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是在说谎。谎言的用意,在于想要让对方放松、松懈于对自己一举一动的监视。
监视……是的,修也意识到,艾克无时无刻无所不在的注意他。说是出于关心也好,或是占有欲也好。总之,让修从一开始所采的不予以理会,到已经觉得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那几天不想要说话是因为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光是消化艾克的故事及他本人加诸上来的告白就得花费很多脑筋去思考。对不认识或浅浅泛交的人不必特别去做什么了解,但对很在意的人就是容易受到影响,要形容的话,去掉艾克这个人,修会觉得好像缺了个洞似地,而这个洞却不是任何人来,就能够去取代填满的。看来还真是依赖这个人很久了,在心灵上。
说完那句言不由衷的谎言之后,为取信于对方,修顺从了艾克的求爱。只是那场床事还真是把他给吓到了。
在见识到艾克未曾见到过的另一面的同时,也对以往的某件事产生疑惑,那就是……
“……修?”
艾克的声音把他拉回到现实来。
“啊,什么?”
“还好吧?你人还会感到不舒服吗?”
“呃…我没事。”
艾克把手放上修的额头上确认温度。
“我真的没什么事。”只是刚才在发呆想事情而已…
“那么,伤口呢?”到现在应该复原得差不多了吧。这样子说的艾克边伸手把修的上衣撩了起来。
“喂!”修立刻把掀起的衣摆掠下:“好歹你也看看场合好不好?”
“有什么不对的吗?”这样回答的艾克,显然没把正在周围走来走去的人们放在眼里。
他们目前所在地是位于森林外围的小市镇。
地理上,这里仍属于夏德多丽亚王国境内。艾克依照先前的看查,发觉要想由森林越境到他国,就必须再爬过一座小山岭。而、为接下来不可预知的行程准备民生物资正是艾克他们出现在这个镇的原因。小镇附近有农庄,刚刚去跟农庄的管理人交涉,购买些乳酪及干果。说明来意之后,他们受到对方一顿饭的招待。而现在艾克正在跟做织布的人商谈。进森林之前,艾克似乎早在这个地方逗留过的样子,据他说,当时把一路带着他逃亡的马车寄放在这里了。
那个男人似乎把一切都计算好了。修叹了口气。
“先生,这些…”妇人拿来修补好的衣物,艾克接过放上马车厢。修认得其中有他之前穿过的上衣。“那么需不需要几条毛毯呢?天气冷起来了呢。或是……”
在妇人提议下,艾克决定进屋去看看货品。
“我等会儿就出来。”这么向修吩咐过的艾克在妇人的带领下走进建筑物。
机会来了!
一直、修一直等待着的,就是像眼前这般艾克对自己松懈的时机。当人影消失在门口的同时,修敏捷地跳下马车。等到艾克抱着两条毛毯走出来,发现马车仍然建在,上面的人则不见了。
***
久违了的首都。说久违,也不过一个多月前的事情罢。
一辆载着两厢货物的四头马车在人多的街道上行走着,马车最后的一截车厢,修藏身里头。在之前的那个小镇时,那织布的人家正好准备行商到首都,修留意到他们的谈话而注意着。在得到自由的那一刻,他飞也似地跑来攀搭上了这辆车的尾巴,小心翼翼地蛰伏近两天之后抵达首都。途中,也担心到是否被艾克给逮了回去。不过目前看来似乎没那个迹象。
这个城市的运作还是跟政变发生以前没两样。也看不出有政权转移的混乱迹象。
人车照常来往,吆喝的小贩、竞技场的活动也照常举行。
会不会……只是场短暂的混乱而已呢?其实一切都恢复了吧……王宫那边…或许艾克骗了自己,就像他所说,只是为得到自己而不惜一切地只想他人带走。希望只是这样…修抱持一线希望的想着。
啊…修看到几个穿着士兵服的人像巡逻一样地走过,他赶紧把布拉盖住,只露出一丁点儿缝隙偷窥着外面的情形。
马车停下来了。地点是在一家旅馆的门前。修也趁机赶紧溜了下来。
***
“叩叩叩…叩叩……叩……”
“来了来了!”听到门环敲击的声音,在厅堂的巴伯赶忙上前应门。傍晚时刻会有什么人来访呢?
“啊!殿…殿下?!”见到修,巴伯万分惊讶地将他迎了进来。
“殿下,还以为您失踪了哪……”
“请告诉我目前的状况,席维尔坦先生。”
陆陆续续,修从巴伯的口述了解到情形。
国王克维多在政变当晚的混乱中被杀死,这一点无庸置疑。那之后,皇后及皇室其他的人都被监禁在王宫附近的离宫中。也有些位居重要大臣的贵族为避免灾乱而逃往国外。
政变过后一个礼拜,皇后签署了一份自白书。那份自白书的内容是关于上一代皇室的丑闻,听说是国王未继位以前与还在前国王身边当侍女的皇后共同谋害了前国王的内幕…自白书的详尽内文只在宫内与大臣们会议时公布,而,皇后在签署完文件之后便选择进入修道院。也许是她心存愧疚而想为从前所犯下的过错赎罪吧。反叛者们在夺得政权之后并没有对其他王室成员有过进犯的举止,只用软禁暂时限制住他们的行动。像是雪薇夫人及其女希拉娜娜公主目前住在被看管的离宫,人也都平安无事的样子。
前天,这个国家的新继任者举行了加冕典礼。据说那个人也是因为具有王室的血统而被上位的人们承认了。相对的,失踪的前王子修则正被当作政治犯而遭到通缉。大致听来除了父王死亡的消息,其他人情况似乎都还不错。
“殿下能够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巴伯堆满分不出是喜悦还是关心的笑脸说道:“现在街上有贴殿下的画像,殿下暂时不要出门会比较安全吧。还是说,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样子的打算呢?”
修神情疲惫地看着巴伯。打算…吗?经历过这番家变之后的自己像是一无所有似地,接下来要怎么样?气人的是,除了那份自白书和之前听到的故事吻合以外,某人所说过的‘只要能够带来有次序的安定生活,人们不会太去在意当王的人得要是谁’,这话在看到城里的光景就得到应证了。还是说,人民原本对父王的统治早就心生不满了?
真是……不想再去想太多。修把脸埋于肘在桌上的手掌心中。
“殿下累了罢,请暂时栖身在寒舍里休息。来人…”巴伯叫来女仆准备晚餐。
“…露丝呢?”听到修突然这么问,巴伯有点吓到似地回过头来:“啊?”
“露丝她人还好吧?”身为还在通缉的自己的未婚妻,会受到牵累吗?”
“她很好。目前到朋友家中栖身,因为这边会有人经常过来盘查。唉,您知道的嘛…”巴伯边搓着手边一脸为难地解释。
“嗯,我能了解。”想要见到她……好想见到那美丽的人儿。
露丝……如果她在这儿,见到疲惫的自己也会像以前一样给予温柔的拥抱吧。在她那柔软的身躯当中受到那双细白的手抚摸或许就可消除精神疲劳了。
忽然,修的身体一震,他忆起另外一种感觉。
同样是拥抱,但那是更为有力的臂膀……耳边的炙热呼吸…抚遍全身、修长的手指、关节明显的指节………
唔!修甩甩头,试图赶出那梦魇。混帐!是习惯了吗?只要感到孤寂脆弱的时候就想要向那个人索求。现在并不需要他啊,况且这次还是为摆脱他而逃了出来。
在用过巴伯所招待的丰富晚餐,修夹杂着疲累感在舒适的床上很快就睡去了。不过,他睡得不好,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在梦里,他被许多人追逐着,有不认识的人、有认识的。不管是谁他都只想要远离。到最后有双手把他给拉起来拥抱住,修抬起头想要看清对方的脸孔之时……他醒了,是被人给摇醒的。
眼前,出现一张如天使般纯美的面容。
“露丝!”
少女露出甜甜的微笑。她身上穿着鹅黄色的家居服加披上印染琐碎花纹的披肩。
“你回来啦!”修兴奋地从床上坐起来。
“回来?”
“你父亲说你到朋友家去了。”
“朋友家?…没有。其实,我没离开过这个家。我一直待在房间里。”
“哎?”
“我想出来见你,但是爸爸他吩咐我绝对不能出来。”是为了避免牵连的麻烦吗?
心想不管了的修拥抱住思念的少女。
“露丝,好想你…我好想你…”
然而,相较于少年的热情,女孩只是抬起手臂回应了几下,然后轻轻推开他,语气匆促地:“时间不多了,穆。你要赶快离开这里。”
“离开?为什么?”
“我父亲他刚刚出门了,我想,他应该是去皇宫那边通风报信了。”
什么……“席维尔坦先生他……为什么?”
露丝露出歉意的苦笑:“我爸爸他……是个道地的商人,只会考虑对自己最为有利的生存方式,无论是政权怎样变化,他都会顺应下去的。”
修惊愕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露丝则是来不及等到人有所回应地来呀来呀、快点、快……的拉着脚步沉重的修来到厅堂的大门前。
“没人…趁现在……”露丝先小心翼翼开启一条门缝,偷窥着夜色的外面状况。
这个时候,修从背后拥住了未婚妻。
“殿下?”
“跟我走好吗?露丝。”
“修殿下……”
修的脸埋在她的颈背之间。
“到一个没人认识你,也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那里建立起属于我们的家园。”对,不管时局如何改变,只要喜欢的人能够长厢厮守在一起……
“不行…”在他手臂中的女孩,背对着他暗沉地低语道:“我不能跟你走。”
“露丝?”
“爸爸他养育了我许多年,在我身上花费了许多,我不能就这样子一走了之……”
“这…可是、可是…”
“如果,我就这样走了,丢下父亲,我一辈子也过得良心不安。”
“但是,我们是未婚夫妻呀!也经过席维尔坦先生的同意过,他应该……”
“修……”露丝从松脱的手腕中转过身来:“我不能跟你走。还有,得把这个还给你。”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以前跟修订婚时候交换的红宝石戒指,把它放上修的掌心。
同时,修注意到,露丝手指先前的位置已补上另一枚绿色的宝石戒。
“在你失踪的这段期间,现在的国王……雷伊他向我求婚了。”
雷伊?是艾克提到过的那个分别十几年的亲生哥哥,是吗…
雷伊·伊诺比……那个未曾见过面,却影响他生活重大的人。
“其实,早在这之前就认识雷伊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跟王储有关的人,他像其他人一样地来追求我,而我…我还蛮喜欢他的。”
你喜欢他?那我呢?你也曾经说过喜欢我的不是吗?修困惑的表情质疑。
“很久以前,在我更小的时候,我记得曾经看过某个国家的游行队伍,在那里面有个穿着华丽而漂亮的女人,当时旁边有人告诉我说,那女人是个皇后。从此,‘皇后’这个代称成为我当时的一个憧憬。我也想要像那女人一样的出色并且受人重视。”露丝诉说着:“所以,当修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好高兴,因为我觉得我们在一起会合得来的。可是、可是现在情况却变成这样了,我想……在这种时候,我、我必须做出选择。”
话讲白了,就是我已经不能带给你所想要的事物了,所以你选择放弃我?
“雷伊他人很好,应该会好好待我的。所以请你不用担心我。”
露丝抬起头来,以一脸没关系、或者该说是种残酷的表情面对着脸色已然苍白的修。
修几乎快说不出话来了…喜欢……那种伴侣之间的喜欢,不是不能够随便比较的吗?
“啊!你得赶快走了!”像是为求打发掉这凝重的气氛似,露丝转身迅速打开了大门。
“……看来,有人来接你了呢。”听到露丝这么说,修缓步上前。屋外,前方十公尺处的一颗大树下,一个看起来像是他们俩都熟识的人影伫立在那里。
照理说,以这种夜晚不明的天色,能见度极为有限,即使是视力不错也得再三确认一下才能确定来人是谁。然而露丝仅仅目视不到几秒时间就确认了,是出于直觉吗?
“亲爱的修殿下,你要保重喔。一定要好好保重喔,再见了。”户外的门廊前,露丝抱住已经不想做出任何肢体反应的修的颈子道别着。
“露丝…”修想配合说出道别话却说不出口,言语的力气在此刻失效了。
“那个人……我觉得…”维持抱住修的姿态,露丝低垂着眼帘,以似乎不想让第三者听到的音量在他肩膀处轻声地诉说:“他似乎很不喜欢我,有好几次我注意到他用可怕的眼神瞪我呢。”
是吗?我没注意到…修在心里作答。
“祝福你。”
说完这最后的离别话,门扉在两个人前隔绝地关上了。
门内,露丝头靠在门板,松了口气。她那微皱起眉头的表情像是总算解决掉一件麻烦事一样。
而在门外,修呆然地伫立着。也不晓得多久的时间过去了,直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走近,一双结实的手从后方伸出,将自己往后揽,将整个人包围。
“你满意了吗?…走吧。”
耳际响起低沉的声音,用不着回头去辨认也知道这是谁。而这一刻,修有预感,自己再也逃不出这个人的臂膀了。
无意动作,无心思考,也不想要说话,只任凭着身体的感官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