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树!
好多很高大的树耸立在他的周围,幢幢晃动的庞大影子就像那些人一样,不断的向他压迫而来,就算他死命的挥动著他小小的手脚奋力挣扎,也抵挡不了……
不行!不可以去想,他必须照著娘的指示赶快走……
可是……他好累又好饿,身上还有好多的伤口一直、一直在痛著。但是娘说要走,不可以停,不可以被抓回去。
奶娘已经被抓回去了……
所以他只能一直走,一个人走……
可不可以休息一下下就好……
真的一下下就好……
小小的手按著双膝急促的喘著气,来不及说服自己,疲乏的双腿已经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小小的身子倾跌在遍地落叶铺成的毯子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双颊,痒痒的,有水……明明娘叫他绝对不可以哭的……
可是,娘……衡儿好想你喔!
没有回应。
四周还是只有微风穿过叶间沙沙作响的声音。虽然已经是夏秋之交,仍是有那么几只忘了季节的蝉儿唧唧叫嚣著。唧唧的和著古木摇摆的吱嘎声,耳边的诡异,沉重的盘旋在风吹过的瞬间。
好难过……从昨天开始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冷得像被冻结起来的脸颊上,有著扑簌不止的泪珠串串而下,泪有没有温度呢?怎么却只有冷飕飕的风还在继续的刮著。
他好孤单喔!会不会再没有人注意到他?会不会从此大家都忘了他……
小小的身子就这么蜷缩在一地落叶上,大大的眼睛张著却没有焦点,知识静沉沉的流著泪……
嚓!
灌木丛另端杂乱交错的枝桠让人霍地给一把拨了开来。
「哗!不得了了!」那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师弟快来,你瞧我找到了什么?一只会哭的小鸟!」
「真的!我瞧瞧!」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奋力穿过灌木丛和他的师兄,来到了落叶床上,极力戳破了寂静的谲然。
「啊!」
晃动的魅影中,一个全身带血的小小身影,背对著他们蜷成一小团。看似一动不动,但若再走进一点仔细端详,那小小的肩膀好像有那么一点在抽动著。这天气里,又是在这阴暗的林子里,却有个身上只著一件破碎的单衣,双髻也已三乱到几不成型,一个只有五岁大小的孩子身影。
早先出声的那一个孩子,将身体移向落雨唱的中心,探著瘦小的身子,以符合一个十二、三岁年龄的好奇问道,「师弟,要带它回去吗?」
「当然要。」小男孩用冷静的语气,不置可否的回答著。
他一个旋身,脱下身上深青色的外衣,轻飘飘覆上那一抹不堪入目的破碎的狼狈,伸出手想要去碰那不该显得满盈著哀凄的肩,「你,还好吗?」
这小小不带恶意的碰触,却激的这抹身影顿时动作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迅速地翻滚远离他的身边,深青色的外衣飞落在地面上。
「哇!好有个性的小鸟!」十二岁的男孩弯著腰,双手撑膝看著这样的经过,「可惜不太识得抬举!」
「师兄……这时候你不说话也是可以的。」面对著小男孩的是一张极为漂亮的小脸,虽然血渍斑斑,依然看得出口来如果清洗过后的清丽,可是这样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张大的眼睛依然没有焦点,只有胸前揪紧的小手泄露了真正的情绪。
即使如此,小男孩心中却起了一阵不知名的波动,翻翻滚滚的骚乱爬上爬下的,甩甩头,也暂时甩开这不太受到欢迎的情绪。
「你别怕呀,我会帮忙你的……来……」他拿起落在地上的衣服,慢慢靠向这个纤瘦的小人儿,用著连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温暖口气,吟送关心,「你把衣服披上吧,不然你会著凉的……啊!我叫孟无拙。」他对小人儿报上自己的名字。
不知怎地,这一回看来,随时几乎要飘散风中的小人儿没有逃避开来,小巧的双唇无声的形成了「孟无拙」三个字。弱质的身子抖了抖,又跌扑向湿冷的泥土地,默然的面孔上似乎读得到那么一点点放松警戒的表情。
孟无拙很满意的看著眼前的这一幕。
拿著衣服,将彼此之间的距离大刺的跨过。而越过的,不只有那小小的几步。张开衣袖,将衣服围上小人儿纤细的身子,把暗扣仔细的扣上,慎重其事的将衣服扯了扯直。
这是看似滑稽的场景。五岁的孩子穿上十岁孩子的衣服到底是太大了,简直就像是一堆布料要把一个孩子给吞没了一样。
「嘿嘿!果然很怪哪!」孟无拙的师兄这下也走上前来要摸小人儿的头,「我是他师兄,我叫华……」不待他自我介绍完毕,小人儿紧拢著还带著温暖气息的前襟,一个箭步撞进了孟无拙的怀中,「文……典……」
「走开!师兄,你吓到他了!」孟无拙抱起小人儿就往来时方向走。
曾经清秀却布满漠霜的小脸沉沉的埋在他的怀中,小手紧紧的抓住孟无拙哪个衣的前襟,留下了红色的血痕。萧条的小小身影,在接触到太阳的一瞬间,刹时活了起来。
「奇怪,怎么你就没吓到她!」华文典也跟著蹦蹦跳跳的离开了灌木丛,对著只有矮自己一个头的师弟抱著小人儿瞧呀瞧的,「……这个小女娃长得好漂亮喔!师弟,换给我抱抱吧!」
即时的,小人儿闻言更往孟无拙怀里缩了进去。
「抱歉!师兄,她不愿意,你没这个荣幸。」孟无拙拉开眉眼的大迈步前进,「……不过,她似乎有点生气的样子……」他斜著头猜测怀中小人儿乍变的情绪,也好奇自己情绪转变的诱因在那里,明明刚才要上山捡草药的时候,还很心不甘情不愿的……
「是吗?我看她没什么不同啊!」华文典摇了摇头,他看到的是「拒绝」,但这对他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会妨碍到他今天的食欲。
师兄弟两人并肩走在山林小径上,每踩出去一步都有著落叶破碎的声音,劈劈啪啪的响个不停。
幽静的丛林悄悄刮过一阵凉凉的山风,墨绿带黄的枝顿时摇晃不定,沙沙作响,「我实在不懂哪……」待得风息之后,孟无拙的师兄吐出了疑惑,「为什么这个娃儿会浑身染血,活象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也许实际的情况并没有他所形容的这么严重,但人们说话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便夸大了许多,这也是人类世界的一种通病吧!
孟无拙点点头,将怀中逐渐下滑的人儿拉高回原来的位置。
这也是他心里的疑问,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会使一个小小的娃儿用著没有表情的表情哭著,冷冰冰的就像是没有了魂一样,只剩下眼泪奔腾肆态出她内心的情绪,这不该是一个小娃儿该有的神态,她应该跟师妹她们一样是活泼好动的呀!「回去再请教老师好了,我不想让她那么快再去回想不愉快的事。」
「你是对的,就像我打破师父的宝贝花瓶之后,我也不愿意去想这回事一样!」即使是被人叫做师兄,也还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罢了,玩心是谁都有的。
「师兄,你跟她是两回事,别扯在一块儿了。」孟无拙笑得差点失手让小人儿掉下去,也吓得小人儿反射性的用血红的双手慌乱的勒紧了他的颈子,「对不起,对不起。」他嘴上道著歉,可脸上却挂著一副不相符的笑容。
华文典诧异的眨了眨眼,瞄了一样正兀自露著开心笑容的师弟,久不用已蒙的脑袋瓜上,隐约闪过了一道与此时此刻颇不相干的一道光。因为自个儿想不透,所以便向师弟求解,「好像怪怪地……」
「怪?哪里?」孟无拙直觉的看向身上的小人儿,「还好嘛!」
「嗯……」搔搔头,藏不住话的师兄还是继续著他的疑问,「好像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
低下头去的孟无拙没有其他反应,头垂下的角度也没有受到影响,心上的水瓶却失去平衡的晃了以下。抬起头来,温温的笑容依然,声音的表情却敛了去,「我瞧她不怪呀!就衣服大了些,回头让大娘想个办法不就成了。」
「嗯……」说不上来,疑惑没来得及成型,淹没在累积的沙尘中。这大师兄是一个有风就有雨,却也消散的如午后雷雨一般快的性情中人。
窝在孟无拙怀中的孩子,微微的颤了颤。林中山风对这颦弱的娃娃而言,不啻是风寒的催化剂。
「幸亏这小鸟儿还有力气动,否则我真要怀疑她是不是不行了。」小孩子说话常是有口无心,但听在孟无拙这早熟孩子的耳中,可就有那么点不舒服了。
「童言无忌,这一回我原谅你的失言。」嫩生生的俊俏脸庞挂著的是,自从孟无拙拜入这师门下,就像春风一样的微笑。
笑著,孟无拙再一次拉高小人儿的身子,「可是,咱们有些话得说个清楚。」
「哦?」
华文典侧头看著神情依旧清扬的师弟,不解他口中不曾出现过的认真语气,即使如此,听惯了师弟吩咐了的他,也不会在这时候打岔。这师弟虽然比他小上个一岁又六个月再加十七天,但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常常会使得他以师弟马首是瞻,少了那么点做师兄的样儿。
「以后你别叫她小鸟了,她是我的。」一句话宣告了今生今世的归属。不过,在的孟无拙并没有想的那么多,笑笑的丢了一句,「师兄,你得把这牢牢记著。」
「为什么……」呆师兄提出不明所以的问题,让孟无拙低头轻叹了一口气。
「不为什么,把它记著就是了。」孟无拙再一次调整小人儿的位置。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一个五岁孩子的重量在抱著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之后,像是逐渐的加倍到有千斤那么重。瘦长的双手慢慢觉得开始,开始变得沉重,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显得困难万分,步履艰涩,英秀的面容也变得扭曲。
即使被说得一头莫名其妙的雾水,师兄还是很有兄弟爱的,「把她交给我,你休息一下吧!」伸长双手的师兄在孟无拙身边等待著,等著卸去孟无拙身上的重负。
「我……」
孟无拙呆住了。他的「好」字升到了喉咙口,却硬是咽了回去,因为那张挨在他颈侧的小脸竟又开始溢出泪水,这一回是热热的熨烫著孟无拙的胸口,小小的手更加使力的揪紧他的衣裳。
「你要跟我在一起是吗?……」濡湿的胸口传来微弱的反应,虽然看在他师兄的眼里还是等于没有,「好……师兄,我们快走吧!反正再一段路就到了,不用麻烦你了。」
「……但是……」被抛在孟无拙身后的师兄,只能呆呆的看著拔腿疾走的孟无拙离去,「呃……等等我呀!」
****
当!当!的脚步声和著风声,响彻林际……
这绝对是个相当大的冲击!
谁会想得到吗?这么一个漂亮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小女娃竟会是个小男生,而孟无拙和他的师兄居然同时看走眼……
「大娘……大娘……」孟无拙急促带点踉跄的脚步飞快的进入大门,特意的避开大厅,改走主屋旁直通向后进屋子的碎石小道,「大娘……您在哪儿?快出来帮我个忙。」似乎和缓的语气,却是与他现下的行动不相符合的调子。
「谁在院子里大呼小叫的呀!」一名个儿不高、声音低沉有著磁性的中年妇人,推开了厨房的门走了出来,面孔是慈祥和善的,身材是属于心宽体胖的类型。
她就是孟无拙口中的大娘,她的丈夫短命,在她三十来岁的时候得了肺痨死了,详细的时间她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守了好些年的寡,夫家姓张,这大宅里头,上上下下都尊称她一声大娘,「喔!是无拙你呀,可真难得哩……」
「大娘,快别说笑了。」孟无拙气喘吁吁的跑近大娘的身边,挺了挺腰,要大娘注意伏在他怀中的小人儿。
一眼就成了,吓得大娘晃了一下宽大的身子,「老天!你去哪捡来这个全身是血的小女娃啊!」她伸出手要把小人儿自孟无拙怀里接过来,却把小人而吓得更往孟无拙怀里钻。
「不要紧的,是大娘哩。」孟无拙保护性的搂了搂怀中的小人儿,这纯粹是下意识的举动,不含任何意义的。
大娘转身招呼孟无拙入内。
担心尽管担心,但她的脸上不自禁却泛起了一抹微笑,无拙这孩子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虽然年纪小小却十分懂得礼数,见了人就笑,但内心的窟窿转上转下,连养他的师父也没能弄得清,典型一个外热内冷的孩子。可是一个只有十个年头的人应该是要肆意放纵的,闯祸是小孩子的特权。太成熟到不像个孩子,他太少与人亲近,即使亲密如她也常摸不著这孩子的心思。难得一个还很陌生的娃儿却破了他心防,眼前这娃儿躲著她,但是她已经开始喜欢这玩儿了。
「大娘,现在要怎么办?」孟无拙进了厨房,也不把小娃儿放下,就抱著她跟著大娘后头急得团团转。
「无拙,冷静下来!」真是难得的一句话哩!暗松口气,大娘指著一盆正冒著暖暖水气的大木桶旁的小凳子,这热水原是备了要让等会儿,今日功课结束的众多娃头用的,现下正好派上用场,「把娃儿搁在那儿,然后去拿你的衣服来……错了,拿晓君的好了。」晓君是孟无拙的师妹,年纪七岁,几乎是大宅中最小的了。
「我的。我的就行了。」孟无拙把不情愿的小人儿小心翼翼的放在凳子上,一溜烟的出了厨房,大步的向自己的寝室跑去。途中还引得不少师弟妹侧目相视,毕竟这太反常了,这会是哪个始终不急不徐的二师兄?
饶过练武场,穿过东厢步廊。
孟无拙的房间在后进最里头的一间。
这大宅中的孩子,十岁以前是和其他师弟妹挤大通铺,十岁生日一到,就可以拥有自己的一间房,好学习如何面对自己。当天他选这一间房为的是图个清静,但现在这不短的距离一下变得更长了。
进了房间,孟无拙随手抓了一套衣服又冲出来。他也不明白自己干嘛要赶得像个急惊风似的,若是慢慢的走的话也是可以在那娃儿洗完澡前回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就是不可以离开那小人儿太久
……
「呀!」一声尖锐的女童音凌厉的扑向孟无拙无防备的心防,接著是一大堆锅碗瓢盆撞在地面上摔得碎裂的声音。
「怎么回事?!」最后的一段距离让孟无拙三步并成两步的给结束了。
他撞开厨房内侧接向水井的木门,看到了一地狼藉的景象,还有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姑娘,「婉心?你在这儿干嘛?」这是小他个把月的师妹。
「我……」萧婉心的小手不安的扭转著身上的衫裙,慌张的举止有著一丝的心虚。
「那小娃儿呢?」孟无拙推开杵在他眼前的师妹,张大眼睛极力的搜寻那抹瘦小的身影。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刚才大老远就听到了好大的声音。婉心,我不是交代你要……天啊!」张大娘的手上各抓著两把干燥的药草,围裙上还兜著几瓶黑抹抹的罐子,匡匡当当的冲了近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左方木架子上的锅盆落了一地,一大片地方都布满了尖锐的陶瓷碎片。而在哪个摇摇欲坠的木架子之下,露出了孟无拙熟悉的颜色,和一小团蜷成一沱的小人儿。
「哇!二师兄,危险哪!」萧婉心看著难得神情慌乱的二师兄走上前去,也不顾那双旧布鞋是不是真有那份护得住两脚的能耐。
孟无拙小心翼翼的扫开小人儿周遭的碎片,趴下身去,「哪!不要紧的,我回来了。」他伸长了双手等待反应,「对不起,丢下你一个人,出来了好吗?」一个五岁大的娃儿,不知道懂得多少他话中的涵义,他尽力让小娃儿了解便是。
原本是背朝著内里墙的小人儿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精致的小脸上居然又带上了冷然的面具,一双大大的眼眸又失去了焦点,依然只有紧紧抓拢满怀衣裳的小手看得出情绪,不安……和犹豫……
孟无拙使出了最大的耐心等待,虽然其实他很想赶快把这怯生生的小人儿拉离这冷冰冰的地板,搂进他的怀中给她温暖,不过,凡事欲速则不达,他有的是耐心。
一旁的大娘也没闲著。她知道若是她们的注意力全放在这小女娃的身上,就算耗上个一天二天,这小女娃也不会有动作的。况且有无拙这孩子,她想不会太难解决。她放下手上放在衣服上的疗伤器具,拍拍双掌,「婉心,去拿扫把。把这一地给清干净,再去抬两桶清水来。我去外头挡你那些好奇的师弟妹们。」
「为什么?」婉心扭著襦裙,皱著眉头。这抬水的粗重事,平日是轮不到她来做的。她回头看向仍趴在地上微言软语的孟无拙,「师兄他……」
大娘的语气也严厉起来了,「别说那么多了,快些做就是了。」转头就出去应付这些个随巨大声响而来的众人。
萧婉心扁著嘴,噙著一双泪眼去做大娘吩咐的工作。
这厢,几乎要趴倒在地上的孟无拙的眼睛里除了那饱受惊吓的小人儿外,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连后脚跟上正泊泊流著血的疼痛也忽略了,「对不起,你肯出来吗?这地板太冷,你会著凉的……出来了,好吗?」
慢慢凝聚焦点的瞳眸终于正面迎上了孟无拙的双眼。
也许是孟无拙充满著温暖的软语,也许是孟无拙眼底诚挚的关心,也许是两者都有。小人儿终于肯挪动小小的身躯,自阴冷的木架子下爬到孟无拙为她而张开的双臂中了。
「好极了!」孟无拙一把抱她个满怀,坐起身子,盘起双腿,等候著萧婉心扫去他身边的那些个刺人的碎片。
陶瓷的碎片磨著地发出清脆的声音。萧婉心扫著地、满含著不甘心。一个九岁大女娃心中所想著的事,远比一般大人所认为的单纯要来得复杂的多了。年纪小这个字只不过是大人们自以为是的表象罢了!
「行了!行了!没事的,别净挤在这儿凑热闹,回去作自己的事吧!」张大娘挺著个厚实宽大身子,阻在厨房的门口边上,她的面前有著一堆好奇心重得不得了的萝卜头,正个个睁著双发亮的眼睛,死命的要将视线射入无声响的厨房内。
人类的好奇心原就不是能被轻易抹灭的,况且这可算是平淡生活中突来的插曲,岂容轻易错过……
「走了!走了!」大娘瞧著眼前这一个吓人的阵帐就心烦,后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了!再不走的话,晚上就不用开伙了。大家伙准备啃硬干粮吧!」最终的绝招若不拿出来使用,可就半分构不上「绝招」这个字的渊源。
……啊!
顿时唉声遍起呀!
大娘吁了一口气。满意的看到这一大堆「萝卜」边呢喃著不甘愿,边作鸟兽散。「这一堆玩头,也不知道是学著谁做的,老爱凑著一些不相干的热闹!」她可不会承认这就叫做「指桑骂槐」。
大娘捏捏双颊,揉揉颈子,这后头还有一桩抹下幕的麻烦事。
「啊——」
才想著,门后就传来尖叫声。
「唉——」大娘摇了摇头,「这下难解决了……」转身进了厨房一探究竟。
****
半阴暗的房子内,凝结的空气重重的堆积著,边上的大木桶兀自冒著蒸汽。使得这狭隘空间中的气氛变得有些迷离,看内面的人影在水蒸汽的烘托下,竟也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萧婉心下手抚著左边脸颊,秀丽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睁得铜铃大的严厉,定定看著眼前宛如换了个人似的孟无拙。受伤、心痛和其他莫名的不安情绪接连的闪烁,「二……二师兄……」
孟无拙神情冷然,除了他淡淡有些疏离的笑容外,这无动于衷般的冷漠,是头一次出现在他俊秀的面容上。小小的手臂保护性的搂著怀中的小人儿,其谨慎的程度就像是捧著希世奇珍一般。
冷冷的,四周是一片窒的寂然,兜头就向萧婉心压来。最清晰的感觉是左颊上灼人的炙热,烧得她的手和心都痛起来了,剩下在她心底的,只有一个疑惑,这会是一向对她照顾有加的二师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大娘带上身后的门,双眼打量著这一片冷冷不动的情势。
唉……不妙呀!看来一向温和有礼的无拙小子生气了,要不然怎么会绷著一张脸……「婉心丫头……唉!唉!你这捣著的左边脸蛋,又是怎么一回事呀?」她踱到已经快哭成泪人儿的萧婉心身旁站定,宽实的大手就搁在那不断隐隐抽动著的膀子上。
「二……二师兄他……」萧婉心空著的右手不断的抹掉泉涌不绝的泪水,「二……师兄他……打了我一巴掌呀!」
「好、好,大娘知道了,别哭了。」大娘一把将萧婉心给揽向自己,「无拙,好好的怎么就打了师妹?」
「师妹,离开大娘。自己种的因,自己承当。」孟无拙冰冰的生硬满室回响,他等著萧婉心退离张大娘的身前。
「无拙,没有必要……」大娘想代为求情。
可是孟无拙铁了心,「师妹!」
最终,萧婉心还是哭哭啼啼的退开了。虽然她很怕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孟无拙,但她更怕死了,日后二师兄不理她。
「大娘,请你仔细的瞧个清楚吧!」孟无拙哄著怀中的小人儿抬起头来,嫩嫩的左脸颊上赫然是一片红肿。
……这就是原因了。
五岁的小孩怎禁得起打。若是孩子与孩子间的游闹嬉戏也就算了,成人又岂以年长之龄介入干涉。但这可不是玩耍呀!何况萧婉心虽是九岁芳龄,却也总有个功夫底,她的手劲比起同年孩子来,可要重得上许多了。
「是婉心丫头你要求,所以大娘我才让你帮忙,怎会无端的惹了这起事?你得给大娘一个满意的交代。」
「我……我……」萧婉心的头垂得更低了。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年隔阂二师兄凌厉的目光。那样的犀利,直快要将他刺穿了。
能说吗?说因为她莫名的不快的情绪?说因为她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你二师兄那样子啊……啧啧,可是大娘我第一次看见哩!」这些话可以给二师兄听到吗?
除了眼泪,她想不出任何回答的字眼。
「好吧!婉心丫头的事待会儿再处理。」看著只能拼命摇头垂泪的萧婉心还能说什么呢?这当口不是算帐的最佳时机,「无拙,把小女娃放下,婉心和我会把她打点的妥妥当当的,到时再通知你吧!」
「婉心?」孟无拙清楚的接收到怀中的小人儿的惧怕。
「我总得要有个人帮我,不、你不行!男生不可以在这里。」孟无拙的担心大娘可以理解,但却不能坏了规矩。男女的分别在社会上可仍然非常明显,再说也要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给人家吧!
孟无拙张口想说什么,开阖了二、三次,还是把这冲动给压下了,「好吧!」
然而,除此之外,他又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只有唯此一途罢了。
「去!去!别碍事了!」张大娘把握这瞬间,立刻把孟无拙请出了这斗室。
「我就在外头等著!」
「用不著,尽管去作你自己的事。」
「我、就、在、外、头、等、著!」
「你……随便你吧!」
乖乖的小孩一旦执拗起来,还真没人能比。
砰——!
厨房的门给不留情的关了起来。
一向冷静自持到不像个只有十岁年纪的孟无拙,这一遭的忧心倒是很罕见。不,与其说他是冷静自持,倒不如说他是因为无欲少求,没有什么是可以在他的心湖轻易憾起波澜。那个小女娃是例外中的例外,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可也是陌生至极。
夜幕像是追逐著日光而来,紧迫的不甘放弃。
已届夏秋之交的现在,在这时刻挪移和天色的转换上,似乎与仲夏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灿烂的阳光虽然已带了一抹引人暇思的朱红,却依旧威力十足的闪耀光芒,飕飕的凉风微拂过光芒照映下的任何形体。当然,阴暗面也一视同仁的享受相等的待遇,没有偏倚,这是大自然的恩典。
孟无拙散散的斜坐在厨房前的台阶上,背倚著石墙,手上抓了根无辜的小草在玩弄著。在夕阳光辉下的瞳孔反射著美丽的金黄色的光芒,四处漂移的眼神缓缓的,像是让天上诡谲多姿的云给抓住了,专注的程度有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日落的景象。其实,时刻也还不完全,倒也构不成「日落」这两个字,只是等待中的无量只能这样来打发。
所以,接下来的这一声尖叫,理所当然是在意料之外。
孟无拙迅速的翻身跃起,「婉心这一回又惹了什么?」
孟无拙不等里头的人通知,自个儿推门而入。
迎面而来是红著双颊的萧婉心快速的向外头穿越了出去。
他没理会神色异样的师妹,他关心的焦点不是她。
「大娘!」
「喔——无拙,你来得正好!」
「怎么回事?」孟无拙探身向前,越过大娘正忙著调和水温的背影。
这一下,孟无拙傻眼了。
他眼前这一个漂亮的小人儿,有著绝不容错认的特征强烈的显示著。「他」是一个小男孩。
「意外吧!」大娘背过身要抱著怯生生的小人儿入水桶,「连大娘我都看错了!」
孟无拙只能楞楞的点点头。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大的意外。
「大娘?」孟无拙歪著头,看著眼前双手半举空中,轻轻的吁了一口气的大娘,也意外的惊觉到了腰间突然环绕的压力。
他低下头去,看到一个散著及肩黑发的小小头颅,赤裸著一副楚楚可怜的小小身躯,偎怯的向著他怀里钻。
孟无拙抚抚那头因著泥土和血渍而纠结的黑发,「大娘,我也在这里可以吗?」
「当然,我刚才不是说你来得正好吗!」大娘和蔼的笑著,她的眼前正有著一项惊人的「改变」,她欣见其成。
****
「二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华文典搔了搔耳际,努力的回想师弟交代的回来时辰,「大概……就这一两天内了吧……」说实在的,他也不是很确定,毕竟路上会不会有什么突发性意外也很难讲。
「还要这么些天啊……这可糟糕了!」一个小师弟难看的挤著两条眉毛发愁。
「怎么?你太想念你二师兄了?」华文典挑高了单边的眉毛,刻意的让不满充斥著他说话的语气。
「不是啦!」不知是做师兄的演技太差,还是做师弟的感觉吃军,总之为师弟的人并没有察觉就是了。「是小师弟啦!从二师兄起程的那天起就没进过半点食物,也不怕饿死!」对于他这种固定每天三餐不能少的人看来,连少吃一顿都叫做不正常,何况这么多天下来!
「小师弟?哪一个呀?」
有哪一个!身为师弟的人半偏著头,眼神上飘的睨著呆呆的师兄瞧。
这举动很眼熟!华文典在心中断言,而且这一个似曾相识的动作让他回想起了一件似乎很重要的事。但是,是什么事呢?
「大师兄?」师弟的人绝不能让一个身为师兄的就此失了魂,赶忙叫回大师兄不知突然去那神游的魂回来。
「到底是谁呀?」
华文典放弃去用他的头脑,已经是每天都背「四书五经」、「孔子」、「孟子」还有那些个招式口诀了,干嘛还没来由的东想西想呀!太不合算了!
「有谁!就是哪个不爱说话的倚圣衡呀。」身为师弟的再睨他一眼。
「……」完了!完了!华文典的内心正在大大声的鬼哭神号。难怪他总觉得近日来好像他清闲了,原来他是把师弟的谆谆交代给忘在脑后了,这下可不是一声对不起就可以安然了事的。
「他现在在哪里?」华文典举起右手搓了搓颈子,即使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仍得面对现实。
「谁?谁在哪里?」
「还有谁?不正就是你特意来告诉我的,那个不吃饭的小师弟!」
华文典深深的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没有具备大师兄的风范的人,他说的话从来就不像他拿个二师弟一样的具有效用,老是让他底下的师弟妹们东折西扣的。
「噢!倚圣衡啊!说到这个就很让人觉得奇怪了,他不待在自个儿的房里面,却去……」
「别说那么多的废话!我问你,他人呢?」
「我就要说了嘛!是大师兄你自己随便打断人家的……」
「师弟!」
「在二师兄的房里!」虽然大师兄脾气一向很好,可是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语气还是不能轻易忽视的。
「好端端的干嘛不吃饭呀!找罪受吗?」说话的同时,华文典已拉开对于二十岁年纪来说相当颀长的身子及长腿远去。
身为师弟被轻易的让大师兄给丢在一旁已是常事,所以在他的心理上没有任何不能接受之处,更何况,这还是为了那个小他三岁的小师弟。唯一可惜的一点,是他不能藉这个机会去看看「他」那个极度美丽的小师弟。
一向阳光充足的房间,在这一阵子却经常使人感到有一些略微的阴暗。实际上有绚烂的阳光,无视于房中人儿的忧郁争先恐后的穿入,穿过窗棂的光线,在空间中飞舞著不能估数的尘埃。窗外的空间虽然有著嚣张的喧闹,却也不能惊动这莫名的异样空间。
华文典来到了这一间理应约有五日是处于无主人状态的厢房,大约在经过沙漏中的细沙落下的千分之一秒的考虑之后,他决定不用多费事的去敲一扇不会得到回应的房门,干脆的直接打开房门有助于事情的顺利进行。
「圣衡?」音量也许太小了。
打开门的那一刹那,门外的喧嚣一并流泻入了安静的房内,可以很清楚的听到众多的少年打著拳路的虎虎风声、踩著穿新鞋也许久绣的踱地声、还有口重像是振作精神的吆喝声,不管是不是音量太小的问题,显然这一大堆吵杂的声音,并不曾对床上伏著的人造成任何一种程度的影响。也就是说,就算华文典刚才用能压过外头的声音叫喊,也不会得到床上人儿的半分注意力。
这种状况好像只能苦笑了。华文典的心中,而然的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他明知这小师弟只对一人有反应,却还是拒绝不了托付的接下了这烫手的责任。
床上伏著不动的就是已经近五日未曾进过半分食物的倚圣衡。一头超过男孩子经常的长度的柔亮黑发,如今却也因多日的自残而失褪光泽、不受困苦练功影响的柔细肌肤亦一同退却了平日的弹性。
倚圣衡早已经听到了门口传来的骚动,他有不是聋子当然听得见,只是他不想分心去理会这一个与他没有什么太相关的人,他也没有刻意「排外」,只是恰好他的个性就是如此罢了。
他的手,无力的垂在孟无拙叠的整齐的被褥上;他的脸,深深的叠在充斥著孟无拙气息的枕头上。华文典当然知道辱在床上的倚圣衡已经多日未食,理所当然会欠缺气力,那么强行把他架离这个恍若静寂的,然后再逼他进食也未尝不可。然而他这个身为大师兄的人也有他的顾忌,依著这倚圣衡的个性,再加上他不输他众家师兄弟的手脚,这恐非能轻易达成的任务,即使他这小师弟已欠缺气力。
难道不容易就轻易放手?华文典再自问。当然不行,他不能辜负二师弟对他的信赖。
但要强行动手?
其实这并非两难的选择,对于华文典而言,别人吃不吃饭与他有何相干性,但是他那个偶尔会转不过来的脑筋,就是会死心的去绑自己的手脚。华文典自己清楚,却仍是陷入两难。
燥热的风无息的轻漫著,顺道的夹杂著一阵零乱的喧闹声。慢著、慢著,大半个时候,才进入华文典正过度运作的意识中。
「怎么回事?」
华文典暂且收回了头痛的问题,将头转向了喧闹声的来源。他是有点感谢这一阵突来的吵杂,让他可以暂且当个避事的缩头乌龟。另外则还有一点不悦,在这个练功的时候,居然大伙儿群起喧闹,太不应该了。
华文典「刻意」的皱起眉头,「刻意」的踩著不必要的重重步伐向练功场而去。他去寻回他大师兄的威严?当然不是,个中原因只有他自个儿最清楚。
重踩了五、六步之后,华文典的眼前出现了一抹身影,踩著悠闲却绝对够得上快速的步伐正朝向华文典而来。
华文典差一点就要跪下来膜拜来人了,虽然他奇异眼前的这一抹人影,是如何会快速的回到这里,但现在的他一点都不想去干扰他行进的目标。想他必然是一回到庄上,便让一大伙儿人围著告诉他「那一个不吃饭的小师弟」的问题,所以他才会迅速的朝著内院而来,想当然尔,等他处理好了「那一个不吃饭的小师弟」的问题之后,第一个轮到要解决的必然会是他这个大师兄,可是的他一点都不介意,真的!
「大师兄。」孟无拙满身是赶路的尘埃却依然笑著一张恋,热络的与大师兄打招呼。
「无拙!」华文典快速的迎上前去,「圣衡他……」
孟无拙技巧性的打断了华文典的自白,「我方才知道了。」
「就这样?」华文典把背挺了挺,不计较他的疏忽?
「就这样!」孟无拙移动步伐绕过了满是疑惑的师兄,「麻烦师兄通知厨房做些清淡的,我一会儿会过去拿。」他说著,脚不停的进入了自己的厢房。
「阿奇。」孟无拙叫唤著专属于他的小名。他坐上了床沿,等著倚圣衡动作。
倚圣衡在孟无拙的凝视中翻过身来,一张修理的面容在多日末进食之下,显得有些枯槁与数不尽的疲惫,「可回来了。」
「为什么不吃饭?」孟无拙依然笑著一张女人会认为邪气,却仍会为他著迷的面皮。他张开双手,等著。
倚圣衡的右手自然的搭上了眼前摊开的坚毅有力的手掌,「怎么去了这么多日?」他笑开了一长美丽非凡的脸,飞动的昂然生机,跃然凝聚于秀丽的五官中。
孟无拙脸上的笑,倏然凝结在极短暂的时间中,「就为了这一回事?」
倚圣衡那一张秀丽似夜的温柔般的容颜,跃浮著他的喜悦,「就这么回事!告诉你,我饿了!」孟无拙那一张突然失去畅怀笑意的脸或许别人会怕,但对他来说,他不相信阿缇当真会不理他,别的人忌讳这一点没错,但就他一人,拿来当消遣看。
孟无拙无可奈何的让温炫笑容重回到脸上,「如果没有我照顾著你,不出两天你就会变成一把饿骨头!」虽然已经称得上是了。他这一句话说的问心有愧。
倚圣衡抿著嘴,似笑非笑的紧盯著阿缇的身影,这一抹显然暖昧的笑容,若有似无的冲著孟无拙心中的那一抹思绪,「我饿了!」他再述。
「行了,你等著吧!」旋风似卷出了房门,临去的余味还留在门扉上叽嘎叽嘎的摇摆著。
跟著师父出外拜师的这几日孟无拙想通了一切,阿奇不在他的心绪极难安定下来,他曾刻意去否认这般情绪的存在,可是很显然的叫做「无济于事」。人生在世短短不过数十载的岁月,终日为了否定自己的心绪而生活未免也太无聊了。
于是他想开了,人生不就这么一回事吗?月老手上那条操控姻缘的红丝线,偏要这么阴错阳差的绑在一个不应该绑著的人身上,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只好摸摸鼻子,仰天叹他一口气,顺道再双手虔诚的合起来,送他一句真心的感谢啰。
他一直是一个豁达的人。
孟无拙跨著稳健而悠闲的步伐快速的朝著厨房迈进。
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有时有点坏心,明知阿奇不爱自己一个人吃饭,却还是跟著师父去办事,一回来就听到各个众家师弟妹说著「那一个不吃饭的小师弟」之时,其实他一点也惊讶,他早知道会如此了!
那为什么他还要这么做?
狡猾如他,自然是有一套说辞啰!
不过,他也确定了一件事!就是从此之后,在他走在世上十七个年头之后,他的「往后」确定将会被一名唤做「倚圣衡」的人给定了下来,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而且,他也不会给任何一个人有那种机会去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