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诜?"
心至而招至,电转之间,无形无迹。唔,好一些了。
"诜!"
手臂上的拍打终于让一直琢磨一套新掌法的褚诜回过了神,"嗯,什么?"
"你看看你,整个晚上坐在这里一点进展也没有。真不知道你最近干吗每天跑来这里耗时间!"幼澜没好气地看着他面前几乎没动过的奏折。
对于她带点试探意味的问题,褚诜选择不予作答。
"你唤我什么事?"
"哦,对了,你来看,这个张仲超的上书很有意思。"说着将奏本摊在他面前。
褚诜诧异地挑眉。澜好像很少主动把奏折拿给他看的。
幼澜并未注意他的小动作,兴致勃勃地解说:"他的奏折上叙述了两件事情,但没有任何评论。"
"有这种事?"会有人上这样无聊的奏折吗?
"你看,他讲的第一件事,是一个所谓的侠客──"说到这里,她很故意地看了他一眼。褚诜心道,原来是因为跟江湖有关,所以来说与他听的啊,"这位侠客,路过某座山下市被强盗打劫,结果他的功夫比那活强盗高明,几招之间就杀死了强盗头子。"
"除暴安良,正是我辈当为!"褚诜与有荣焉地自我陶醉,开始想象那位"侠士"就是他自己。
幼澜见状翻了个白眼,"还没完。其他的强盗见风头不对就四散逃窜,结果被他追上去,一刀一个,十一条性命全部解决,然后留下大名,扬长而去。"
褚诜皱起了眉头,"这样却太过分了。"首恶已诛,再要赶尽杀绝,似乎过于狠辣。就算这批人无恶不作,他有心剿灭,至少也得和官府打过招呼。
"张仲超建议通缉,但上一级官员认为,依据本朝律令,此人为民除害,虽行为偏激,却并不算是犯罪,加以劝谕,也就可以了,所以听说这位'侠士'至今仍将这件事当做丰功伟绩到处宣扬。"
"这样岂不是等于鼓励身怀武艺之人妄造杀业?"他非常清楚学武之人的气力与普通人有多悬殊,如果不对有些快意恩仇的行为加以制约,让心术不正者有机可乘,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就是大问题了。
让他思考一下后,幼澜才接下去说:"第二件,是安平郡公的世子当街将一名百姓殴打致死,但由于身份特殊,列入'八议',所以当地衙门将之判了斩监候,交由刑部复核后却改判流刑并准以金银赎回。"
褚诜沉吟道:"那世子确实非常不应该,但安平郡公是先皇的至交,又是开国功臣,不论'议功'还是'议故',都可以免其子一死。有什么不对吗?"
"议功"、"议故",都属"八议",是王公贵族高官享有的特权。
她瞪大眼睛谴责地看着他,"怎么会对呢?你想想看,这些王侯的子孙们仗着父兄的功劳,不学无术好吃懒做,平白享受老百姓的供奉不思感恩,反而欺压良民,伤人致死,最后却仍然可以逍遥法外,这公平吗?"
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褚诜有些不解,"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逝者已矣,就算斩了凶手还是不能使他死而复生,狠狠责罚一番使之不敢再犯,也就收到儆戒的效果了,何苦再伤一条人命?"
"就是先皇和你的一直姑息才让那些人毫无顾忌,横行霸道!长此以往,会害了多少百姓,最后还不是落个民怨沸腾,社稷不稳?皇子犯法,理应与庶民同罪,这样才能服众。这个'众',说到底还是没有任何仗恃的平民,只有得民心,江山才能稳固,我们何必为了袒护少数人为非作歹而去犯众怒呢?"
"谰,你到底要说什么?直接讲出来吧。"就算再疏于政务,褚诜还是听得出来,这两件事,只是借题发挥的引子而已。
"大齐的律令,实在太宽松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像刚开国那样用宽刑简政来安定民心,而是需要树立起令人信服的权威。律令的改革,势在必行。"她说着这番也许将引起整个大齐皇朝重大变革的提议,踌躇满志,显然是酝酿已久有了全盘策划的。
难怪她坚持要说与他听,朝中日常事务,她自然可以暗中做主不会引起什么纷扰,但这么大手笔的动作,没有他这个做皇帝的意志坚定的推动,却是怎样都不能成功的。褚诜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地位之重要感到骄傲,还是因为自己只能当个可用的工具而悲哀。
他知道幼澜一直有改革朝政律法的念头,从当年进献先皇万言书起就是了,她从来没有正面提起,类似的暗示或者迂回的说法则一直因为他不置可否的态度被搁在一边。一方面他觉得没必要一定要把制度订得那么严让人透不过气来,另一方面,父皇临终时的话他虽未实行,却也记在心里,这种关乎全局的大变动,他是不会依着她来的,这是他放手让她参与朝政的底线。
现在,她明确提出来了,是不是她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什么时机?难道是她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完全掌控他掌控朝政了吗?
他知道自己最近有一种近于神经质的担忧,只要一看见澜就会不知不觉地想这些事情,所以才开始勉强自己参与她每日的工作。说他小人之心也好,杞人忧天也好,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就再难从心中根除。
"诜……你觉得怎样?"看他久久没有反应,她忍不住出声询问。
"什么?哦,兹事体大,我得好好想想再作决定。"他没有理由当即拒绝,更不想轻易遂了她的愿,只能暂时含混过去。
敷衍的回答使她十分不悦。他的反应分明就是不赞成。是认为不具可行性吗?不,如果这样的话,他会有很好的理由来辩驳。是他安于现状懒得做这么重大的变化?还是……建议出自她的口中让他不放心?
想想看,这几天每当她一碰奏疏,他就会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帮着做事,说是最近不想练功……不,诜才不会那么小心眼!他至于这样不信任她吗?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怒从心起:他根本没听清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任她说破了嘴,他都只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武功!
正要发火,只听得他低吼一声"谁在那里",便揽着她的腰往身后跃出三丈,将她安置在靠近门的地方后,复又飞身上前,与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人影交上了手。寝宫中只见衣袂飘然,两人满场飞舞,行动之快,着实匪夷所思,更奇怪的是他们交手之间竟然一直没发出半点指掌接触的声音,在她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别说看清一招半式时,地上就已经躺了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彪形大汉,不断喘着粗气,已被扯去面罩的脸上惊疑不定。褚诜则负手站在妻子身边,气定神闲,仿佛方才什么事也未曾发生。
负责守夜的姜涛听到粗喘声率人破门而入准备护驾时,见此情景,既是惊讶,又是惭愧,随即手忙脚乱地派人将刺客擒下去审问。不料那汉子却高声道:"我乃风雷手焦雄,请教这位好汉是哪里的高手,让我死了也做个明白鬼!"
姜涛曾在江湖上行走过一段时日,听这人自报姓名,不禁大惊失色,附在褚诜耳边说道:"陛下,这焦雄是江湖上排名第八位的高手,是魔教的护法。"正因为此人武功之高,让他最吃惊的反倒不是他怎么会出现在禁宫之中,而是褚诜竟然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将之轻松擒获。
"先不忙将他带下去。"褚诜就近在一张椅子上落座。他本就觉得此人胆识过人有些欣赏,而这些年来宫中除了姜涛之外,他又是第一个出现的武林中人,不免觉得好奇,因此想自己来盘问他一番,对于自己打败了这样重量级的成名人物,却也不放在心上。
那汉子察言观色,便知道他是这伙人的头头,功夫深不可测,估计是个什么大大的武官,看出了他眼中的兴味,以为他想出了什么酷刑要对付于他,遂大声说道:"老子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你有种就把老子一刀杀了,想戏耍于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你住口!"姜涛听他出言不逊,便想走上前去惩戒,被褚诜拦住。
"这位兄台,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好奇阁下深夜进宫,不知所为何事?"呃,江湖人之间礼貌性的对话是这样的吧?真有意思。他本来还想象武林中人那样抱一抱拳,但是觉得依现在的状况会让人觉得滑稽,就作罢了。
那汉子是直率之人,见他言语间甚为有礼,便爽快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有个交情过命的兄弟身中奇毒,只有白尾守宫作药引才有救,听说宫里的贡品里有这东西,就算皇宫是龙潭虎穴,我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来闯它一闯,谁知道这个皇宫怎么会这么大……"
他愤慨地叙述今夜的迷路经过,在场诸人尽皆松了口气,褚诜更是面带笑容。他即位以来,从没出过行刺事件,今天这个,很显然也只是个粗心的仗义之人。
使个眼色,罗奇会意出门,约一盏茶时间,手捧个小金盒回来。
"焦兄高义,在下甚是钦佩。无以为敬,这守宫放在宫中也无甚用处,既能救人性命,焦兄便取了去吧。"
焦雄讶然凝视他半晌,才半信半疑地取过盒子,打开一看,见里面确实是神医所形容的壁虎模样,欣喜之后又有疑虑──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他抬头眼中带着防备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褚诜怔了怔后摇头正要回答不需要,姜涛低声说:"陛下,请容臣应对。"得他首肯后转头道:"我家主人请焦大侠应允,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说起。"武林中多得是好斗之人,一旦听说宫中有这样一位高手,难保不整天找上门来挑战,到时候门庭若市,苦的可是他们这帮侍卫。
"这容易。就这样?"
褚诜点头。
焦雄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呆在当下不能成言。
"焦兄,你再杵在这里,可有扰人清梦之嫌了。"褚诜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焦雄抱拳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褚诜非常高兴终于有了回礼的机会,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站起,抱拳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焦雄知他不愿告知身份,也无法勉强。他俯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道:"日后恩公但有驱策,焦某必粉身碎骨以报。"说完取出守宫揣入怀中,将那价值不菲的金盒掷于地下,施展轻功蹿上对面屋檐,快速离去。
褚诜望着与黑夜混为一体的背影,悠然神往,"恩怨分明,这才是真正的江湖人啊。"
少时便夜夜精心编织的江湖梦,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又开始了清晰的驿动。
在姜涛罗奇等人告退后,他才发现幼澜一直站在一边,没有离去,也没有言语。
"澜,没事吧?"搭上脉搏,确定她内息并未受损,却怎的脸色铁青?她甩开他的手,扭过头去,不语。
"怎么了?"她在生气。为什么?
"你为什么出手?"
"朕以为有刺客行刺,危及朕与你的安全,不该出手吗?"连自保都不能,学一身功夫何用?
看他不明所以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心头火起。
"那是侍卫们的事。你只要出声,就来得及唤他们的不是吗?你凑什么热闹?身为一国之君高高低低跳来跳去跟那种莫名其妙的人打架,有失体统你知不知道?"
她的措辞──逾矩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试图转移话题:"你知道吗?刚才那个人是江湖上排名第八的好手,朕竟然……"
"我不要听什么江湖!我只知道你是皇帝,不是拿把大刀整天喊打喊杀的野人!你把武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刚才竟然跟那个人称兄道弟,是不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国君是个只对飞来飞去有兴趣的粗鄙之徒?"
如果不是她之前就已经因为他对她计划的冷淡而非常生气,如果不是她这几天被褚诜监视般的如影随形弄得焦虑不安、心怀猜疑,甚至不满,她就会发现自己的指责已经近乎人身攻击。
"够了!"就算不谈君臣之分,只说夫妻之义,做人妻子的也没资格将丈夫骂得如此狗血淋头,况且他一点也不以为自己做错了。
"以皇后之见,朕该做些什么才不粗鄙,不是野人呢?"
诜生气了。他很少用正经到近乎森然的口气唤她"皇后"的。她有点慌,有点后悔刚才的措辞过激,但想到这几天来的不安,满身的倒刺又竖了起来。
"这还用问?你应该做却都没有做好的是批阅奏折、拟定国家大计、关心民间疾苦……"
"很顺口。"他冷冷打断,冷冷问道:"如果朕真好好做了这些,皇后怎么办?"
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这是在暗示什么?猜忌她?觉得她有野心?怨她抢走了属于他的东西吗?他真的这么想了?捺下心绪不宁,她让愤怒与委屈武装自己,"你什么意思?如果不是你一下朝就冲去研究你那些武学精要,我会倒霉地帮你担起那些事情吗?"
"倒霉?你确定在你心目中那些事情是倒霉的吗?朕看你做得很高兴呢。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排斥朕看奏折,你以为朕听到大臣们夸赞着其实是你作的决定时心里怎么想?起初你是很乐意地帮朕,朕累了你,心中有愧,但是现在呢?每当朕在你批奏折时出现,你就变着法儿想转移朕的注意力,不是叫人将欢儿抱来,就是让姜涛请教什么武学上的问题,甚至、甚至不惜……诱朕上床。你把朕当什么了?三岁儿童吗?你把朕的女儿、朕的朋友,甚至你自己的身体,都当成了转移朕注意力的手段!澜,你居心何在?"
他从来都没有用这样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过话。居心?他怀疑她的居心吗?她也不知道啊,自己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
夺江山?不。她只是想多做些事情,证明自己罢了。问题是,她最想做也做得很好的事情,其实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做。他是她要一生相随的夫,她所下的所有决定,都是以稳固大齐皇朝,使百姓生活得更好为出发点的,从来没有过颠覆的图谋与手段。
她把事情做得很好,这样也不行吗?
不行,她的理智与他的态度都在说,不行。他只是心不在焉,不是没有才干,所以她才怕有一日他突然决定收回他的私下赋予。他可以让她帮忙处理事务,却不可能放任她动摇他作为君王的绝对权威,所以当他察觉到她的威胁时,就当机立断地出面干涉了。其实就算他肯,底下的大臣岂肯罢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道理就是如此。
她是女流,她不是皇帝,她没有资格站在阳光下接受众人对皇后头衔以外的敬意,她只能躲在帘幕后头感受不能与任何人分享的窃喜。
她现在没有目的,却难保以后会不会有目的。她只享受过程,但只是过程已经僭越了。如麟哥所说的,她在玩火。
她长时间的沉默间接支持了他的猜测。
"你──以后不要再过问朝政了。朕自己来。先皇基业,不能就这样毁在朕的手里。澜,朕没法怪你,毕竟先错的是朕,朕自己没有尽到人君的责任。我们需要各自冷静下来想想。睡吧,夜深了。"说罢,他缓缓踱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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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诜搬到了初阳宫──也就是他以前所居现在用来习武的地方,食宿、处理国事都在那里。
陛下已经有月余没与皇后见面。
皇后失宠了。
后宫处处流动着这样的传言。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幼澜闲坐宫中,翻看着很久没有去动的藏书。除了失落,心情还有意想不到的平静以及闲适。
其实这样也挺好。
难得有这样长时间的休息,可以看书写文章,吟几句歪诗,一个人下下棋。她重拾遗落在祁王府的一颗平常心。
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一个多么随遇而安的人,现在想起来不仅为一个月前的战战兢兢感到可笑。只是习惯而已,习惯了充满节奏感与挑战性的生活,就以为没它不行。
现在需要的,只是恢复以前的习惯而已。
深宫冷月,孤星做伴,寂寞红颜,诗书自遣。
这是她当年跟诜描述自己进宫后状况的说法,诜对"红颜"二字颇有异议,被她狠狠地饱以老拳。那时的他们,好可爱啊。现在的状况倒是颇合意境,但是她有诜和欢儿做伴,不赖孤星。
现在的生活,很好。只等诜理清思路了。
"娘娘,不得了了!陛下今日在朝堂上说他──"
风风火火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跑了进来,因为用力过度而岔了气。
她心中暗暗呻吟。
四年多的时间足够让她获得众多宫人的忠诚。而现在,他们正为她遭受的待遇抱不平,声援的方法就是将诜的一举一动向她汇报。她不想知道他接见了什么人,处理了什么事,要收手,就要彻底。但这些人儿却不知她的心事,一径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来帮助她,真令她又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现在为止,她已经知道了诜在朝堂之上跟大臣们发生了多少次的争吵,分别是为了什么原因。而这些事情在她的控制下是可以避免的,看来她向来的强势包办真的让诜落下了一大截功课要补,这几天的不愉快,她难辞其咎。
诜一定更不高兴了,他这个人,平时脾气好,要真拗起来,也是要命。他们之间的嫌隙要冰释,恐怕还要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只有等了。
"娘娘,陛下他──"小太监终于理顺了呼吸。
"又跟哪位大人吵架了?我不是说过,这些事陛下自己会处理,你们不要来告诉我吗?"
"不是吵架。今天的事,大人们个个赞同。"
她好笑地看着小太监,"那不是很好?你为什么还这么严肃?"
"陛下下旨选秀,充实后宫。"
"啪。"书本落地。翻到的那一页,赫然是那首《怨歌行》。
"常恐秋节至……恩情中道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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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麟顺利平定加兰国之乱,回京复命。
才入京师,听到的第一则大消息就是皇帝下旨全国选秀。
正在担心幼澜的处境,当晚,他便见到了微服过府的她。
"您怎么瘦了这么多?"正确地说,是憔悴。上次看见时,她还是那么容光焕发,现下满脸苍白,眼眶深陷的她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是吗?"她力持镇定的笑容透露出了太多的辛酸,这几日来的辗转反侧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不敢去找诜,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怎样的心态下作出了那么伤人的决定,万一见面就难免冲突,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迫切地想找人商量一下,她最好或者说惟一的朋友,就是裴麟了。
"那件事……是真的?"将她让至厅中坐下,他开门见山地问,知道现在绝对不需要任何无意义的寒暄。
"诏令已经拟好,明日就要发到各州县了,还会有假?"这自然是那帮尽心的宫女太监打听来的消息,他们甚至表现得比她还要愤慨。
裴麟大惑不解:"您不是在帮着管理朝政的吗?怎么可能拟下这种诏令?"天大的理由也不会促使她下这样的决定,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眼睛里容不下任何沙子。
她凄楚地笑,"自然不是我拟的诏令。人心啊,我管得再宽也管不到边。"连裴麟都知道她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诜啊诜,你更该清楚的。
裴麟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难道他的担心终于成真了,陛下终于容不下她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幼澜闭目凝思良久,才聚集了足够勇气,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巨细靡遗地讲了出来。她自认不是脆弱的人,但短短一个月间情势的频频逆转,已让她精疲力竭。
多可笑,她能寻找慰藉的人,竟然不是自己的丈夫,也不是正在幸灾乐祸的娘家人。
裴麟静静听完,分析道:"从离开时的说法听来,他并没有决绝的意思。我想,他可能出于什么别的考虑才作这个决定的。虽然接触不多,但从言谈举止看来,陛下应该不会是负心薄幸的人。您不要太悲观。"她愿意将这样私密的家事说与他听,裴麟又是欣喜,又是苦涩。再一次提醒自己,现在,他是个兄长,要为"妹妹"分担忧愁。
听他这样说,幼澜心中稍稍安定了些,"我也不愿相信的,但是他在我们大吵一架后下了这样的诏令……"
"找他谈谈吧。或许他只是在气头上,静下心想开了,就会后悔的。就算做最坏的打算,至少也问一个为什么。"
"……好。我回去找机会和他谈。"
"嗯,不管发生什么事,别忘了,您还有我这个……兄长可以靠。"
"嗯!"她重重应声,红了眼眶。
两人又谈了些儿时趣事,这是他的体贴,不让伤怀占据她的心太久。
眼看天色不早,幼澜起身告辞,在他的陪同下走到门口,止步,回头对他扬起一个笑靥,"麟哥,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有像你这样的兄长,我真的……很幸运。"
裴麟回以一笑,小心藏起眼中的恋慕,"谁叫咱们是青梅竹马呢?"
"那我回去了。"她走向简朴的马车。
"路上小心。"痴痴望着袅袅婷婷的背影,他忍不住出声:"皇后!"
她回头,发现他炽热的目光。
"若是他真的让你失望了,我……"
"别说。"她慌忙打断,"麟哥,别说。相信我,总有一天,会有一个顶好顶好的姑娘爱你。"
"我──"
"对不起。保重。"她深深地看他。随即,马车绝尘而去。
回宫后沐浴完毕,已经是起更了,她累极睡下。
什么事,都明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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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夜,迷迷糊糊间,幼澜感到有熟悉的气息排山倒海般袭来,指掌所及,皆成火焰。久违的亲近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意识也随之清醒。
"诜?"他掩住她的口,指尖浅浅勾划着那日益成熟的脸庞。十五韶华的青涩,转为二十六岁的妩媚,是在他一点点的注视之下。
十一年呢,感觉却是那么短促。这张脸会有皱纹,会变丑,奇怪的是,那样的想象不但没引起反感,反而让他觉得──很有趣,变成老太太的澜,想必也是很可爱的。那时候,他就是一个老头了,一起看看斜阳,种种花草,当然,吵吵嘴更是少不了的……
怎么办?一生……似乎不够,一生也不过六七十年呀。
手指掠过眉间,突地他抿起唇,那里的轻愁,是来自于他吗?还是──接下来的想法似乎让他甚为不悦,轻柔的触碰一变而为狂烈,却仍是小心的,这样柔嫩的女子啊,谁想到会让他烦恼至此!
顷刻间,层层罗衣飘然落地,轻轻垂下的纱帐遮住了两人眸中、心底的相思意浓,他们从没分开过那么久。
愁情烦事,此时此刻,抛诸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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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望着旁边枕上的发丝呆怔良久,傻傻的,她笑了。
雨过天晴了,不是吗?
小宫女又急急地跑来,看她还未起身,并且春风满面,呆了一呆才道:"娘娘,不好了!"
她不理会,"不好了"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口头禅。每个来报信的人都会先说上这一句以显示自己消息的重要性。
不理会一旁的吸气声,她大方起身穿衣──这些琐事,她一向不愿假手他人。
垂首看着身上的痕迹,心中柔情又起。
小宫女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彻底呆住。
"听说塔什部落勾结羌西人造反,西北告急。皇上连夜下旨,让裴麟大将军即刻出发,率部西征呢!"
幼澜的第一反应是麟哥又走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喘口气。接着她发现事有蹊跷:连夜下旨?昨夜她夜访裴府时,还没听到这个消息,她回来就寝后,诜就来了……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不不,这是朝政,她不该过问。必定是情势十分危急,诜才临时决定让麟哥在那么匆促间出发的。一定是这样!
"有什么不对吗?军情紧急,皇上点将连夜支援,你怎么能说'不好了'呢?"她想装出调侃的语气,却觉得不怎么成功。
"但是小豆子听郑大人在下朝后说,这件事十分不合理,他说……"
"别说了。陛下自有他的道理,你们别胡乱传话!下去吧。"
"是。"小宫女委委屈屈地退下了。
幼澜站在床边发呆,她又何尝没发现这事的不合理之处呢?但已经不该她管的,她不能管。至少可以肯定,诜决不会把江山社稷拿来开玩笑的,当日他决心自己理事的原因,不也是如此?
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祈望麟哥能平安归来。
诜回来,她不会跟他提这件事,免得造成不必要的猜疑。
出乎她意料的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诜没再踏进他们共同的寝宫半步。任凭她怎样制造巧遇的机会,他存心躲避似的,一直未曾见她一面。
她几乎以为那晚的缠绵只是一场春梦,一片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