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第几天做这样的事,自己也察觉到了。
和一开始的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不同,这回他是彻底的,有意的躲避艾瑞。
表面上的理由很容易找,像艾瑞会打扰可用来独自思考的寂静,会拿一堆问题来烦他,会拉他跟一群他根本懒得接触的人交谈。
——因为一见到艾瑞,就会忍不住跟他说话,向他吐露心事,想跟他——靠得更近。艾瑞太容易就乱了他的步调,让他忘了保持武装。在警觉的同时,杜塞尔也害怕起来。
那感觉和对乔康达的似乎有些不同,但杜塞尔已经没有余力去厘清。更何况,光是对另一个人产生依赖,就已经使他有了深深的罪恶感。
因为想看到艾瑞,所以不想看到他。
矛盾的理由,正如杜塞尔心中矛盾的情感。
艾瑞在中庭站住,望着那个消失在树林间的身影。他虽不知道杜塞尔心中的激战,却早已察觉到杜塞尔在躲他。那近乎鲁莽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接近心痛了。
他很难不去想,也许杜塞尔正是发现他秘密的,难以告人的感情,才与他疏远的。这也是他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冲口问出了,却又把话吞回去的原因。
压抑从来不是他的天性,他没想到自己会为了珍惜与一个人哪怕是最微小的联系,连这份感情都不敢说出口。有几次他都快爆友出来了。当杜塞尔坐在对面和他下棋,或漫不经心的谈着最近发生的大事时,他常常会岔了心神,呆看着阳光描出的精致的侧脸线条,当他们斗剑斗得难分难解,最后累得一同倒在草地上时,他多想就这样翻过来把他压在身下。艾瑞发现愈来愈难抑制亲吻他的冲动,尤其在杜塞尔失去戒心离他很近时。
最近杜塞尔跷头的次数变多了,艾瑞知道他去了哪里。有次他进宫时还从窗口看到神宫和杜塞尔,那样安详的神情是艾瑞从没见过的,他嫉妒得几乎想破门进去,最后还是强做没事的跟德雷斯走了。
他知道杜塞尔需要的就是那样的人,那是艾瑞模仿不来也无意去成为的。极度的挫败感让他在街头和几个醉鬼打了一架,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抒解他欲狂的情绪,结果第二天杜塞尔看到他手上的伤,还惊讶的问他是怎么弄来的……看到那淡漠的神情,艾瑞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关心,果然他胡乱编了个理由,杜塞尔也就回头看书去了。那一瞬间艾瑞真的恨起他来,他怎能如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从没关心过别人的感受,只注意自己的不幸。而站在这里的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为他处处着想,伤透自己的心却又放不开那双手?
荒谬,可笑,没有理由。他默然走开时心想,唯一可以确定的,也许只有自己放不开这件事吧。
直到午膳完毕,艾瑞回到房里更衣时才又见到杜塞尔,他已经换过衣服准备出门了。艾瑞见他的装束不像要去上课,连忙拦住他。
「你要去哪里?」
「梅瑟城。」
「你要去找大神官?!」语气不觉尖锐了起来。
杜塞尔奇怪的看他一眼。「不行吗?」
艾瑞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清清喉咙,夸张了语气:「你要我怎么跟欧柏交代啊?你已经一个月没出现在他的课堂上了。」
杜塞尔笑笑,拨开艾瑞挡在胸前的手,轻描淡写的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你告诉他,等他仿多那芬式修辞法比我高明的时候,我自然会去向他请益的。」
艾瑞哑口无言的瞪着他的背影,怒火随之涌上,他差点想冲上前去,捉住杜塞尔的肩膀,——然后又要做什么呢?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狠狠的一拳击在廊柱上,转身上楼。
德雷斯正跷着脚坐在他房里,听到门板打在墙上的声音,他抬起头看了艾瑞一眼,又回头把玩着手上那把精致的匕首。
「你跟谁吵架了?杀气腾腾的。」
「没事。」
「杜塞尔又跷头了?」
艾瑞楞了一下,粗暴的说:「不知道。干嘛问我?」
德雷斯没有回答,但那若有似无的笑容却让艾瑞很不舒服,他砰的一声阖上箱盖,脱掉上衣。「有事吗?」
德雷斯把匕首向上一抛,看也不看便准确接住,俐落的收进鞘中。学院中当然是禁带武器的,但德雷斯从来也没把这些禁令放在心上。
「晚上有空吗!」
他的语气是命令而非询问,所以艾瑞也没费神回答。「要做什么?」
「逮人。」
「什么人?!」
「一个在底下收集情报的。我们用他很久了,他也干得挺称职,可是前阵子他竟然迷了心窍,做起两面赚钱的生意来了。那时我本来就要解快他的,没想到他竟然早一步逃掉了。」
「既然逃了,我们要去哪儿逮他?」
「就是摸清了他的藏身处才要跑这一趟。这小子,居然躲进神殿管辖地去了。」
「聪明。」
「所以才需要我们。」德雷斯若有所思的抚摸着剑鞘上的花纹,露出了险恶的笑容。「他也太小看朗德了。这代价可是很高的……」
「以前你干这种事从没找过我。」他盯着德雷斯。「这是凡提尼大人的测试吗?」
「恕难奉告。」德雷斯耸耸肩。「总之我今晚要跑这一趟,你要来便来,不来对我也没有影响。」
艾瑞系好腰带,将换下的衣服往床上一扔。「走吧!钟声已经响了!」
不知德雷斯是怎么跟费南爵士说的,或他早就得到了大公的命令,总之在黄昏时分,德雷斯和艾瑞大大方方的骑看厩里最好的马,穿过学院的大门,直奔米亚那顿。
米亚那顿并非交通要道,也没什么名物特产,之所以会兴盛起来,完全是因为大公的行馆曾在此处,连带使得许多贵族将别邸设在这里。加上学院就在城郊,许多学者群聚于此,街上到处看得到书商、抄写工场、装订工场,使这里别有一番文雅肃穆之气。
到达城里时天已经全黑了。德雷斯在城门附近停下,将马交给接头的人,确认情报无误后,便徒步走上通往中央菜场的街道。
走了一段路后,德雷斯在街角停下。扬扬下巴指向一幢不起眼的木造楼房。
「那不是普通人家吗?」艾瑞皱起了眉。
「现在变成窝藏逃犯的普通人家了。」德雷斯淡漠的说。「那家人是为神殿服杂役的,名义上是神殿的所有物,可以避开警备队的盘查,不过他忘了,碰上大公,连神殿也得听令。」
「他们也许什么都不知道……」想到可能会伤及无辜,艾瑞踌躇起来。
「这点由朗德来决定,轮不到我们插手。我们的目标是那个人。如果那家人够聪明,就不会违背大公的命令。当然,」他轻松的加了一句:「如果他们反抗,就全杀了。」
「德雷斯!」艾瑞愤怒得忘了控制音量,德雷斯立即狠狠一时撞在他的胸口,艾瑞毫无防备的受到一击,痛得弯下腰,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抓住了德雷斯的领口。「你在开玩笑吗?他们——」
「你是个好人,艾瑞。希望这种个性不会拖累了你。」他拨开艾瑞的手,冷冷的说,「别磨磨蹭蹭的了,小子,时间拖得愈久,他就愈可能逃走,那家人会不会有事,就看你怎么做了。」
艾瑞恨恨的垂下手,瞪了德雷斯一眼,慢慢朝那幢屋子走去。温暖的火光从窗户透出来,隔着门他听到说话声,还有孩子的哭闹声。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谈话声停止了,过了一会儿,门上的小窗被掀起来,露出一双带着戒心的眼睛。
「谁?」
「神殿的人,来传讯的。」
对方怀疑的瞪着他,后来,也许是想到了自家的豁免权,眼睛从门后消失了,艾瑞听到压低了的话音,还有门栓移开的摩擦声,他立即推门跨入,朝四周扫了一圈,桌上的晚餐还剩一半,男女主人紧张的站着,孩子忘了哭闹,坐在地上睁大眼睛看他,还有一个大女孩不见了,刚才他在窗外曾瞥见她的身影。
「凭大公之名,接掌这栋屋子!我不会伤害你们,请——」
房屋后方发出一声沉钝的巨响,然后是激烈的碰撞声。
女主人尖叫起来。
艾瑞立刻往内室冲,德雷斯的吼声传了过来:「艾瑞,麦杆街!」
这一排屋子前后都通向同一条街,艾瑞不再费神确认屋后状况,拔剑便冲出门外。
越过两栋屋子后,他隔着空地看到了那个人,他已经受伤了,大腿流出的血染红了裤子,却还在尽力跑着。
艾瑞加快速度,想从侧面截住他,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对面街口,手上还抱着好几大本的书。
艾瑞没时间细想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大吼起来:「杜塞尔!走开!」
突然听到艾瑞的声音,杜塞尔停下脚步,不解的左右张望,然后才看到凶神恶煞般朝他冲来的男人。男人显然以为他也是追捕的人,一边奔跑,一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杜塞尔发觉事情不对,退后一步,正想拔剑,已经来不及了,他本能的举起厚重的书卷挡在身前,然后就被一个沉重的物体击倒了。
强烈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黑,他重重撞在石板地上,着地的手臂一阵剧痛。
脚步声从他身边踩过,他勉强抬起头,视野却被遮往了,压在身上的物体沉重得令他无法呼吸。他好不容易挣扎起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跪在地上,一只手还抓着自己不放的艾瑞,以及像有生命般,缓缓扩散开来的颜色。
艾瑞过了好一会儿才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心思全放在那个被他抱得紧紧的人身上。他想起身,随即因彻骨的剧痛缩起身体,温热的液体浸湿了衣服,火辣辣的感觉迅速扩散开来。他本能的用手探向那个地方,抽回手时,手掌上只有血色淋漓的江。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直到听到两声野兽般的吼叫才回了神,一声是那个逃犯发出来的,他被赶上来的德雷斯扑倒在地,两人扭作一团,另一声是杜塞尔发出来的,他推开艾瑞,抽出配剑,盲目的朝倒在地上的男人冲去。
「住手!」德雷斯一声大喝,架住了他的剑尖。「你干什么!」
艾瑞勉强撑起身体,急着叫道:「杜塞尔!别杀他!大公要活的?!」他知道如果杜塞尔硬要动手,德雷斯会连他一并处分的。
听到艾瑞的声音,杜塞尔硬生生收住攻势,手握得剑柄格格直响,脸上的杀气让德雷斯也吓了一跳。而后他清醒过来,快步走回艾瑞身边,割裂了自己的衣服下摆,紧紧将艾瑞的肩膀缠起来。
「帮我把他抬到米尼恩街。」他抬头对德雷斯说。艾瑞听到他不稳的声音,不禁惊讶起来,然后他注意到杜塞尔的手也在发抖,他被这场面吓到了吗?还是——?但他无法再思考下去,剧痛和大量失血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了。
「米尼恩街?」
「有个医生住在那里。」
「麻烦透顶!」德雷斯恼怒的看着他们两人,但还是弯下身来,把艾瑞扛上了肩。「你去拎着那家伙!」
以大公的名义占用了医生的住所,又把屋主一家赶到隔壁安身,德雷斯把艾瑞搬到木板床上,接下来就是杜塞尔的事了。杜塞尔搜索了一遍橱柜,幸好工具和药品都还齐全。艾瑞曾挣扎过,但被强灌了麻醉药后还是沉沉睡去,为了怕他中途醒来,杜塞尔还在安全范围内加重了剂量。
伤势比想象中严重,但还在杜塞尔可以处理的范围内,也没伤到内脏。杜塞尔缝合了伤口,敷药包扎,德雷斯在情况稳定后便带着五花大绑的犯人走了,剩杜塞尔一人照料伤者。
四下一片静寂,只剩药汤在炉上沸腾的声音。药枝和叶片在水中载浮载沉,强烈的气味弥漫全室,但仍掩不住那股刺鼻的血腥味。蜡烛被窗缝中钻进来的气流持得摇曳不定,投下一室奇怪的黑影。
杜塞尔收拾着桌上沾满血的布块和剩余的药膏,眼光却一刻不离床上的人,每个响动都会令他紧张的停下动作,屏息以侍。沾满血的布条在水中漂浮着,红色的线条拖曳出来,慢漫的扩散、沉淀,把整盆水都染成红的了。
如果匕首再刺得深一点,如果艾瑞的情况再严重一点,如果伤口感染或高烧不退……种种可能性让他的手又开始发抖,只得握紧了拳,用力得让指甲都掐进了掌心。他想不透他怎么会激动——这么害怕。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相信自己的医术,艾瑞不会有事的,但他却无法克制自己。在看到艾瑞的血的那一刹那,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冰冷的恐惧,而后是烧断了理智的愤怒,要不是艾瑞叫住他,也许他真的会把那个人杀了。
「冲动的家伙。」他一边把湿淋淋的布条捞起来,一边忿忿的自语。「为了保护我,连命都不要了吗?」
手在半空中停住,他摒住呼吸,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住了。是这样的吗?是因为他——
他为失去镇定的自己感到烦躁,丢下手中的布,在房里踱了好一会儿,最后仍又回到床前。麻醉药的效力该退了吧?但他为什么动也不动呢?杜塞尔突然恐惧起来,连忙伸手去探他的脉搏,有力而稳定。他松了口气,抽回手来,注视着隐在阴影中的脸。艾瑞在昏睡中感到痛苦似的皱起了眉,杜塞尔抚平他的眉心,又摊平了手掌覆在的额头上。温度很高,但还在正常范围内,他的身体正在出汗。
杜塞尔浸湿另一条干净的布,掀起被盖为艾瑞擦拭。他一向痛恨这种差事,他对医术的喜爱仅止于技术方面,至于躬亲照顾病人,可不在他的兴趣之内,但他接触到艾瑞的身体时却没有厌恶的感觉。透过粗布感受到的肌肉十分结实,肤色和他比起来黝黑许多,烛光将受过良好训练的背部线条勾勒出来,他一时看得呆了,手不觉停了下来,然后又发现自己的失神,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没有勇气再做下去,只得匆匆把艾瑞放回床上,背转过身,好象再看一眼床上的人都成了可耻的事。但当身后的人动了一下,困难的开始挣扎时,他顿时又忘了其它事,急急俯身探看他的情况。
「艾瑞?你还好吗?觉得怎么样!」
「——妈的!」他粗野的迸出一句。「痛死了!」
「止痛药还有剩,你——」
「不要再给我那该死的东西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马上就恢复了正常。「又不是没受过伤,这么一点痛我还不放在眼里!」
「还逞强!」杜塞尔瞪了他一眼,把锅里的汤汁倒出来,送到艾瑞面前。
「这是什么?」他警戒的问。
「补充体力用的。你失血大多了!」杜塞尔没好气的说。
艾瑞被他的气势所慑,勉强坐起身,乖乖接过来喝了。
「再睡一会儿吧。」
「我睡不着。」
「那就乖乖坐着。」他调整枕垫的位置让艾瑞靠着,然后回到锅子前面,搅拌着已经变得浓稠的液体。
「刚才……你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我从神殿出来,顺道来米尼恩街买书啊!等装订花了点时间,才会弄到这么晚……倒是你们在那边做什么?那个人又是谁?」
「德雷斯要我跟他来这里逮一个逃犯,他就躲在这附近的一户人家里……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跟他来了?」杜塞尔扬高了声音。
艾瑞垂下眼睛,他不想对杜塞尔说谎,但又不能告诉他是奉了大公的密令。
「真是一团糟。」他不小心把手边的布碰落到地上,他弯身捡起,丢进水中,懊恼的看着狼藉的桌面,口气不觉粗暴起来。「你干嘛做这种事!我的安全不在你们的任务范围内吧?多此一举!」
「你比较重要。」
杜塞尔愣了一下,持着水壶的手不觉停在半空中。「说什么蠢话。」稍嫌粗鲁的回了一句,他很快转身,将发热的脸隐在黑暗中。
艾瑞垂下眼,沉默下来,杜塞尔一发觉不对就会闪避话题,艾瑞已经习惯了。
寂静又笼罩了下来,艾瑞看着杜塞尔无声无息的在室内走动,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身影看起来更加没有实感。他重新将装水的锅子放到火上,加进几把艾瑞认不出来的草叶和凝结成块的东西,然后又将干燥的花朵倒进碗里弄碎。这些琐事他做起来既熟练又自信,修长的手指在拣开花瓣时散发出不可思议的优雅,长长的发丝垂落下来,掩住了他的脸。艾瑞盯着他流畅的动作,好象移开眼光他就会消失似的,那身影奇异的抚静了他的心,却又激起更为强烈的情感,那份感情郁积在心中,像铁炼一样缠得他无法呼吸。身影靠了近来,他抬起眼,看到杜塞尔拿着碗,正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怎么了吗?」
艾瑞知道自己看得太明显了,本想摇头说没事的,手却伸过来抓住了杜塞尔的手,杜塞尔愣了一下,皱起眉头。他觉得不安,不是因为艾瑞的伤,而是他眼中的某些东西。他虽不知道那是什么,却本能的不想让这个局面继续下去,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他动了一下被抓住的手,淡淡的说:「你这样我没办法做事。」
艾瑞愣了一下,顺从的放开他,眼光却还是追着杜塞尔不放。
门外传来巡逻队经过的声音,规律的马蹄踩在石板上,制造出空洞的回音。
杜塞尔移开沸腾的汤汁,倒进盛着叶片的碗内,辛辣混着甜腻的气味弥漫开来。他把汁液放在桌上待凉,回到床边继续磨碎花朵的工作。
「你做得好熟练。」
「是吗?」杜塞尔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很多人觉得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处理药草的时候,心情很容易就平静下来了。」
「……是因为……乔康达吗……?」艾瑞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
「是啊。这是乔康达最先教我的东西。」他微微一笑,那是一个人谈起心爱的人或物时才会现出的神情。「不仅是柯罗特兰境内的药草,还包括凯洛斯兰全境甚至海外的品种和处方……这可不是纸上谈兵哦,我们在海斯特堡的庭院里开了一块地,种了很多罕见的药草。我离开了那么久,不知道园丁有没有好好帮我照料……今天我和神官提起的时候,他拿了几卷精灵之国传来的抄本给我,他还说……」
也许是为了逃避这尴尬的沉默,杜塞尔一反平时的寡言,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神官的事,直到自己都觉得说得大多了。他不安的打住,艾瑞正用奇异的眼光盯着他。
「怎……怎么了吗!」他不觉放低了声音。
「原来……这就是答案吗?」艾瑞无力的垂下手,拳头却握得紧紧的。「不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无法成为你需要的人吗!」
「你在说什么?」杜塞尔皱起眉,伸手想探艾瑞的额头,手腕却被一把抓住,用力之大让他整只手隐隐作痛。他吃惊的看着艾瑞。
「你做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握得更加用力,咬牙切齿的说。「不,我想你一定知道了,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只是不想理会而已,你要的一直不是这个……可是我已经受够了,如果横竖都要后悔,那就干脆做了再后悔!」
「你在说什——呜?!」强大的力量将杜塞尔扯得踉跄前倒,跌进艾瑞怀中,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突然一黑,灼热的唇便覆了上来,强硬且毫不留情。
杜塞尔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因发烧而升高的体温席卷了他,使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他本能的张嘴要喊,艾瑞的舌尖却乘隙撬了进来,他倒抽一口气,背脊窜过一阵战栗,晕眩和恶心感一涌而上,他不断挣扎,一等艾瑞的手稍微放松,他立即挣脱开来,一拳挥了趟去。
「你——你干什么!」
艾瑞被打得倒回床上,立即又挣扎起身,剧痛让他的脸部扭曲,他完全是靠着意志而非力量撑住身体,伤口经过这番牵动又裂开了,血缓缓渗透出来,在绷带上扩散成恐怖的图案。
「你知道了吧?这就是我一直想对你做的事,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顾自己的命,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因为我爱你!」
杜塞尔的嘴张了开来,他呆呆看着艾瑞,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
杜塞尔终于回过神来,背脊一下挺得笔直。「这不是开玩笑的好时机,卡斯提!」
「我才不拿这种事开玩笑。」他的脸因发烧而泛着红晕,盯着杜塞尔的眼睛却清澈异常,甚至带着冷酷决绝的意味。「你要我说几次都可以,我——」
「住口!」杜塞尔害怕起来,他漫慢向后退,直到背部顶住了墙边的架子。「你有没有搞错,我是男人!」
艾瑞咬紧了牙,「我知道——我清楚的很,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说!如果今天是神官,或乔康达对你说这种话,你的答案就不会是这样了吧?」
「你——」杜塞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竟敢——你竟敢侮辱他!乔康达才不会——他从来没有——我们——」极度的愤怒令他语无伦次,最后他大吼起来:「乔康达对我的意义完全不一样!他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你连跟他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够了?!」艾瑞握紧了拳,杜塞尔说的话使他怒火中烧,完全忘记是他自己先挑起话端的。「不要再让我听到那个名字!我已经受够了你一次次的提他,受够了你用那种表情提以前的事,他在那时候就已经抛弃了你,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自欺欺人,好好看一眼身边的世界?!」
杜塞尔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红翳。这指控太强烈也太直接,远远超过他能负荷的程度。他盲目的摸索着身边,抄起最近的东西掷过去,艾瑞没有闪,但杜塞尔也没扔中,陶瓶撞上墙壁,爆出尖锐的声响。
巨响之后是令人屏息的死寂,风从窗缝钻进来,发出呜咽的声音。他们在弥漫着血腥味的黑暗中,像两尊互视的雕像般,动也不动的对峙着。杜塞尔想逃,却动弹不得,尽管艾瑞没有再动作,杜塞尔却被他的气势压制住了。
门被砰然打开,撞到墙壁上,发出的巨响让杜塞尔跳起来。
「搞什么鬼!你们想把这附近的人都吵醒吗?」
杜塞尔睁大了眼,看着那个汹汹走进房里的人。「德雷斯……」
「能吼这么大声,艾瑞,你还满有精神的嘛!杜塞尔,你出去。」
杜塞尔松了一口气,拔脚就往外走。
「杜塞尔!不许走!」
德雷斯大步走过去,一掌把他打回床上。「什么时候了还胡闹!你想因失血而死吗?马上给我躺回去!杜塞尔,出去!」
杜塞尔跌跌撞撞的冲出门,空气中只剩艾瑞无法平息的喘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起身,只能用充满愤怒的眼光瞪着德雷斯,这对德雷斯起不了作用,他不甚轻柔的把艾瑞翻过来,把绷带拆了,露出裂开的伤口,然后抄起桌上的针,过了火后回到床边。
「你敢动一下我就宰了你。」他警告道,剪断被拉得乱七八糟的缝线,用力一抽。「我不是医生,也没杜塞尔这么有耐心。」
「痛!」少了麻药的缓和,加上德雷斯粗鲁的动作,艾瑞马上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了。
「自作自受?!」德雷斯毫不留情的说,拿起针戳下去。「你脑筋烧坏了吗?就算是追女人,也没看过这么拙劣的手法!」
艾瑞倒抽一口气,因活中透出的讯息而摒住了呼吸。「我——」
「你不必告诉我,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
「——你知道多少?」
「该知道的就知道。」德雷斯冷冷的说,拉断缝线站起身来。「还以为你多少受了点教训,没想到我前脚刚走,你就搞出这种场面!我再晚点回来,天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艾瑞无话可说,只得低头道歉。「谢谢……」
「算了。」德雷斯耸耸肩,坐了下来。「反正也不是为你。」
「什么意思?」
「我还欠那家伙一点人情……其实只是小事。」德雷斯看他一眼,淡淡的笑了。「我杀了他的哥哥。」
他的声音如此平淡,好象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以致艾瑞过了几秒才真正了解话中的意思。「你说什么?」眼睛倏地圆睁。「他不是跟人私斗——啊!」
「那件事很快就平息下来了,因为没人敢得罪麦凯西家,连海斯特伯爵也不敢。」
「杜塞尔不知道吗!」
「海斯特伯爵不会告诉他的。」
艾瑞警觉的看着他,数年来与德雷斯相交的经验,使他一点也不高兴从他口中得知什么秘密。「那为什么告诉我?」
「嘉纳得他咎由自取,但我并没有想到会造成这种局面。」
「……就这样?」艾瑞本能的知道事情没这么单纯。「你可别告诉我是因为罪恶感什么的……」
「我说了,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不过你们是朗德看中的人,如果在我眼皮底下出了什么事,我免不了挨他的白眼。那家伙没有个寄托的地方就活不下去的活,既然眼前正有一个人选,我没理由反对。」
面无表情的丢出安全答案,德雷斯将笑容藏在黑暗中,看着烛光在墙上投下的阴影。他深知要控制一个人,把柄永远比友谊可靠,现在他有了海斯特和卡斯提的友谊,但谁知道将来他是不是有需要把柄的一天呢?「抱歉扫你的兴,不过……」他疲倦的闭上眼睛,声音也微弱下来。刚才德雷斯还在考虑要不要灌他安眠药,看来不需这么做,他的体力也无法支持下去了。「……你也看到了,今晚以后,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和我说话了……」
德雷斯耸耸肩。「你把话说重了,那只是小事,很容易解快的……」
「……他呢!」
德雷斯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淡淡的说:「他在外面睡着了。」
「嗯……」这个答案让艾瑞安下心来,他模糊的应了一声,便昏睡过去了。
德雷斯走出去,不发出声音的把门关上,然后站在空荡荡的外室里,透过敞开的大门看着黑暗中的街道。
「……要出去找吗?看他那个样子,还真叫人担心……算了,又不是小孩子,起码会保护自己吧……」看着刚才帮艾瑞缝合而染血的手,德雷斯厌烦的叹了口气,挑了张较大的椅子坐下来。「累死了,我也要睡一下,这两个家伙,尽会给人添麻烦……回头非向朗德抱怨不可……我答应的事情里,可没有保母这一项!」
***
杜塞尔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待了多久,他跌跌撞撞的在没有灯光的街上走着,绊倒了好几次,直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跪倒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墙边,将发烫的额头抵在石面上,一遍遍叫着乔康达的名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他脑中翻来覆去只有这个念头,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艾瑞,暴虐的,侵略的,不留余地的,一个人深埋心中的东西爆发开来时,竟会是这个样子的吗?艾瑞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来?仅不过一刻钟前,他们还自自然然的谈着话,就像平常一样啊!
他的身体已经累得无法思考,脑中却清醒得可怕,一再一再重复刚才的画面,怎么也停不了。艾瑞咬牙切齿的怒吼,几乎压断脊骨的手劲,甜得腻人的血腥味,粗暴地侵入口内的舌头——他痛苦的呻吟起来,紧紧抱住了头。如果这是梦,就让他清醒吧,可是他偏又醒不过来,只剩一种陷入虚空,不断往下坠落的晕眩感。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服渗进体内,使他全身颤抖,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出这个字,而且吼得如此理直气壮,毫不犹豫!难道这些日子以来,艾瑞的关心、纠缠、乃至对乔康达的敌意,都是为了这个理由吗?杜塞尔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他讨厌这么自相矛盾的心绪,讨厌这尴尬复杂的处境,他只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没有这么多纠缠无解的结。自从离开海斯特堡,离开了乔康达,他的生活就全乱了。
他想睡觉,希望当他醒来时,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梦,而乔康达就在身边……但当他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却是他独坐林中时,艾瑞俯身望着他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