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人扶著进门的,脚步也是虚浮不稳,一看就知道喝了不少的酒。
他自己倒是没有认为自己醉了,只是喝得多了,有些头晕而已。至少,他看见并且认出了在大厅里等著他的人。
“离尘?”他半侧著头,困惑地看著脸似乎有点绷紧的弟弟:“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怎么会这么晚才回来?”君离尘用不悦的神色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还喝了这么多的酒。”
“哪有?”他不满地抗议:“我又没喝多少,你以为我喝醉了啊?”
像小孩子一样吵吵嚷嚷说自己没醉,不就是醉了?
懒得和他争辩,君离尘一把扶过他,挥退了仆人。
“离尘,你带我去哪里啊?”他把头歪到君离尘的肩上,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个答案。
“回房睡觉。”君离尘没好气地说。
“我不要睡觉!”他把头抬了起来,大声坚持:“我不要去睡觉!”
“那你想干什么?”
“离尘,我们去看星星好不好?”君怀忧笑著,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实在太好了。
“不好!你还是乖乖回房睡觉。”君离尘立刻加以拒绝。
“不要!我要去看星星!”君怀忧扳起了脸,死活赖著不动。
“改天吧!”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的君离尘,大伤脑筋:“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们明晚再去看好吗?”
“明天你会陪我去看吗?”君怀忧半仰著脸问他。
“会!”他无奈地回答:“明晚我们去看。”
君怀忧终于不再坚持,让他扶著往后院走去。
要是被人知道,他堂堂的一个辅国左相居然半夜三更和一个醉鬼拉拉扯扯还要连哄带骗,不知会吓掉多少人的下巴。
刚走了两步,君离尘觉得不对,猛地停了下来。
“你哭什么?”他一把抬起君怀忧的脸,看到了君怀忧脸上明显的泪痕。
怎么了?怎么无缘无故哭起来了?
“你是不是头痛?还是哪里不舒服?”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被他一问,原本只是抽抽噎噎的君怀忧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了?”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突然心中一动,沉着脸问:“在韩府出事了?韩赤叶做了什么?”
“不……不是!”君怀忧好不容易止住了悲痛,眼睛水汪汪地看著君离尘:“只是我觉得你对我太好了,我好感动……”
“没事就好。”不怎么习惯的君离尘别开了脸:“不要哭了。”
“大家都对我很好的。”君怀忧抓著袖子抹了抹眼泪。
“那不是很好?”君离尘近乎无可奈何地看著自己的衣袖被人当作了抹布:“对你好,你还哭什么?”
“可是……我好想回家。”君怀忧止住了眼泪,脸上显现出落寞来:“我居然连何曼那个疯女人都想得厉害,做梦都梦到她了。”
君离尘神色一凛,心里想著这何曼又是何许人,居然会让君怀忧想成这样?
“离尘,我好想回家去。”他索性蹲到了地上:“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回家!”
“你真有这么讨厌我这里?”君离尘退后一步,心里不知从哪来的怒气:“我没有强留你的意思,要是你愿意,大可以随时离开!”
君怀忧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离尘,你生什么气啊?我什么时候说讨厌你了?”
“你若是想回青田,明天一早我就派人送你回去。”气恼之下,他掉头要走。
“我没说我要回去青田啊!”君怀忧一把拽住他衣衫的下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生气了。“你这么凶做什么?”
君离尘回头看著,从拉住他衣服的手看到君怀忧酒后孩子气的神情。
“离尘,我头晕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君怀忧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不要把我一个人忘在这里,我会迷路的。”
君离尘气急,又拿这无赖没有办法,只能回来扶他。
君怀忧习惯性地往他肩头一靠,嘿嘿地笑著:“离尘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全天下大概只有这个醉鬼会这么说,真不知道他清醒了以后还会不会这么认为。
“你怎么又不走了?”再一次停下来,君离尘觉得自己的耐心就快要用光了。
“离尘,你背我好不好?”
“什么?”他不敢相信地看著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这么凶干什么?”那家伙扳起脸来:“我是你大哥,大哥啊!你背背我有什么关系?长兄如父,你听过没有啊!换句话说,我是你的长辈,你背一下长辈不可以啊!”
君离尘只觉得被他吼得耳朵发痛,也不知道是谁比较凶。
“背我!”不管君离尘脸色有多难看,君怀忧往他背上一趴。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我好困啊!头也很晕啊!我不要走路了。”君怀忧趴在他背后抱怨:“离尘,你背我好不好?”
君离尘叹了口气,半蹲下来,把君怀忧背到了背上。
这么轻?
君离尘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看他手长脚长的,居然这么轻,肉都长到哪里去了?
“离尘你真好!莫舞才小气呢!每次都不肯背我。”
敢情他每次喝醉了都会来这一出啊!
那不是每次都趴到别人的背上?
隐隐约约地,心里不舒服起来。
“离尘,你的头发真漂亮,你都用什么保养的啊?”被背著的人不规矩地玩著他的头发:“我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头发,还很香呢!”
说著,他把头埋到君离尘颈后的发丝中,喜爱极了这种像丝缎一样的质感。
君离尘一震,脚下不由停了一停。
直到感觉到耳后传来均匀的呼吸,才知道他已经睡著了。
回过神来,君离尘就像被什么追著一样,三步两步地跑进君怀忧的房里,把他放到了床上,拉过被子胡乱地帮他盖上。然后,夺门而出。动作之狼狈,足以称得上“笨拙”二字。
到了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月光下,那人沉睡著的容貌清丽之极,看得他连呼吸都停了一刻。
转过身,他过份用力地关上了门,近乎失魂落魄地站在了门口。
慢慢地,他的神色越来越沈,越来越暗……到后来,他原本就邪魅俊美的脸已经是铁青一片。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轻声地,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再一次转过身,轻轻推开了门,慢慢地走到了君怀忧的床前。
月亮躲进了云层之中,失去光线使他的目光更加闪烁不定。
墙上镶满了宝石,用来装饰的剑鞘终于映射到了他的眼中。
床上沉睡著的那人,依旧高床软枕,好梦正酣……
君离尘在避著他。
经过十天的观察,君怀忧终于肯定了这一点。
对,君离尘事务繁忙!对,君离尘应酬很多!可是十天都见不到人影就太奇怪了。
因此,他很用力地反省,那天晚上去右丞相府赴宴回来以后,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可惜,和往常完全喝醉了以后一样,脑袋里空空的,唯一有点印象的就是君离尘好像十分惊讶地看著自己。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看著自己呢?自己又做了出格的事没有?
什么都不记得了……
所以说,酒实在是个害人不浅的东西。
“唉──!”他再叹了一口气,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
“大少爷。”突然,平板的声音响起。
他一惊,然后意识到的确认识这么个人,才又放松下来。
“荣总管。”他调整好温柔的笑容,直起了身子:“你找我?”
“主上要我知会大少爷,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离尘?”他讶然抬眉:“找我帮忙?”
“主上近日为了政事留宿宫中,走时匆忙,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今日有了急用,此刻正是早朝,主上已不便回来拿取。托人传了口讯,希望大少爷能把那样东西送去宫门。”
“我?”
“此物事关重大,主上说托予任何人都不放心,只有大少爷是最适合的人选。所以,要有劳大少爷跑这一趟了。”
“喔!”君怀忧点了点头,倒是觉得无所谓,反正也是闲著。
“那就请大少爷收好,这个是出入御道的令牌。这个盒子里,就是主上需要的东西。”
他接了过来。
“这样东西十分重要,大少爷一定要亲手把它交给主上才好。”
“这我知道。”
“马车已经备妥,到了宫门,自然有人在等候大少爷的。”
“好。”君怀忧站起身来,往门口走了出去。
“大少爷走好。”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荣总管的眼神很奇怪。
许多年以后,他只要一回想起这件事,首先想起的就是荣总管的这种眼神。而每一次,想起这种别有深意的眼神,他总会觉得无奈。
但现在,他只是觉得这位荣总管有点阴沈奇怪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这府里上上下下有哪一个不奇怪的?
走到大门前,才发现送他的阵仗倒是盛大无比,光是侍卫就有二十人之多。
他看了看手里的黑色漆盒,又看了看眼前夸张的排场,疑惑地上了马车。
什么重要的东西啊?从这里到皇宫也不过半个多小时,用得著这么夸张吗?
虽然这么想,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盒子。
车轮滚滚,车外喧闹的街市反倒让人不安起来了。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吧!
希望不会出什么事才好……
等在皇城门口的,是君离尘。
他独自一人,远远地望著宽阔御道的那一头,面无表情地等著。
远处隐约而来的黑影,让他眯起了眼睛。
渐渐地,他看清了镶嵌著金色徽志的马车。
车窗里有人还探出头来,向他招了招手。
是君怀忧!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离尘。”君怀忧下了马车,径直向他走来。
“你来啦!”君离尘微微皱起了眉,左右看了看:“你途中遇上有人阻拦了?”
君怀忧看看自己衣衫下摆的尘土,点了点头:“突然杀出一帮人来,幸亏有你的侍卫们,我才脱得了身。”
不过……大部分的侍卫……
他的眸色一暗,把手里紧紧握著的漆盒递上:“你的东西。”
君离尘接了过来,递给了一旁的内侍。
君怀忧微微皱了下眉。
“怎么了?”君离尘问:“不舒服吗?”
君怀忧抚著胸口说:“没什么,可能刚才马车太急,有点反胃……”
话没说完,眼前发黑,脚一软,站也站不住了。
君离尘一把扶住了他。
“我没事。”他勉强扬起笑容:“只是有点头晕。”
君离尘脸色大变。
他看向自己扶住君怀忧肩头的右手,那上面满是暗色的血渍。
“你受伤了?”
“只是擦伤,不怎么痛,有点发麻。”混乱之中,好像有人从两旁的屋顶上射箭下来。
“笨蛋!”君离尘大声喝骂。
所有人,除了君怀忧以外的所有人,凡是视线之内的,不论是内侍还是卫兵,全部跪到了地上。
“离尘你做什么?”君怀忧不满地看著他:“你把大家都吓坏了。”
君离尘却不理他,一把拉开了他的衣领。
“怎么了?”君怀忧惊讶地问。
君离尘的脸色难看之极,他只是瞪著君怀忧肩后的那个伤口。
伤口的确不是很严重,只是有点发黑,有点发蓝而已。
他颤抖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独?”君怀忧一愕。
“来人啊!”君离尘高声叫道,音调都有些变了:“去太医院,把所有的御医都给我传到沈澜涧来。”
“离尘?”君怀忧不解地看著他。
“你别动!”君离尘弯下腰,一下就把君怀忧横抱起来。
“啊!”君怀忧吓了一跳:“离尘,你这是……”
“我说了别动!”他斥喝一声,君怀忧果然不敢再动了。
用眼神斥退了想要接一把手的内侍们,君离尘抱著他,急匆匆地往皇城中走去。
“离尘,你力气好大啊!”离尘看上去和自己一样属于瘦削型的,没想到抱著自己还能走这么快。
“君怀忧,你给我醒著!”
“我醒著的呀!”君怀忧眨了眨眼睛:“被你一说倒有点困了。”
“不许睡!”君离尘气急败坏地吼道。
“这个要求很没有道理啊!”哪有不许人睡觉的?
沈澜涧就在眼前,君离尘加快了脚步。
“御医到了没有?”他大声地说:“最后进这道门的那三个,给我拖出去五马分尸!”
“你说什么?”君怀忧听见了,奋力地撑开了眼睛:“你要杀人?”
君离尘冲进了挂著沈澜涧匾额的一座偏殿,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君怀忧放到了软榻上。
“你刚才说要杀谁?”君怀忧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你别动!”君离尘按住他,又气又急。
“没有人会死,对吗?”君怀忧固执地问。
“对!没有人会死!”君离尘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别动!你一动,会死很多人,我保证,你现在看见的每一个人都会死!”
君怀忧这才放开手,乖乖地躺到了榻上。
“人呢?”君离尘走到门边:“要是现在不出现,以后就永远别再出现了!”
下一刻,一群气喘吁吁的半老头子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臣等……来……来迟,万望……”隔著老远,那群人已经断断续续,高高低低地在喊。
“喊什么喊,还不快进来?”辅国左相宛如地狱阎罗一样盯著他们,直盯得他们头皮都竖了起来。“要是他有什么万一,你们一个也别想再替活人医病了,听懂了吗?”
“臣等……明白……”一行十余人缩著颈项鱼贯而入。
把脉的把脉,检查伤口的检查伤口,扎针的扎针。
十七八张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君怀忧头越发晕了。
折腾了好一会,他终于痛得叫出了声。
“好痛──!”拿针扎他,扎他啊!还是用那么粗的……
虽然感觉到了身后更加凌厉的视线,御医们还是集体松了口气。
“辅国大人。”有人边擦冷汗边回报:“这位公子中的是一种叫做‘银坚叶’的毒药,现在臣等已将毒血用空管排出,伤口附近坏死的筋肉也已剜去了。万幸的是此毒虽然毒性猛烈,但伤口不大加之救治及时。这位公子只需再服几贴散去余毒的药物,调养些时日,很快就可痊愈了。”
君离尘走了过来,脸上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你觉得怎么样了?”他俯首到榻边问侧卧著的君怀忧。
痛得脸发白的君怀忧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
“他怎么会这样?”回头一眼扫过那群庸医,君离尘又问:“没有办法让他舒服一点吗?”
少了那么多血,又剜了一块肉,哪里能舒服得起来?
要是随便一个人这么问,他们哪一个不会洋洋洒洒说上一番已是万幸之类的话。可偏偏问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足以左右自己生死的上位者,这叫他们怎么回答才好?
“没事的。”倒是榻上的病人善解人意,为大家解了围:“其实是我比较怕痛,各位御医医术精湛,你就别为难人家了。”
“辛苦各位了。”阎王爷终于松了口:“各位的情份我一定会放在心上的。”
诚惶诚恐地道了谢,御医们一个个飞也似的走了,速度之快和刚才赶来之时丝毫不遑多让。
“痛得很厉害吗?”君离尘问。
他微笑著摇了摇头,冷汗沿著脸颊滑落下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凶险?”君离尘轻轻为他擦著汗水。
那群老头子一个个神色诡异,交头接耳,他不知看得有多么恼火。
“不是你说那盒子里的东西很重要?”
君离尘皱了下眉:“再重要也不值得你用性命去换。”
“这不是没事了吗?”说盒子重要的是他,说性命要紧的也是他,这种矛盾的说辞听得人都糊涂了。“我既然答应你要送来,就不会计较什么比较重要。”
君离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离尘,我有些困了,你让我睡一会吧!”他轻声地说,带著疲倦:“其他的事,等我醒了再说,好吗?”
君离尘点头,挥手让宫娥们拿了锦衾过来,亲自动手为他盖上。
“睡吧!”动作轻柔地为他盖好,君离尘坐到了榻边:“等药熬好了我再叫你。”
闭上眼睛,不一会,君怀忧已经沉沉睡去了。
坐著陪了他一会,确定他睡得熟了,君离尘这才站起身来。
“小心伺候著。”他小声地吩咐。
回头看见君怀忧睡梦中依然流露出痛楚的表情,走出殿外,他的脸上一片阴云密布。
“洛希微。”他抬眉喊道。
“君大人。”站在回廊的另一头,像是已经等了很久的一个宫中女官朝他屈膝行礼。
“把沈澜涧都换上你的人,他要在这里住上几天。”
“是。”那女官点头应道:“我这就差人去府上通知荣总管准备。”
“他的药物茶水,起居饮食,你亲自打点,不要怠慢了。”他又回头看向殿门。
“属下明白。”
“还有。”君离尘顿了一顿:“今天在东市拦截马车的人,三天之内,带著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颅来见我。”
“可是……”那女官露出些许为难。
“怎么?”君离尘冷冷地看著她:“你现在养尊处优,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了?”
“当然不是。只是属下认为头颅太大了,恐怕不易携带。不如剥下他们的脸皮就好,不知大人以为如何呢?”那女官笑吟吟地问。
“也好。不过,记得是每一个人。要是少了一个,提著你自己的人头来见我吧!”
“请大人放心,我不会让大人失望的。”那女官再行了一礼:“属下告退了。”
挥挥手,君离尘的目光又一次地放回了紧闭著的殿门之上。
神情又一次复杂难辩起来……
黑街月如钩,描画一切存在与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