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特点点头,「我也觉得困,真是场艰苦的战斗。」他说,然后慢慢放开约克的手,走到自己的房间。这种干脆的举动让一群人一时愣在那里。
「我以为他会说『我不知道盗贼还会困』呢!」休斯大惊小怪地说。
「你们不觉得他今天太老实了吗?」丽娅说。
「他只是累了。」约克判断。
「不,我不信你看不出他不对劲儿,我们得问问他发生了什么,我有不好的感觉。」丽娅说,看着骑士。
约克回视她几秒,点点头,「好吧,我相信你的看法,毕竟你是个优秀的战士。不过这件事你就别费心了,我会办好的,晚点儿后我再去问他。」
「你还可以做点『其它方面的努力』。」丽姬说,朝面色发窘的约克笑笑,回到自己的房间。
另一间房子里,法师吹熄蜡烛,在一片黑暗中他像个影子一样不引人注意。
他拉开天鹅绒的窗帘,下面一大片雪般的花朵在夜风中摇曳,那个白色的身影依然孤独地站在花田中,慢慢踱步,像个被夜色迷惑的幽灵。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那人慢慢朝一个方向走去,那正是通往死亡洞穴的小路。
他来到那个粗糙的假山旁边,走了进去。黑色掩盖了白色,夜色中的花田又恢复了平静,狄特在窗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确定那个年轻人不会再出现了。
门突然被打开,狄特惊讶地回过头,约克站在那里。
看到对方,两人同时愣了一下。「我锁了门。」狄特说。
「我以为你睡着了。」骑士说。
「你是怎么进来的?」
约克不着声色地把手中的铁丝放进袖子里,对于骑士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技巧。他严肃地看着狄特,「先别说这个,我有重要的事要问你。」
法师挑挑眉,约克担心地道,「你今天很奇怪,狄特,该用法术的时候就用法术,不该说话的时候就不说话……」他停下来,对面漆黑的眼睛看得他有点心慌。「真的,他们都这么说,所以让我来问问……」他解释,法师走过去,把手放在他腕上,约克下意识地想收回手,但他忍住了没有那么做,他并不真的想收回来。
「真是糟糕,看到你就心烦意乱,碰到你就会头脑不清醒。」狄特说,漆黑的眼睛深深看着面前那个人,「我也知道这是个错误,我该纠正,可是……」
他停了一下,黑暗中,那双蓝眼睛让他窒息。
「我不知道你说的错误是什么意思,我希望你有了事可以告诉我。」骑士说,忽略手上的暧昧动作,反正它很小。
「我说的是一个来自敌方魔法师的攻击,魅惑类法术有时很致命……」狄特低着头,手上的温度让他无法把话说得很有条理,但至少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于是牢牢闭上嘴巴。
在他还是个孩子时,父亲跟他说「爱情会害死人」,事实证明没错,看看我都说了什么啊,约克要是发现这一切的悸动只是个法术怎么办?他也许会杀了我……不,我是杀不死的,特别是这些凡人。那么我在担心什么,他知道真相后……
会蔑视我?离开我?会感到伤心?狄特避开他的目光,如果有一天真相曝光,为了避免约克产生这样复杂的情绪,自己先杀了他好了……
「你在想什么?」约克问。
狄克瞪着窗帘上的缝,心想我怎么着也不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告诉一个剑士我在考虑要不要杀他啊。可沉默并不总是被视为友好,特别是来自于一个你不了解人的沉默,约克的力量猛地大了起来,「看着我!」他有点焦躁地说。
这时,一声巨大的声音像落雷一样降临了两人小小的爱情空间,隔壁响起红发女孩的声音,「真见鬼!这门锁坏了!」
然后,又是一声巨大的「砰!」,脆弱的门板摔在地上,变成一堆破烂的木头。狄特停了几秒,喃喃道,「丽娅小姐肯定混有巨人和猴子的血统,上窜下跳都不累的。」
他转头看向约克,「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会把一切整理清楚,包括你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
约克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我等着。明天我们起程回布蓝多,那里不会有危险,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狄特沉默地看着他离开,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外面很快就会吵闹起来,收拾行李和互相吵架什么的。他感到有些紧张,他从来没有为解释这件事紧张过,别人的恐惧和惊讶关他什么事呢。
早先的时候,这些声音也总让他觉得烦躁,他厌恶了旅行却更不能容忍和一群傻瓜同行,那种生机勃勃让他觉得碍眼,只想用死寂抹消掉。可……也许因为,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一切还不错。
很久以前,他总是渴望冒险,并觉得这样很不错的。
他走出去,想再去吹吹风,感觉和外头寒意的侵袭。刚到门口,冒失的女孩撞到他身上。「对不起,你的衣服太暗了,站在那里像施了隐形术。」她毫无诚意地说。
狄特摇摇头,示意没事,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开。丽姬看着他的背影,奇怪地挠挠头,狄特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是她有一种感觉:他很开心。
◇◆◇
第二天的天气很晴朗,白云像肥羊一样在天空漫步。
「我们必须拯救这美丽的小镇和美味的菌菇。」休斯说,赶着马车,满怀激情。
「是啊,我们必须尽快通知光明教会派人过来,不然费西就完了。」丽哑附和,「对消灭黑暗拯救民众的事我还是很热衷的,休斯,你该赶快一点,我等不及去布蓝多的中央大道上大采购了!」
「我尽量,为了那群可怜人。」盗贼感叹。
他们一大早就决定动身,虽然并不打算为斩妖除魔两肋插刀,但报个信还是不吝啬的。再加上上午时费西外的警哨发现一只离了队的丧尸,整个小镇都沸腾了——他们六神无主得有生以来就像被邪恶和动荡遗忘了一样——冒险者在乡亲们期待的目光下快马加鞭到光明教会报信,让他们派出人来扫荡黑暗魔法。
然后他们就可以无事一身轻地离开了,就扮演的角色而言,这支队伍里没有人指望去打倒大魔王,那样只会成为正义的炮灰。
他们在傍晚时到达了最近的城镇银币城,这里虽然也有光明教会的触手,但在魔法设备方面似乎没有达到「大陆最伟大教会」的一贯水准,竟没有一个像样的通讯魔法阵。
「国王也有穷亲戚呢。」盗贼评论,「特别是还在一个没有任何特产的地方,谁会愿意来投资呢?」
除了法师出奇地沉默,整个会谈中他都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色喝一杯红茶,再喝一杯红茶,直到交谈结束,配上那身黑袍还真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大家终于决定暂住银币城,由后者派信使去通知光明教会,狄特事不关己地拍拍袍子站起来,吐出第一句话,「请把晚餐送到房间里来。」然后迳自离去。
晚上。
狄特换了件袍子——虽然样式和颜色都一样,但好歹表示了重视——表情严肃地等约克过来。
慢慢入夜,他静默地看着外头的一片漆黑,那里有只有他才能看到的黑洞,那是永恒的、无法被填充的黑暗。
作为一个法师,他习惯于安静地坐着,这像一个角色要求,他从小就是如此。可是……他握了握拳,感觉手心全是汗水。
门突然被打开。狄特吓了一跳,转头瞪着那个打断他难得多愁善感情绪的冒失骑士,这家伙永远都不懂规矩——比如进别人的房间前要敲门,和法师说话要用敬语(?)——根本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可是……他诅咒着那不听使唤快速跳动的心脏,每一次看到他的金发、直视他的目光他都像发了烧般完全丧失判断力。他迅速站起来,表情严肃地看着约克——这是当他不知所措时的一贯表情,「仿佛在深思热虑」的绝窍让他当了很多年合格、至少看上去合格的法师。
「怎么了?」骑士干巴巴地问,黑袍法师脸上的表情很邪恶。
狄特不发一言,大约过了半分钟,他的脑袋里仍是空荡荡的,所以他只好说,「你不该不敲门就进来,也许你该出去,敲门,重来一次。」
约克把门关上,从里面闩紧。法师不安地看着他的动作,骑士走过来,坦率地直视他,「狄特,你有很多时间可以解释清楚。」
他的眼神有一种难得的强硬,好象他可以承担一切,虽然狄特清楚地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又不会死,他自我安慰。
「那么……」骑士踌躇地看着他,「你是个丧尸吗,狄特?」
「什么?」
「丧尸!」骑士严肃地说,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
「呃……你说丧尸?」狄特诡异地看着他。
「我,我保证我不介意,你永远是我的同伴,我只是问问……」
「我当然不是!」狄特提高声调。
约克长长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我就觉得像长得不像,你闻上去有风干草药的味道,可是又不太一样,但是非常舒服,当然,就算你真是丧尸我也不介意,我向光明之神起誓。只是你不是也很好……」
「虽然我不是丧尸,但我也不能算是人类。」狄特说。
约克一副不理解的样子看着他。
「人类是会死的,这是规则。可我永远不会死,我会疼、会难过——虽然后来我觉得这些感觉都失去了——但我不会死。第一次见面时,如果你真的把我的头砍下来,你会看到另一个场面。」他轻声说,「我的躯体、时间会被打散,你会看到我化为黑烟散去,而我将在黑暗之地重组。」
「我不明白——」骑士叫道,狄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放柔声音,「没关系,我慢慢解释,约克。」
他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自己的手指,一边说道,「我无法被杀死,仅仅是因为我已经死了。」
骑士死死盯着他,法师们吐出来的话总是神秘诡异、毫无逻辑,他厌恶这种情况,他喜欢把一切结果都握于手中,他喜欢光明中可以看得到、预见到的东西。可是他无法像对待其它法师一样粗暴地打断他,因为坐在那里的是狄特。即使他一身黑袍,说话可怕又不着边际。
「我的时间是停止的,约克,我和你、你的朋友们并不处于同一个时间密度下,而在一个时空均是停摆的位面,你该知道宇宙中只有一个地方时间是停止的。」
约克张大眼睛,狄特无奈地看着他,他从很多很多年前就这会了这种无奈。
「那就是神域。」他轻轻说。
沉默。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狄特?」约克努力扯出一个笑脸,「你在说你是……你是个神吗?」
他的笑容难看得要命,声音那么轻,像怕大一点就会确认什么。他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害怕的样子。「不,我只是个守门人。」狄特柔声说。
「我不明白!」约克叫道,陡然拔高的音调让狄特的心脏颤了一下,他沉默下来。
约克死死盯着他。他注意到狄特的睫毛很长,他的眼睛很黑,太黑了,仿佛没有一丝光线可以从中逸出,像来自传说中太古时的黑洞。当他眯起眼睛时,有一种让人无法从中自拔的忧郁与沉静。
这是个和他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是个和他同样性别的人……
「我们从头说起,」狄特轻柔的声音响起,「如你所见,我是个黑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黑袍吗?」他有些忧郁地看着骑士,「因为我父亲也是个黑袍。」
约克茫然地看着他,狄特似乎终于找到了重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黑袍法师,这是个家族行当,不光我父亲,我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全都是黑袍,这是一种沉重的压迫感,至少改变区区一个人类的命运轻而易举。我一直觉得,像我这种人如果出生在白袍世家,一定会成为一优秀的、受人景仰的大魔法师——」
他傻笑一下,似乎看到了那该有的光明前景。「你嘛,现在多半就是在历史书里看到我啦,什么水神历XX年,伟大的魔法师、思想家、哲学家、发明家等等的狄特·约格斯特·费文斯发现了XX魔法的XX用法,这个发现让大陆的魔法迈入一个新纪元什么的……」
他满怀热情的继续下去,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好感。「到时我会是你上课背诵的对象,哪容得你在这里冲我大喊大叫,没大没小,你会满怀景仰地……」
「狄特,」约克一字一顿地柔声说,「你可以说重点了。」
「我觉得这个很重要,能让你对我的身份有更加深刻的了解。你确定你了解吗?我本来可以是一个和班第尔齐名的大魔法师,狄特·约格斯特·费文斯的大名被载入史册的那种……」
「我、知、道、了!」约克说。
「你确定吗?」大魔法师不死心地问。
「我非常确定,」约克说,「狄特·约格斯特·费文斯的伟大贡献嘛……」他突然停下来,不可置信地瞪着狄特。
「费文斯……北地最大的邪恶者,黑暗之王、邪恶的引领人,卜林特·费文斯是你什么人?」他缓缓地说,像是从时间邪恶的残垣里挤出来的一样,中间断了好几次。
我这么问真蠢,他想,那个传说中强大的邪恶者已经死了一千三百年了,那是个沉入历史河底的名字,他代表着一个过去了的恐怖时代,虽然那么多年后它依然让光明阵营的人们视为最大的魔头、让人恐惧的对手,但他不会和现世有任何关联!
「他是我父亲。」狄特说。
约克瞪着他,觉得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因为他费力发出好几个音节都失败了。也许他始终不太明白那些古怪的关于时间停止的魔法是什么,但这一刻,他清楚是感到了背脊窜上来的寒意。
「卜、卜林特·费文斯的……儿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他有两个儿子,御龙者斯维德·费文斯和死灵之王别格斯……你,你是……你不可能是……那都是历史人物,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历史上书上画的人像很难看,你不像任何一个……」
「我记不太清楚他们长什么样了,我离开时,两个弟弟还未成年。」狄特说。
「弟、弟弟?」约克说,觉得自己正在荒诞的海洋中游啊游,就是看不到尽头。
「我是费文斯家的长子,狄特·费文斯,一个黑袍,」狄特说,漆黑的眼睛微眯着,他眼中有无尽的虚空,「一个被奉献于黑暗之神的祭品,延续费文斯家血脉的第一个儿子,最珍贵的祭祀,也是换取父亲强大魔力的代价。」
他站起来,后退两步,他的脚步一点声音也没有,像个幽灵。他张开双手,让约克更清楚地看到他。「不管你现在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我都确切地经历过水神历十年的巨龙之灾,看到过巍峨绵延的朝圣之塔,并在二十岁那年被送上祭台,奉献给黑暗之神。我的父亲通过这样的牺牲得到了我神的信任和宠爱,它给了他很多东西,他梦想的一切。」
约克觉得嘴唇在发抖,他结结巴巴地继续道,「可,可你在这里,狄特,你是活着的……」
狄特笑起来,「约克,你以为献祭是什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被用金罐接着鲜血的白羊,被分而食之的牛,被脱光的处女什么的,反正怎么打扮都免不了一死。是的,我穿着祭品的白袍,手脚纹上死祭的标志,躺在沾满紫黑血痂的祭台上,因为用了药浑身无力。父亲的眼神疯狂又野蛮,我怕得要死,我拼命恳求他,告诉他我会做个好儿子,不再贪玩和闯祸,我……我可以为他做一切事情!只是别把我丢到黑暗的深渊里!别让我成为那残暴神祗的祭品!直到他用匕首挖出我的心脏——」
他停下来,表情奇异地回忆着很多年前的事情,仿佛在读一个怪谈。「我才二十岁,约克,刚成年两年而已,在死亡面前我读不懂那些深奥的、要献身与神的道理,我只觉得怕,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遭遇这些,我很迷惑。父亲说我的恐惧是愚蠢和无知的,但我不懂,那样执着的野心和强大的力量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学徒来说,太过艰涩了。」
他低下头,纤细白皙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脏不在我的身体里头,约克,我的血液并不真的在流动,所以我总是很冷,因为我的身体里只有黑暗之神——我的主人——的填充物。」
他看着约克,后者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做不出反应。他露出一个苦笑,「你觉得可怕吗,约克?我……我也觉得可怕,到处是血,我的血……我看到父亲手里拿着我的心脏——」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什么也不想听!」约克大叫道。狄特感到心中一疼,可是约克突然抱住他。
他依然很温暖,他可以感到他急促的呼吸,像是这个拥抱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感到有些疼痛。
「没,没关系,这都不要紧,」那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小时候,妈妈总说我身体很暖和,有些太暖和了,她说冬天时就会靠在我旁边,虽然很不合适,但我一直想着……那些什么名誉和继承权之类的有什么重要,我只要能让喜欢的人总是温暖愉快就好了……」
他咬着唇,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想表达很多东西,那东西塞得他感到心里满满得,都要溢出去,可是他表达不出来。
「所以,所以……」他不知所措地继续说下去,「你很冷不要紧,我很暖和,我可以一直抱着你……」
他炽热的呼吸扫过他的头发,他听到他呢喃,「一直抱着你……」
狄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像抓住一块浮木,虽然他的手指并不怎么有力,但他还是紧紧抓住。
「好的,」他和那个人一样傻兮兮地重复着,「好的,别放开我……」
爱情是什么?恐怕没什么人能解释清楚,就像魔法是什么,这个也不大好回答。这些都属于诡异奇妙的事情,并且同样杀伤力强大。
「真不能想象我怎么会曾觉得你讨厌。」约克喃喃地说,抚摸着狄特的面孔。他喜欢这张面孔,那漆黑双眼中的忧郁和情感如此清晰,这个灵魂站在他身边,伸手就可以拥抱。
他回忆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那简直像个幻觉,那是张漠然傲慢的脸,仿佛眼前的一切尽是低等的砂尘,不值一哂。那样子让他感到强烈的厌恶,满怀敌意。
「也许你现在也是一时糊涂,因为天气或环境之类的。」狄特有点心虚地说。
「不,你看上去不一样了。以前我总觉得你是抓不住的,你视线的焦距从不真的集中在这里,但……现在不是这样了,虽然你的遭遇很不可思议,但我第一次觉得你是真实的。」约克说。
「是吗,但那以后的事更不可思议。」狄特说,「死后我去了神域,一个黑暗冰冷的地方……他让我做它的守门人,看守深渊通往人界的黑洞,那里是永恒的沉寂和死亡。」他打了个寒颤,成百上千年地浮在无止无尽的黑暗之中能让人发疯。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敢记得自己是谁,因为回忆太过恐怖。
——记起自己曾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让他发疯的!
「后来……我是说五百年前封魔之战时,有个家伙——你多半不认识他,一个从没把名字留传下来的法师,这世界上总有些人意想不到的家伙出现——用了一个禁咒——」他比划,发现说起来那动人心魄的场面让他有点语无伦次。
「线?」约克说。
「对,那个禁咒的名字就叫『线』,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狄特说,约克高兴地接受了赞赏,没说那是因为这魔法名字格外短他才记下的。
「线可以连通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时空的规则在那一条线上被消融殆尽,那家伙想用这个法术通往光明之域,可是它像一根烧红的钢条,连通和伤害了所有的空间,其中就有黑暗之神的『门』,这倒是各界的大事。」
他为自己热闹壮观的过去叹了口气,「一时不查,我就落到人界来了。他……他不知道我在这里,我随时可以回去继续我的工作,但那里很悠闲,很少会有人闯入黑暗之门。」
然后的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在大陆流浪,他习惯了既不爱、也不恨,不去梦想、也不去追逐的生活,那些都是他亲手丢弃的。
「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对吗?」骑士问。
虽然被过近的距离弄得有些昏头胀脑,但狄特还是迟疑了一下。
「听上去很不错。」他说。对面的人死死盯着他,像看透他的五脏六腑,有着让人无奈又喜欢的认真。他凑过去吻他的唇,他的金发缠绕在他的指间,这种颜色其实也不像想象中那么讨厌。
不管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那个该死的法术效果结束后一个骑士会多么让他心烦,他都不想管了。一千三百年来他什么也不追求,什么也不想要,那该死的、漆黑的国度,什么也没有,时间停止了,只有永恒的、永恒的一切!
不死的躯体、无底黑洞把他的灵魂扭曲成和它们一样死寂和空洞的东西,因为这会让他感到平静,让他不会发疯。可是当平静被打破时,扑面而来的却是难以忍受的空寂。
「狄特,狄特,我抱着你对吗,我可以感觉到你,拥有你……」他听到那人在耳畔的声音,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幽灵了。
他紧紧抱住那个温暖的躯体,至少这一刻,这种炽热的温度——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他留在他心里的——让他在一千年后再次真心想去拥有。这是唯一能拯救他脱离地狱的东西。
很久以后,他大约还是那个冷漠的、什么也不想要的狄特,黑暗之神的祭品,神域的守门人。那时他会封印这段记忆,因为他很害怕那会让他以后的生活难以继续。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现在,他在这里,温暖,而且愉快。
◇◆◇
狄特是在凌晨时醒的。太阳还没有升起,大地笼罩在一片浓稠暧昧的黑色之中,但阳光很快会打破它们,让一切暴露在光明之下。
他很佩服自己能够在这时候醒过来,他觉得浑身酸疼,这也许也是自古以来法师和骑士不联姻的原因?他不知所谓地想,实在不是同一个重量级的生物。
他坐起身,顺手给旁边的人施加了一个睡眠魔法,艰难地爬下床,然后整个人跌到了地上。他狼狈地爬起来,像喝醉了般努力站稳。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有名的法师都不结婚。」他喃喃地说,「以及为什么说情欲是魔法的大敌了……哎哟……」
他叹了口气,坐在地上,注意到自己把毯子的一个角带到了地上,他小心地把它盖回骑士身上,后者仍在沉睡,不到明天中午他是不会醒过来的,除非被那个吵死人的半兽人女孩从床上掀下来……
他闭上眼睛,决定拒绝去想天亮后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打开窗户,外面是个无月的夜,黑沉沉的天幕压下来,彷佛要把一切揽入它的大口中。
他的身体很快会复原,虽然他并不讨厌这疼,但那并不真的属于他。像一直和约克在一起听上去很好,但是那不是真实。
那是欺骗。
他伸出手,他的手臂很纤瘦,在这沉重的黑暗下显得有些虚假。他的手穿过了空间和时间,它像虚幻的纱一样在他腕间飘过,没有任何阻滞,他准确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那片死亡的巢穴、黑暗的中心。
他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男人,仿佛可以感觉到他的热度。
「谢谢你。」他说,那个黑色的影子在那虚幻的灰纱中慢慢变得模糊和遥远,直到消失。
◇◆◇
费西城。地底一千英尺处。
从没有人想到过这么片平静地域之下会有一个巨大的、近乎可以称为国度的地方。这里爬动着无数的死灵,因为领域内一切被死神夺走生命的躯体都不能回归尘土,而是被纳入这个国度的管辖。
以某个主宰为中心,它们像花瓣一样无数层地涌开,空间的过度拥挤让它们愤怒地辗动,这也让这里的戾气越发强大,整个地下国度被这种狂暴和腐臭所充斥。
满溢着痛苦与邪恶的空间里,一个年轻人凭空浮在那里。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一件信奉光明之神,守护秩序操法者的白袍。他的表情忧郁而且淡定,虽然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很多很多年,可是看上去仍像个孩子,唇角的线条有些稚气,从不曾背负过什么。除了他的眼睛。
那里透出太多的时光。即使肉体的时间停止了,灵魂的沙漏却在一刻不停地转动。
周围的空间有些微的扭曲,一个黑色的身影慢慢浮现了出来,很快结成实体。那也是个年轻的男子,只是漆黑的眼睛里凝固着同样亘古的时光。
对方看到他微有些惊讶,他很久没有惊诧过了。
「你是谁?」白袍问,正是那天他们在费西城花园碰到的西贝特。
「什么都不是。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时间,没有家人,没有想要的东西,规则之外的黑暗者。」黑袍的法师轻声说,一个反重力咒让他浮在空中,但更像是因为他本身的重量,他像个虚幻的幽灵一般。
西贝哼了一声,「原来是黑暗之神的走狗,你来这里干嘛?我可不听牠的号令。」
「我不介意打架。」狄特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光明之神的仆人?你只是个被神器束缚的灵魂,连走狗也不如的东西。」
「不,我和你不同,你也许更强,你也许可以杀了我,但我和你是不同的!」对方提高声音。
「杀了你?不,你早就死了。」狄特嘲笑道,「你那来自你骄傲的神赐予的生命已经逝去,现在的你只是一束能量,为了寻找、利用、杀戮之类目的而存在,不具备自我,从刀锋割断你的咽喉、你把生命奉献给那东西以后,就不再是具有一个自由意志力的人类了,你是个祭灵,西贝特,别自我陶醉了。」
「我有想保护的东西!」西贝特说,他猛地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个死亡的国度,他一直温和优雅,可这个动作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疯狂和魄力!
「牠想要毁灭这个世界,把一切变为不死生物,但是我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会尽所有的力量阻止,让这些邪恶的东西只能挤在一小片角落里嘶吼,会留在这里陪它们一起腐败,也不会让它们伤害到我的家乡一分一毫!」他大声说。
这大概就是过了这么多年它才具备这样的规模、并让自己感觉到它存在的原因,狄特想,他一百年前就该回到黑暗之地的,因为这东西才拖到现在。他低下头,看到那庞大不死军团中心的东西——那里是一朵黑色的花。它的每一片花瓣都是冥界凝结了亿万年的尸气,说不出的邪恶,说不出的纯粹——「死亡国度」,黑暗之神的神器之一,现在我找到你了,他想,我会把你带回你该待的、那个黑暗邪恶的地方,而不是有阳光和生命的人间。
「我和你不同,黑袍者,是你切断自己的喉咙献祭与你的神的吗!?」那个白袍大叫,「得到的像你想象中一样好吗!?你得到了与天地同在的强大力量,为此你奉献出自己的灵魂!我不同,我姓瓦尔,我的姓氏守护了这个城市很久很久,我选择了代表光明和守序的白袍,与我的家族和故乡同在!直到那些邪恶的混蛋……割断我的喉咙,把我的血洒在黑暗的神器上!它永远地束缚住了我,但我绝不是它的奴仆,我即使死了也会保护我的家乡、和爱它!我和你不一样,你只是个无爱无恨、随波逐流的没有灵魂的玩偶——」
「我不想听你的悲情史,这毫无意义。」狄特冷冷地说,他张开双臂,那姿势看上去杀气腾腾,冰冷的咒语从他唇中吐出,「一切都是您的奴隶,一切均不可逃离,一切化为无形粉尘!世间再无扰人之形,吞噬一切附着于您者,崩毁解构——」
脚下无边无际的不死生物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喀啦声,骨头片片碎裂,每根头发都化为了可怕重量的巨剑,大地的重力疯狂吞噬着一切它之上的东西!
整个地下国度陷入一片鬼哭狼嚎丝之中,却毫不能逆转恐怖的禁咒,黑暗中那看不见的遥远彼方传来不容置疑的一波波碎裂声,像一个约定好了的末日,无际涌动的躯体转眼碎成齑粉,骨头们涌动着被吸入地下,把这里变成一片无尽翻腾的、骨骸的海!
西贝特大笑起来,「漂亮的『地狱之口』!我很久没这么过瘾的感觉了,摧毁干净你黑暗的伙伴们吧,邪恶的仆人,拿你要的东西给你的主子,它不该出现在我的家乡,一个平静温暖的地方——」
脚下那黑色的巨花突然形体暴涨,禁咒强大的力量让它感到了危险,它疯狂地向整个地底国度扩张开去,寻找那威胁它存在的东西,无数漆黑的花瓣层层伸展开来,死亡和虚无攫夺所有的空间,死亡之花剎那间已盛放。
狄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落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脚下一轻,反重力咒消失了,因为地面不见了,他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它死寂而冰冷,倒是和他的本质有些相近。
他感到一阵恍惚,你说的不对,西贝特,他想,我有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