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她的手很凉,脸却有些烫。此刻他仍能体会那时自己心中的恐慌,一种令思维也几乎停止了的恐慌。这恐慌他不陌生,二十四年前初知所有的亲人都离去时,就是这种恐慌;二十年前,离开安阳、离开他曾经日夜相伴的将军府时,也有过这样的恐慌。然后,经过二十年的历练,他变得不再是那个惶恐不安的少年,他以为自己已经成熟得处变不惊了。可是他遇到了她,爱上了她,让他又一次感到了那样的恐慌……
看着她安稳的容颜,他知道自己真的眷恋上了她,见得到她的身影,触得到她的气息,便会让他安心。他自怀中取出父亲的瓷像放在她的手心,她的手一颤,轻轻地向后缩了一下。
她醒了,在郎中把脉时便醒了,不过她安静地躺着,静静地听着他与郎中的对话,听着他言语中的关心。然后,感到他温暖的大手握上了自己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她都不动,这一刻她只想好好地体会这无声却温柔的幸福。可,那瓷人提醒了她,让她想起了他那充满着仇恨的眼神,提醒了她的身份,他们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挣脱自己的掌心,而那瓷像便在他与她的掌心中固定。
“心同,好些了吗?若……若你不那么累,不那么困乏,若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看着她的睫毛轻动,一串泪珠流下,他用手接住了那泪珠。他俯在她的耳边,“心同,你愿见到真实的我吗?”
她睁开眼睛,对上他的清澄、坦诚的眼睛,“真实的你?”
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是的。不是朝中的木大人,而是杨将军的后人杨衡!真实的我。”
她自他的掌中抽开自己的手,调开与他相对的视线,她的心中也满是矛盾,初听到他是谁,她只愿自己不曾听到。那样,一切便只是她猜的,也可全不当真。如今,她不能再这样骗自己了。
“我不知道,衡,我也是那样的矛盾啊。开始,我只认为你是迫于父亲的压力而不得已娶我。我对婚姻虽也充满了期盼,但却不敢有太多的幻想。后来,我开始有了幻想,有了奢求。然后,我知道你有着许多的秘密,而这秘密关乎着父亲。我……我曾与你说过,对于父亲的野心,我早早就知道了。在别人眼中,那是狼子野心,而我却是能理解的。衡,他虽然不是王位的继承者,但他却有权力争夺,现在的天下是他率人打下的,他十六岁随祖父上战场,一战便是二十七年。听母亲说,父亲身上的伤她每每看了都会后怕,不知父亲是如何从生死边缘辗转回来的。当南亘天下初定,是他携着肃帝处理,待社稷平稳人心安定,要他把辛苦得来的江山双手奉人……我从不怨父亲,亦不恨,我只是静静地在等一个结果,无论是什么样的,我都承受得了。”
她的语气轻且飘忽,好似在讲一个故事,“只是,我也知道父亲虽满腹谋略,却不适合治国,因为他的疑心太重,他的个性中隐着残暴;我知道,皇权的更换总是要付出些代价,几百条人命不为保家卫国,却丧于皇权的争夺之中,他们多么不甘?肃帝是个宽容的人,我愿他治理天下,这对百姓来说是好事!所以我愿意帮你,可是,他……他总是我的父亲,我……”
杨衡看着她低垂的双目、看着她没有血色的唇、看着她绞在一起的手,他知道,最痛苦的是她,最为难的是她,最被伤害的也是她!这样一个女子受着这么的痛苦与伤害,却还是帮着他,爱着他,他怎么能不好好地待她,不好好地爱她?
他握住她的手,把那对小喜人和父亲的瓷像一并塞进她的手中,“心同,你好生保管着!若他日,”他顿了一下,他日局势已定时,也是她最心痛的时候吧?“我可与你长相厮守,这瓷人便做我们的见证。”
她未抬头,可是却猜得着他眼中的神色,是爱护、是疼惜、是信任。她紧紧地握住了那三个瓷人,如握着自己的命运一般。他将他父亲的瓷像交与她,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中,这不是一种承诺是什么?只是,这承诺太过沉重,这爱竟成了煎熬。
“心同,小的时候我住在城郊的西征将军府里。那里很幽静,府里长了许多的树,每当槐花开满枝头时,我娘便会在槐树下给我们讲爹的故事,在我心中我爹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爹是皇上封的西征大将军,曾随着你父亲容王四下出征,为南亘立下了汗马功劳。我四岁之前,几乎不曾见过他,记得我四岁时,爹终于回了安阳,他一下就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那感觉就像在飞一样,本来被他黑黑的面容和满脸的胡子吓得躲在娘身后不肯出来的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他。然后我抱着爹的腿,任娘怎么说也不肯回房里去睡觉。”
看着他脸上幸福的神情,她伸出左手反握住他的大手,因为越是幸福,之后的痛苦才越令人难以忍受。
看看她握住自己的手,看看她依旧不曾抬起的头,他继续说着,那段时间里的他是幸福的,“小的时候我很顽皮,书多半要爹娘看着念才不会偷懒,或许爹觉得亏欠了我们吧,所以,只要有时间他总是陪着我们。我最喜欢坐在他的腿上给他念先生教的诗,我很聪明,连几乎从不夸奖学生的先生也是这样说的,先生说若假以时日,中个状元怕也不是难事。爹总会用大手抚着我的头说,我儿长大了也会成为将相之材啊。那语气中竟充满了希翼,娘却笑着说将相杨家有一人便好了,衡儿做个读书人,将来当个教书先生就好。呵呵,那时我在心里想,我是要当像爹那样的大将军的。”
听着他的讲述,她也沉浸在了那种平凡又平静的幸福之中,那种幸福是她渴望却从不曾体会过的。
“我娘是江南人,讲话柔声细语,她总是淡淡地笑着,我从未见她训过谁,便是我不小心打破了就快酿好的槐花酒,娘也只是找人来清理了碎片,虽然那酒是要差人带到驻守边关的父亲那里去的。槐花酒你吃过吗?我吃过一次,是爹喂我的,不好吃,有点辣,没有闻着的那种清香。那次吃了一点就醉了,听姐姐说我抱着个大花瓶回到房里睡下,嘴里还呢喃着:亭,别哭,哥带你去玩。亭是我的小弟弟,小我四岁,他总是在娘的怀里,我一抱他,他就皱着小鼻子呵呵地笑。”
她牵着他的手,听他说着那让他幸福又使他痛苦的过往。
“灾难之前什么预兆也没有,我记得那时娘刚腌了程叔从南方带来的梅子,爹也说过个把月带娘和我们姐弟回江南去瞧睢,我和姐姐兴奋极了。江南,只听娘一遍遍地提起过,江南的细雨纷纷、江南的小桥流水、江南的青竹野梅终于要见着了。”
他的声音骤停,她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他的一生。
“我从小身体就不是很好,一年里有半年多是病着的,那日病初愈,奶娘带了我去庙里求平安。回到城门时远远地看见……看见父亲身首异处的尸首挂在城门楼上。”
她一抖,那是怎样的痛苦?
“幸亏奶娘经事多,只说到城里看亲戚,进了城却不敢回将军府,寻了人打听才知道将军府给抄了,满门七十二口一个也没留。”他的声音已由平静变成了空洞,“奶娘带着我逃了出去,却没走远,四年后寻到了父亲的一个旧部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我家七十二口,只为那莫须有的罪名命丧黄泉。奶娘的孩子与我同岁,大我几天,江辰和奶娘是夫妻,他用自家的孩子顶了我的名字,荆显棣认为我死了才没有追查我的下落。”
一滴水落在她握着他的手上,是泪,他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她心痛,却什么也说不出,犹豫着抬起手为他擦了泪,他似乎没有任何的感觉,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程叔去容府报仇,却伤了你。”终于他的目光有了焦距,锁在她的脸上,“然后我与奶娘便开始了逃亡,若要报仇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找到我。我们去了杜城,不久奶娘便去世了,她才二十九,是失去丈夫和孩子的痛苦夺走了她的生命。奶娘走时声声句句都叮嘱我莫忘记了仇恨……心同,我恨。这恨意支撑着十二岁的我一个人在杜城生存了下来,支撑着我专心苦读。”
“衡……”一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以她的身份她应说些什么?她是他仇人的女儿,她又是他的妻子。她所能做是便是流泪、流泪。
讲出了故事,心中反而不那么痛了,以前,他从不敢回忆这些痛苦的往事,他只怕自己被悲伤摧毁。
“四年前我回到安阳,中了探花,我本来是可以中状元的,可是,状元是天子的门生,我要接近的是荆……你父亲。三年,在他身边三年,却没有任何的所得,所以当他提出把你嫁与我时,我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是的,那时我只想着利用你。”
这些她都知道了,可是,再听来心中还是隐隐地痛,握着他的手轻轻地一颤。
“后来事情出乎我的预料,我爱上了你,爱得深沉且热烈,我不敢再想将来,有时我甚至起了逃离之心,什么都不再管,什么都不再理,带着你远远地走开。可是心同,这不行!我背负着太多的仇恨,我总要有个交代,我也要了了父亲的心愿,正如你所说肃帝是为帝的好人选,我得帮他,我要帮他。心同……”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便不再言语。她也沉默着,或许应该说些什么,但是说什么呢?没有,最好的选择就是沉默。
她的心中痛着,为了他,为了他曾受过的痛、吃过的苦;为了父亲,为了他将要面对的叛离;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每次的痛苦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