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没关系。
梁曲抬腕在空中迟疑了半天,终于还是一笔一划在纸上写起来。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高骈的“山亭夏日”,很应景的一首诗。
昨儿他午睡起身,望着微风吹动的帘子,一院香绿,便一字一句地教给她的。
先生是个好先生,可惜学生是个糟学生。
她写完望着雪浪纸上的两种字体,他的字一如他的人,清淡隽秀,透着一股飘逸出尘的灵气;而她,艰涩笨拙,虽然看得出很用心,却还是难看,太难看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讲天分的,她抬手就想将这张纸给揉掉,可一只修长的手将纸给按住,止住了她的动作。
“少爷!”
“你已经进步了。”
这就是她的少爷,永远那么平和,那么尔雅有礼,他是梁家几代商贾之后养出来唯一一个会读书的人,才气横溢,却……
“少爷,你累了吧?我扶你回房躺一会。”看到他眉宇间浅浅的倦意,她立刻紧张地伸手去扶他。
“不必,我想去院子里坐会。”
“院子里容易着凉,还是回房吧。”
“唉……”又是无奈地叹息,“曲儿,如今是盛暑。”
“可……”
“把书收好。”意即她不必再劝。
她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对他的性格已然了解,她的少爷非常非常温和,可他作的决定,却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
她取来软枕和薄毯,他好脾气地任她夸张地将他的腿围得密不透风,她会担心,而他也明白她的担心。
时序浓夏,理应是蜂蝶飞舞、百花烂漫的好景致,偏偏他闻不得花香,所以这竹苑里也算是色彩单一,盛绿的翠竹,抱院而立的古樟枝繁叶茂,就连竹苑后面的山也是一片泼墨的绿。
树阴避风处搁上一张躺椅,旁边再加上简单坚实的小桌,摆上茶,午后品茗,实在再惬意不过。
一杯暖暖的茶递了过来,他感叹这丫头的灵巧与贴心,掀开茶盖,淡淡的茶香扑面,“怎么不是翠片?”
“那个少爷不是不喜欢吗?”她将梁池溪最爱看的“资治通鉴”翻开到他正在看的那一页,搁在一旁的小茶桌上。
果然最了解他的人,还是她。
昨儿母亲来看他,给他带了今年的新茶青安翠片,一两千金的茶,他自然是感谢母亲的用心。
茶自然是好茶,只是太浓,谁都没有发现他入口时的不习惯,偏偏她看到了。
“少爷,我们坐一会就回房好不好?”她在他身边坐下,伸手为他拉平薄毯上的褶皱,确定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被风吹到,这才放心。
爱操心的丫头!他眼底满满地笑意,指了指桌上的书本,“给我念一段吧。”
她的眉立刻就皱起来了,迟迟地拿过书,“少爷,不如我给你舞剑?”
“我现在想听。”太阳这么大,她是打算舞完剑直接中暑吗?
“喔。”努力不要让自己头痛的表情泄露出来,看着那一堆的字,又缓又慢地念出来:“少内史崔仲方劝隋主除周六官,依汉、魏之旧,从之。置三师、三公及尚书、门下、内史、秘书、内侍五省,御史、都水二台,太常等十一寺,左右卫等十二府……”
他微微地笑着,望着远处被风儿吹得上下起舞的竹枝,那细柔的身子像极了某人练剑时的风采,弯到极点再轻松地反弹,他的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地点着,静静地等待着。
“咚”的一声闷响,书本掉落在地面。
“退步了。”他拾起书本,细细地抚掉书上沾染的泥土,感叹地摇头,“这次连相国内郎李德林为内史令都没有念及。”翻开书页,静静地看了起来。
轻风拂过带来古樟淡淡的清香,鸟鸣清脆,绿荫如水,偶尔纸页翻动的微响,这夏日的午后分外宁谧。
娇憨的少女趴在座椅的扶手边睡得无知无觉,男子坐在她的身旁,素色的裳袍干净如新,眉宇间清润俊朗。
一片树叶不急不慢地从枝头荡下,在空中打着圈儿,静悄悄落在了少女乌黑的发间。
男子的手探了过去,她的乌发沿着手臂如丝垂泄而下,半侧的脸颊饱满晶莹带着健康的粉色,因为深眠,娇嫩的嘴唇微微地张开,单纯而无辜。
他的指在那抹嫣然上空停顿半晌,最终一声轻叹,那片树叶被小心拈起,停在了他的掌心。
第2章(1)
梁池溪在后半夜还是发起烧来。
梁曲半夜不知为什么突然惊醒过来,心跳得非常非常快,整个人都觉得不对劲,她快步走进内室撩开帐子,透过淡淡的月光,她看见那个俊雅的男子一如往常般安静地躺在床上,这男子就连睡觉都如他的人一样斯斯文文,睡相极佳。
可他的脸颊却不同寻常地发红,她的手摸上去后,立刻如风般往外奔去。
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梁池溪整个人都陷入昏迷的状态,为他看病的大夫是宫里告老还乡的老御医。
饶是经验丰富、医术精湛的吴大夫,摸完脉之后也一直摇头,“风邪入体,凶险非常。”
常人着凉最多喝点药发散发散也便好了,可偏偏梁池溪身体极差,一着凉引起了旧疾,非常地棘手。
“吴大夫,请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少爷。”梁曲的指甲掐入掌心里,努力了很久,声音才没有颤抖。
吴大夫叹了口气,看了看在床上躺着的清俊男子,他为梁池溪看了十几年的病,对他的病情非常了解,这样的风光霁月的男子合该是意气风发的,却偏偏……
他提笔斟酌好半晌,终于写下药方递给她,“曲丫头,小心照料。”
“是。”
半夜没人敢去惊动梁夫人和老夫人,可天亮之后,自然是人尽皆知。
竹苑的安宁平静,被彻底搅翻了。
“你是干什么吃的?”年近六旬的老夫人嗓音洪亮,厉色瞪着站在一旁的梁曲,“我孙儿这几日身体不是好多了吗?为什么又突然发热?”
“是奴婢的错。”梁曲认得很干脆,事实上,就算老夫人不骂她,她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她为什么要睡着?就算她一为少爷念那本书总是会控制不住地睡着,可昨儿也不应该!少爷一看书就不顾时辰,肯定是在树荫下坐久了,吹了凉风才会发热,都是她贪睡惹得祸,少爷才会受这样的苦。
“你可仔细了,如果我孙儿有什么不妥,我……”
“祖母……”微弱的嗓音响起来,打断了老夫人的疾言厉色。
“子玉,你醒了。”一直坐在床边,默默地为儿子拭汗的梁夫人陶靖妤,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来,唤着他的字,柔声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子玉。”这会也顾不上责备丫鬟了,老夫人在常嬷嬷的搀扶下往内室走来,“我的孙儿,你觉得怎么样?”
“让祖母和母亲担心……”梁池溪想抬指为母亲拭掉颊畔的泪痕,却无丝毫的力气,“是子玉的不对。”
梁夫人摇头,望着自己爱入命根的儿子,端庄守礼的她完全不理合不合规矩,握住他的手,“子玉,只要你好,母亲什么都可以舍。”她的儿子,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每次想到她都心如刀割。
“老夫人、夫人,少爷该喝药了。”梁曲端着药碗走进来。
大家对她自作主张地端药进来没有任何不满,自来都是如此,梁池溪所用之物,除了梁曲,任何人都不能碰,这是梁家的规矩,而且还是老夫人和夫人亲自定的规矩,她们自然是赞同得无以复加,又怎么会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