扮得可好?”
“当然。”君怀忧淡淡一笑:“美极了。”
“谢谢相公!”却在低眼时,有了一丝怨怼。
“你们忙你们的吧!”君怀忧对女眷们说:“我去书房了,等莫舞回来了叫我。”
“清遥,你来。”他对儿子招手:“跟我说说,这半年在书院里都学到什么了?”
父子二人相携去了。“怡琳。”素言走了过来:“你替我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东西?”
“素言。”怡琳无精打采的:“你看看我,是不是青面獠牙,年老色衰了啊?”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素言吓了一跳,忙用手去摸她的额头。
“那你看看,这几年,他待我有多冷淡。”怡琳拨开了她的手做到了厅里的椅子上:“你知不知道他有多久没进过我房里了?”
“相公他事务缠身,我们总该多体谅他一些的。”
“是啊是啊!”怡琳没好气地回嘴:“忙到连多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我可不相信,我看他八成是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正寻思著要把我这下堂的小妾给赶出府呢!”
说到后来,泪光闪动,声音也大了,惹得厅里那头的人都看了过来。
“好了好了,你别伤心啊!大过年的,太不吉利了。”素言挡在她面前,递给她条手巾:“让别人看见了,还不笑话你?”
“我哪里哭了?”怡琳一向最要面子,连忙一把抢过手巾,捂了捂眼睛:“看哪个敢笑话我!”
声音却是压得低了点。
“怡琳啊!”素言拉住她的手:“你可别胡思乱想的,其实我跟你一样,心里时常没底。自从三年前相公失足受伤了以后,性子跟著变了很多。我想这个家里,任谁也猜不透他现在的心思。我常常会觉得这样的相公很是陌生,可是总这样心绪不宁也不是办法啊!往好处想,相公现在温文有礼,对我们极为尊重,也没有丝毫薄待我们的地方。像我们这样出身贫寒的女子,能有这么好的际遇,实在是不容易的了。”
“你啊!真是容易知足。”怡琳给了她一个白眼:“我跟你不一样,我宁愿相公多陪我一会也好过请什么先生教我们读书写字。女流之辈,学会那些有什么用啊?”
“相公说,这世间上任何的人和事,都不是可以预料得到的。到关键的时候能够依靠的,多数还是自己。多一些见识和本领,对我们只有好处。”
“君家现在已经是南方有名的世家,我的相公更是首屈一指的富商。他说出这种话来,不就是想赶我们出去?”她叹了口气:“素言,你是太天真了。都说相公这三年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你又猜得中他的心思了?你倒好,反正家里还在依靠你打理,我养著就只是占地方。总有一天,就算他不赶我走,我也没脸待下去了。哼!也好,早早地了结了这事,省得我整日里恍恍惚惚的。”
“谁恍恍惚惚了?”
素言还没开口,倒有人插了嘴。
“三少爷,您回来啦!”素言行了个礼。
“又在生气哪!大过年的,你倒也不休息。”君莫舞解下了披肩,递给了走过来的宝云:“总有一天,大哥吃不消你这坏脾气,把你赶出门去,看你还张不张狂?”
这一下,可正踩著了痛脚。
“我走不走是我相公的事,还不劳您三少爷操这份闲心!”怡琳躲了跺脚,恨恨地走了,末了,还撂了一句多事。
“她这是怎么了?”平时说她,也不见得有这么大的反应啊!“这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气鼓鼓的?”
“怡琳近来心情不好,三少爷就别和她计较了。”素言私下里叹了口气。
“大哥呢?他可是回来了?”君莫舞看了看,只见了女眷。
“相公已经回来了,正和清遥在书房呢!说是见您回来让去叫他。”
“不用了,我过去吧!正好有事要找他谈,今天的晚饭延后一些时间吧!”
“我这就吩咐厨房晚一些起灶。”
君莫舞怀著心事,匆匆往书房去了。
“大哥。”君莫舞扣了扣门。
“进来吧!”君怀忧的声音传了出来:“清遥,你回去厅里吧!看看有什么想要吃的,叫厨子弄了尝尝。我和你三叔谈会儿公事,过会就出去。”
清遥应了一声,往大厅去了。
“大哥。”君莫舞走了进来。
“是不是京城那里的分号出了什么事?”君怀忧神色平和地问。
“被官府封了铺子,连主事的王管事也被下了大牢。”
“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前,半夜里封的铺,抓的人。”
“王来仪这人向来不太牢靠,要不是看他为人老练,人面也广。我绝不会把京城的分铺交给他去打理。我料想他最多不过饱些私囊,没想到他居然有胆子作奸犯科。”
“说是在玉器行里,找到了日前官家失窃的东西。那事主像是刑部官员,当夜就带著官兵到了。”
“收受贼赃,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既然是王管事私下里行事的,只要我们和他划清界线,也不会有太大影响才是。”
“莫舞,不是这么简单的。这件事要是解决好了,倒也算了。要是一个不巧,不但我们君家商号在京城声名大损,再也难以立足。而且在北六省的发展更会受到限制,从长远看,十分不利啊!”
“那要依大哥的看法,应该怎么办才好?”
君怀忧站了起来,绕著桌子走了几步:“从事主身上下手最为妥当,你刚才不是说他是刑部官员,这就更好办了!只要投其所好,得到他的承认,表明我君家的清白立场,流言当然不攻自破。”
“既然这样,等年节过了,我就动身上京。”君莫舞点头称是:“我会照大哥的意思去办的。”
“不,你不用去了。”君怀忧开口说:“宝云过不了一两个月就要临盆,你还是留在家里照应著她。这一去恐怕要三五个月的,免得她心里不安定。”
“可是……”
“还是我去吧!君家现在由我主事,我来出面也表示慎重。加上北方各省的分号都建了一段日子了,我也想亲自去看看。相比,君家在南方根基稳固,手下都是老人了,你也不用花太多的心思。”
“去巡视分号?日子可不短啊!”各地商铺分布很广,光是大的城市就有十几处了。
“一年吧!我想各处审查一下帐目,有几家的报帐一直不清,我要仔细查验一下。”
“大哥说得有理,可是……时间会不会太长久了?”
“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从来没有……”他咳了一声,立刻改了口:“很久都没有出过远门了。正好趁著身体好些了,四处去看看。这一路大多经过通城大邑,很多的名胜,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大哥近年为家业劳心劳力,倒是应该出去散散心。”这两年,君怀忧为君家创出了一番新的局面,日夜操劳,难得想出去走走。“也好,有素言她们作伴,我倒也不担心。”
“莫舞,你误会了。”君怀忧失笑:“这一路舟车劳顿,不太适合带上家眷。我只准备带几个管事随从,轻装出行。要是可能,我倒是想带清遥在身边,让他多长些见识。”
“可……一路上要没有素言打点,好像……”君莫舞有点为难。
“是你好像把大哥我看得有多没用一样。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带上女眷耽误行程不说,路上也会有很多不便。这次是公事为先,少不得要先急赶到京城的,她们怎么受得了?再说各地都有我君家的商号,起居饮食会有人照应的,你就不用担心了。”
“大哥是不是过了年节就要动身?”知道他已经决定了,君莫舞也只能放弃说服他。
“不,过了元宵再走。你要知道,要说服她们,可不像跟你说这么容易的。”
“倒也是。”宋怡琳会是最麻烦的那一个。“其实,有一件事……”
“说吧!”
“大哥,算我多嘴一句。这几年,大哥对怡琳甚至素言,都很客气生疏。怡琳她生性蛮横倒也算了,素言够聪明也懂规矩,家里的事都是她在打理。大哥就算不爱她,也应该给她一个名份才是。”
“尽会说我,你自己呢?宝云是哪里不好?好歹是出身名门,为了你都不惜委身作妾,你又为什么不扶她做正室呢?”
君莫舞脸色一滞,轻轻苦笑:“大哥,我有我的难处,不足为外人道的。”
他答应了那人……此生……不与人结发……
“好,我不过问,更不会命令你什么。但和你一样,我有我自己的考虑,你就不要操这份心了。“
“大哥说得是。“君莫舞无奈地点了点头。
“瑞雪丰年!”君怀忧走到窗边,推窗望见白茫一片,心情极好:“来年一定是大吉之年!”
“大凶?”
千里之外。同一时刻,正有人皱眉生愠。
卦象说:“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照卦直译,是为大凶,暗示前方波折重重。
但又生意不息,暧昧不明……
他衣袖一扫,乱了卦筹。
“这是什么意思?竟一连两卦,都是这样!”他喃喃自语。
上一卦,是为:“未必逢缯缴,孤飞自可疑。”
虽用词不一,但卦意几近相同。
虽不无生路,但危难也不曾离弃……
“来人。”他略微抬高声音。
“主上。”一个作家仆打扮的男人立刻出现在门边。
“通知刑部,前几天抓起来的那批贡生里面,闹得最凶的叫马玺的那个,把他给放了。”
“是。”
他停了一下,才接著说:“我听说他寄居在京郊的方华寺里……最近好像那一片不怎么太平,方华寺是百年古刹,有不少历年来收藏的名家字画。我想,这大过年的,万一碰上杀人劫财的江洋大盗,这一寺的和尚书生可怎么办啊!”
“江洋大盗心狠手辣,很喜欢挑那种地方下手。”那人附和著。
“还有,听说他是礼部江大人的远房亲戚,明天让人把江大人送来的东西给退回去。就说,我心里明白得很,小孩子不懂事我不会计较。这礼物就免了,人么我也放了。再说我恭喜他一声,有这么一个铁骨铮铮的,胸怀大志的亲戚,他可是后继有人啊!”
“是,小人记住了。”
他挥了挥手,那人作了个揖退了下去。
“可怜夜半虚席前,不问苍生问鬼神。”他带著淡淡戏谑,就著烛光自嘲,手里却又重新摆了一卦。
卦象说:“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他笑了一阵,一抬袖,把卦筹全部扫到了地下。
“富贵于我如浮云?”他冷冷一笑:“就算是浮云,也要我来决定聚合离散,你们这些鬼神又知道什么?”
他推开窗,晴朗天上落下一片浮雪。
落到了他的手背上,即时化开了。
“再怎么高洁,不是从天上落下,又被碾为尘土?”他盯著那一抹水渍,有些出神:“此时落雪,清煞出行,来年大凶。”
看来,世事如棋,变化又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