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无风的天气,初冬的太阳照在身上倒也温暖。一路上行得顺风顺水,只是司徒静颜想起未与司岳道别,难免有些遗憾。
午间一行人下了马在林间休息,只听一阵劲风扑下,一直不见踪影的小天不知从哪俯冲了下来,落在众人面前,脚上还抓着一只兔子。
邢傲坐在司徒静颜身边,看着小天放下刚打的猎物,用嘴往众人面前顶了顶,不由皱眉,「这只蠢鸟又想做什么?」说着想伸出手去,小天却一下子猛地向他的手啄过来,饶是邢傲缩得快,否则定会被啄下一块肉去。再看小天已站在那只兔子前张开双翅,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厉声叫着护着自己的猎物。
一旁习习觉得有趣,也学着伸出手晃了晃,小天立刻扭过头,警惕的瞪着他。
司徒静颜见状,试探着伸出手,小天连忙收起翅膀,跳到一边,见司徒静颜捡起那只兔子了,才开心的叫着飞到他肩膀上。
「这只蠢鸟到底在干什么?」小天伤好后就没再吃过他们给的食物,倒是打了不少猎物回来,先是一头小狼,今天早上一起来就看见这鸟站在门口踩着一条大鱼冲司徒静颜叫,这会又是兔子。邢傲隐约想到什么,满头青筋的和司徒静颜肩上的鸟互相瞪视。
「我想,小天大概——」司徒静颜看着手上的兔子,有些犹豫的说出自己的答案,「想养我。」
不理会邢傲杀遇来的眼刀,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懂,小天清悦的叫了一声,继续狠狠的冲邢傲瞪了回去。
习习一下笑出来:「二哥说笑,这鸟不是认了二哥做主人吗?」
司徒静颜摸摸肩上的鸟,苦笑道:「真正的天之骄子是驯服不了的,你以为是你养了它,谁知道它是不是以为是它养了你。」拾起那只肥大的兔子看看,「呃,想吃烤兔子吗?」
「我想吃烤小鸟。」邢做咬牙切齿的说。
三人正说着,那边白羽尘探了路,一瘸一拐的走了回来。
「对了,静颜,阿岳让我把这个给你。」
白羽麈说着掏出三个信封,司徒静颜接过去,只见其中两个指明给自己,剩下一个竟是给少林主持无绝方丈的。正待拆看,却被白羽尘拦下了。
「阿岳说,等你们到了临水再看。」
司徒静颜点点头,将信封收了起来。习习和邢傲在一旁看了,猜不透司岳,猜不着那信封里究竟写了什么,一时间几人各怀心思,都噤了声。只有小天不满司徒静颜的注意力从兔子身上转开,站在他肩头赌气的叫。
***
钺三再一次来到这个桃林边的小院。
之前他来过两次,都是在晚上,寻着习习过来的。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来,曝露在阳光下的身体强健而彪悍,小山一般,走起路来却是没有丝毫的声音,连风声也没有,甚至,找不到他的影子。
他就这么不远不近的跟在那个人的身后,鬼魂一般,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在他考虑该何时出手。他这么想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地就有了一丝兴奋,手慢慢捏住了自己的独门兵器。
他素来都是个直觉很准确的人,他喜欢自己这种意由心生,手从心动的感觉,不需要太多的思考,很自然,自然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何时出手、如何出手。
也许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动手的,他想,那个人根本没有武功,用不着这么提防。
他这么想的时候,手已划了出去,可是,他前面那个在长廊上走着的人,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停了下来……
停了下来?
钺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也已随之停下来了,手划到一半,停在了半空中。
——他为何停下来?难道他发现我了?怎么可能?
轻微的笑声响起,肯定了钺三的怀疑。
司岳站住脚,没有回头,轻声笑起来,「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是鬼魂?」
没有回答,于是司岳自己答道:「白天出来的,既不是鬼,那肯定是奇人了。」
——他发现我了,他如何发现我的?
——他知道我的身份了?他如何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既知道,不何他完全没有防备?
——为何他——不害怕?
钺三这么想的时候,身体已直觉的向小院外飘去。钺三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他只是不冒进。
面前这个毫无武功的人让钺三嗅到了危除的气息,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的走了,离开时,他看到那些潜藏在屋子四周的人。
那些人只注意着司岳的动向,根本没有发现钺三。
——连天罗都出动了?
——有意思了。
钺三想着,远远的离开了桃林。
司岳静静的站在长廊上,久久没有动,似乎已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去了。
良久,他终于抬起了头,现出了飘逸的青丝下,那张天人一般的脸。
嘴角微微划开一个优美的弧度,笑容从他脸上荡漾开去,于是天色平白就明亮了许多。连那暖洋洋的冬日,仿佛都在他的一笑间,变得兴奋起来。
司岳悠悠的开了口,他说:
「都出来吧。」
***
桃林边,层层的迷雾起了,迷雾中隐隐有火光闪现,惨叫声不绝于耳
「咳咳——」桃林里,司岳咳着,扶着干枯的树干慢慢的走。白衫上,血迹在慢慢的扩大,妖艳的红衬得他的脸色分外苍白。
「真是不走运,无光的名声有这么响吗?竟然连天罗都给引来了。」想到那个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杀手集团,司岳不禁露出了苦笑,也不由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提前了一步,把几个孩子送走了,连带着还调走了白羽尘。
又是一声尖厉的惨叫划过司岳的耳膜。他不禁摇摇头,「我果然还是很厉害,没有武功,一个人还能把号称第一杀手集团的天罗给灭了。」
无光销声匿迹这么久,这些小辈们也猖獗好几年了,过几天等这一役传出去,《奇兵谱》中又该把他的名字给放上去了吧?呵呵,也让那些后辈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第一杀手。
「当一个杀手不再杀人,就只能等着被杀。」司岳摸索着,进了林中那间守夜时用的小屋,「这滋味还真不好受……呵呵,我还真不是好人啊,要死了还要找这么多人陪葬……」
透过浓雾,看不见远处的景物,只知这片桃林该是保不住了吧?这片白羽尘专为他种了近二十年的桃林。
「尘——」
现在到哪了?应该差不多到临水了吧?说好了要他到那边等自己的……
想着,嘴角划出一丝笑意。那时自己一提,他想都没想就应下来了呢,这个傻瓜,都这么多年了,还是那样,憨憨的,好像种桃树越种越傻了,真是……
突然一阵飓风铺天盖地的袭来,硬生生将一团浓雾撕裂开。司岳蓦的一惊,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翻身下马猛地撞了过来,一下子将他揉进自己怀里。
「阿岳——阿岳——」
感受着那个熟悉的气息,司岳一时失声:「尘?你怎么回来了!」
「我心里不安稳,总觉得不对,走到一半就先回来了……」白羽尘有些害怕的将司岳紧紧搂在怀里,强健的身体忍不住有些哆嗦,「你又骗我?你又打算扔下我?」
「尘——你——」每次都会错他的意,为什么偏偏这次……司岳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忽然从白羽尘怀里挣出来,走到窗边凝神倾听。
「阿岳,怎么了?」
「没什么,你那么气势惊人的跑过来,我们的方位已经完全暴露了。咳——咳——」司岳苦笑着,止不住的又咳嗽起来。
「阿岳——你的伤?」
「没事,就是有点冷。」
「阿岳,阿岳,」白羽尘心疼的搂住怀里清瘦的人,「不要再把我赶走。」
「笨蛋!你现在想走都走不了了,我真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司岳气极反笑,「其实这样好像也不错,感觉还挺幸福的……呵……」
「两位——打扰一下,」门边终于出现一个长得很福气的中年,带着一脸和善的笑,「看来是我第一个到,让你们久等了。」
白羽尘惊诧的抬起头,司岳靠在白羽尘怀里,苍白的笑笑,点头与那人打了招呼,「福伯。」
***
中途与白羽尘告别后,司徒静颜三人带着一只鸟天黑才赶到临水,找了家小店坐下,点了几样小菜,追不及待的将司岳给他的信拿了出来。
第一封信很厚,司徒静颜拆开一看,倒吸了一口气,与邢傲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莫大的惊喜——这厚厚的一叠纸竟是《龙啸》的摹本!
原来《龙啸》作为龙坛镇坛之宝,有专人看守,其消息也是层层封锁,在崇尚武力的龙坛,只有历代公认最强的武者才有资格窥得一二。水惊穹的父亲和赤帝都曾得过这种殊荣,水惊穹和赤帝分别由此创出了刀法「行丢流水」和枪法「诀」,这便是如今司徒静颜和邢傲的武功由来。
当年寒舒一心想独揽龙坛大权,无意中知道了这本「镇坛之玉」,虽然他没有资格翻阅,却被他费尽心思弄到了一本摹本,之后,这本摹本又传到了司岳手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前辈此番真是送了份天大的礼给我们!」
习习道:「第一封信就是如此大礼,不知道第二封是什麽?」
司徒静颜听了,忙把第二封信拆开来。这封信却非常轻,里面只有一张薄纸。司徒静颜一看,不由颦眉,习习见状,凑过头去,也忍不住道:「这是什么?」
只见纸上写着几句话,甚是混乱。
「问:何伤?
风后曰:膑将至。
问:膑何至?
风后曰:六十四卦,损也。
问:公如何?
风后曰:唯返涿鹿之争。」
习习看完,奇道,「到底什么意思?风后,风后,是不是传说里那个黄帝的部下啊?」
只听司徒静颜惊呼一声:「不好!快回去!」
习习不明所以,邢傲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三人才坐下不久便又匆匆起身,纵马向着来时的方向急驰而去。
临近鄄时,远远望去,只见午夜时分的天幕却是一片让人不安的火红,隐隐约约夹杂着熊熊燃烧的树枝发出的辟辟啪啪的声响。
马足声慢慢停下之时,司徒静颜眼前一片狼籍。许是因为干燥的天气助长了火势,前一天还睡过的小屋已随着整片桃林化为一堆废墟。小镇上的人正忙碌着从残留着余热的枯林中将一具具烧焦的尸体搬出来。
「静颜……」
「二哥!」
司徒静颜默默的下了马,向忙碌的人们走去。尸体的查找工作基本完成,人们正开始清点。
「多少啊?」
「十二具。也不知道阿岳和白大哥逃出去没,到现在还看不到人影。」
「都烧成这个样子了,哪还认得出谁是谁啊?……唉,不过这两具是在他们那个木屋里发现的,有可能……」
大人们都闭了嘴,远远的有清脆的童声响起,那是一个被母亲拉着不让靠近的小女孩。
「阿岳叔叔怎么不在?」
「阿芹乖,叔叔出门了,暂时可能不会回来了。」
「那白叔叔呢?也走了吗?」
「走了走了……都走了……」
母亲有些哽咽说不下去,小女孩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他们走,我要叔叔给我讲故事,我要叔叔带我玩……」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夜空里,女孩的哭声如同刀刃一般锋利,悲伤的气氛在人群中很快的蔓延开来,低低的啜泣声如洪水一般汹涌澎湃起来。
「静颜,我们得马上走!」
邢傲靠在马上急切的说,司徒静颜静静的站着没有动,习习却忍不住不声怒道:「前辈肯定是受了我们的牵连,你还……」
「静颜!莫说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前辈是生是死,就算真的有个万一,他也是为了救我们,我们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可是至少我们得留下来把情况弄清楚……」
「活着的人和死了的,哪个重要?」
习习还想争辩,却被邢傲一句话压了下去。更准确地说,不是被他话的内容,而是他的气势——在他转过头来和自己说话的一瞬间,整个气势竟然全变了,没有一丝愠怒甚至是没有一丝感情,那种冷静理智不怒而威的气势在那一瞬间几乎让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根本无法反抗。
「静颜——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再留下来,不止我们自己危险,恐怕还会拖累到其它人啊!」
邢做转过头去和司徒静颜说话时,习习只觉得压迫感骤然消失,那种分明充满了恳求的语气让他不禁怀疑刚刚是不是幻觉。
「你们也别吵了,傲,你可以马上联系到青弦吗?」
邢傲一愣,「你想让青弦调查吗?我马上可以叫他过来。」
「很好,你没法骑马,让青弦送你,你和习习马上离开这里。今天那个镇子恐怕不安全了,你们往南绕。」
「那你——」
「我留下来看看,」说着,司徒静颜转过头来,安慰似地淡淡笑了笑,「你放心,我很快就会过去和你们会合的。安顿好留记号给我。」
「二哥!不行!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好了,习习,就是危险,所以不能让你留下来,」司徒静颜说着,伸出手理了理习习的发,「你是我最疼的弟弟,我不会再让你为我涉险了。」
习习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望向邢傲,却见邢傲咬了咬嘴唇,「明晚之前你一定要来!不许违约!」
***
随邢傲和那个名叫青弦的少年又是一阵奔波,因为担心司徒静颜并没有走出太远。找到客栈后,连番的劳累已经让习习疲惫不堪,又不愿意搭理邢傲,一落马就直接进屋休息去了。
「你今天到哪里去了?」躺在床上,习习忽然道。
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子角落里的钺三没有回答。
「不想说就算了。对了,司岳给我二哥留了封信,我怎么都不明白,你能帮我解吗?」说着,随口便把信的内容说了出来。
钺三的声音这才响起:「风后是神话中黄帝的部下,寒舒以前的称号是黄帝,而司岳是他的手下,所以风后是指司岳自己;」
「二十四卦,损,彖曰:『损下益上,其通上行。』就是说,『损』、『益』,不可截然划分,二者相辅相成。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就是由此推演而来。」
「哦?哪一计?」
「借刀杀人。」
一室安静。
习习略一思考,已明白过来,「那司岳这封信其实就是告诉二哥,他今天之劫,是有人故意泄漏了秘密、用借刀杀人的方法想要害他?『唯返涿鹿之争』即是说他躲不过,只好重现江湖?那这个『膑』,也就是借刀杀人之人——」说到这里,不由顿了顿,「孙膑身残之人,如果是这个意思,好像我和邢傲都可以算呢!」
「习习,这只是表面意思,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呵,故弄玄虚,也不见得还有什么深意。我二哥一看信就已经明白了,你猜猜,我和邢傲,他会怀疑哪个?」
***
送走了邢傲和习习,司徒静颜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茶馆老板福伯的身影,却不料那人嘴上甚是圆滑,几番拭探仍套不出他到底知道些什么。进入林中察看,无奈大火把一切痕迹毁灭得十分彻底,几个时辰下来,几乎是一无所获。
从残林中出来峙,纯朴的小镇居民已经将尸体掩埋了。因为根本无法分辨,只好全都埋在一起,边碑文也不知该如何刻写。
司徒静颜在坟前静静的站了良久,忽然无由来地心慌起来,只觉得一口真气憋在胸前,说不出的烦闷难受。
策马向南急赶而去,风声在耳边轰鸣作响,心中的结越扎越紧,几乎要就此晕厥。
邢傲,他现在很想和邢傲说话,很想听他的声音,很想将长久以来郁结于心的话倾泄而出。
邢傲,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想……
狂奔的马骤然停下,站在肩上的小鹰发出了长长的尖啸,看着眼前乍然出现的人,司徒静颜的脑子一片平静。
一共三个,其中之一是他曾打过交道的杨地支,另外两人虽未见过,身份他也猜得出一二。
蓝光一闪,一对湛蓝的薄刀已握在手中,知道自己此时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三人联手的对手,唯一的出路只有放手一搏。
越是危急时刻,司徒静颜反而越容易保持冷静,狂躁的心已完全平静下来,司徒静颜面色如常,甚至还隐隐带上了微笑。
***
天色又一次暗了,邢傲自安顿下来就一直坐在窗边,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但青弦知道他此刻心中的焦急。
「不主,会不会是司徒公子没找到记号才耽误了?」
「不会!静颜素来心细,不会犯这种错误。」
又一根蜡烛燃尽,青弦虽对司徒静颜一向没什么好感,但眼见邢傲心急,还是忍不住请道:「少主,不如我去打探一下?」
邢傲正要点头,只听外边有脚步声传来。邢傲表情明显的一喜,忙摇着轮椅出门,还没来得及高兴,神情又马上严肃起来。青弦更是一个箭步已拦在了邢傲身前。
来的的确是司徒静颜,却不是他一人回来,还带着另外两个人,赫然是——
杨地支!
柳依依!
「他们想与我们合作。」不等邢傲出声,司徒静颜抢先道,一手扔出一个人头,「而且助我杀了陈天干以示诚意。」便简短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原本一个陈天干就已让司徒静颜疲于应战,幸而杨地支和柳依依一直出的只是虚招,司徒静颜不由心下生疑,寻着一个破绽奋力一击将陈天干逼退,位于陈天干身后的杨、柳二人立刻捉住机会,一爪一刀当场要了陈天干的命。
听司徒静颜一说,邢傲已明白他的用意,一来陈天干是四邪之一,武功还在杨地支之上,若是诈降,不用这么大的牺牲;退一万步说,即使是诈,他们既已寻着司徒静颜,与其让他们在暗中跟着,不如把他们置于眼皮底下来的妥当。
「而且,柳——」一时不知该称呼小姐还是夫人,司徒静颜含混着把话说完,「她有喜了。」
「什么?」出口的是青弦。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飞快的把话说完,司徒静颜看着邢傲的眼睛,「来这里之前,我找几个大夫求证了,不假,时间大概是九月初三。傲——」
邢傲看看站在司徒静颜身后的柳依依,收回了目光咬住了嘴唇,半晌,小声道:「可能是我的孩子。」
「是吗?」司徒静颜笑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恭喜,「我很累,先去休息了。」
再没了不久前想与他倾心长谈的心情。
***
「姐姐,给我拿五笼包子。」
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直叫得人心中舒畅,卖包子的妇人一抬头,只见一个清秀可人的小童有些腼腆的笑着站在面前,心中更是喜欢,忍不住就多找了些钱,一边给他打包一边拉着他闲话起家常来。
「呵,没想到青弦还有这般本事,不愧是青部的好手。」司徒静颜在不远处翻看司岳留给他的《龙啸》摹本,看着青弦一边买东西一边三言两语打探情况,不由莞尔。
看看不远处的马车,本来只有自己带着邢傲两个人的队伍,在小天之后,又遇上了习习,接着是怎么也没想到的柳依依、杨地支以及完全不放心这些人而硬要留在邢傲身边守卫的青弦,队伍一下子壮大了很多。
「等等,」看着青弦买了早点回来,司徒静颜忙叫住他,「那边有家卖豆花的,你去打一碗回来。」
「做什么?你有手有脚的,想吃自己去买!」
这小孩,脾气和无心倒是有几分相似。司徒静颜笑笑,「不是我吃,是给你们夫人柳依依,她怀着身孕,还是吃豆花比较好。」
青弦一听,更是火大,「你这好人做得还真有意思!要不是那女人,我们少主哪会受这么多苦,谁管她吃什么好!」
「哦,你们少主可没这么小家子气。柳依依和杨地支对他做过什么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司徒静颜只是波澜不兴的答着,低下头继续看书,「反正柳依依肚子里是你们少主唯一的继承人,该怎么办还是你们自己决定。」
「哼!她做的这些事,就算孩子生下来也不一定会被承认,谁说就一定是我们少主唯一的……」青弦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由噤了声。
「嗯,唯一的,」司徒静颜头都没有抬,随口答道,仿佛在述说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再生一个。」
当然明白面前的人口中的「他」是指谁,青弦看怪物一样瞪了司徒静颜半晌,一甩手,向那个豆花摊子走去。
「二哥,我回来了。」习习一早出去和地狱司的人接头,这会也赶了回来。
「习习,相思那边有什么消息?」
司徒静颜阖上书,想起刚刚和青弦说的话,不由暗笑自己,说是那么说,这几天急着往少林赶路,两辆小马车,分来分去,最后是青弦守着邢傲与柳依依同乘一辆,习习黏着自己再加上杨地支乘一辆,结果就是自己跟邢傲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简短的把刚刚探到的消息说了说,习习有些担心的问:「二哥,你怎么就放心放柳依依和邢傲在一辆车上?」
「怎么?你倒是关心起这个来了?」
习习忍不住激动起来,「他死了才干净!娶个老婆就算了,现在连孩子都有了,真不知置你于何地!我还不是怕你心里不舒服……」看司徒静颜神色自若的望着自己,声音不由小了下去,却是充满了愤愤与不甘,「你就——这么相信他……」
相信么?不仅放心的让他在自己眼皮之外活动,更让他堂而皇之和有了身孕的妻子在一起,如果是出于信任,这份信任还真是羡煞旁人啊!
可是如今却是,过去的心结未解,司岳留下的暗示也还没有着落,再加上……哪是出于信任,只是出于理智的考虑无奈而为罢了。
习习仿佛恍然不知司徒静颜的心事,稍一顿,又恨恨道,「还有那个叫柳依依的!她就不知道自己身份吗?」说着朝那边望过去,却见柳依依捧着青弦刚刚打回来的豆花,正望向这边,微笑着点头向司徒静颜道谢,那份淡定从容,如同有巨大的力量般,让习习看着不由噤了口。
司徒静颜报以微笑回了礼:「一个貌似柔弱的女子在一群敌视甚至是惜恨自己的人中,能如此处之泰然,纵是我也不能不说一声佩服。」说着,只见那边邢傲也望过来,一双眼睛欲言又止,忍不住移开视线转过头。
「唉,习习,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好欺负?」
只听一声清悦的鹰啼,小天盘旋着,叼着刚刚捕到的猎物回来了。
***
午间在荒郊休息,众人吃的是一早从集市上买的干粮,司徒静颜把小天一早捉回来的斑鸠烤了,却给了柳依依,惹得小天站在他肩上不住的叫。
「静颜。」
听身后的人一开口,司徒静颜心里就忍不住想皱眉,「这两个字不是你叫的。」
明明习习几乎是一天到晚跟着自己,怎么就总能让这人钻着空子?转过头,面对的是一张五官虽然端正却掩不住奸猾的脸。
杨地支嘻嘻的笑着靠了过来,「这几日辛苦你了,竟然要帮邢傲照顾他的妻小,那邢傲也真舍得,看你跟柳依依的家仆仆的,也不开口说句话。」
「邢傲本就话少,有话也不会在你们这些人面前说。柳依依做过什么都是她自己的事,她肚子里的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说着,不露声色的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呵呵,我早听说司徒静颜心善,倒没想到你能大方到这个程度。听说那时,邢傲前一天还去找过你,回来后竟然又跟自己的新婚妻子——啧啧,我都为你抱不平。你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怨吧?」杨地支说着,见司徒静颜低头不语,再一次靠了过来,「江边一见,惊为天人。只是当时形势所需,唐突了美人,我自己心里想想都惶恐,所以柳依依一说要来寻你们,我就答应了,我可是为了你,连同门师兄都杀了!」说着,就想伸手搭司徒静颜的肩,「这几日,心里寂寞了吧……」
司徒静颜也不避,却是一笑:「你对邢傲这么感兴趣吗?」
杨地支一听,手蓦地停在了半空中,脸上还挂着奸笑,却是现了狠色,「你说什么?」
司徒静颜悠然道:「在江边那次我就发现了,当然你假意要辱我,却是一直看着邢傲的表情露出兴奋之色,所以我不得不这么想。」
「哦?那你还想了什么?」杨地支的手指微微一抖,悄悄运上了真气。
「我听邢傲说,当日他被你们所俘,是你负责拷问他。不过以邢傲那性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不可能见他脸色有什么变化。」司徒静颜接着道:「所以我想,你大概很有挫败感,大概很想知道他变色是个什么样子吧?」毫无预兆的足下一划,先一步一手别开杨地支的鬼爪贴近他的脸,「我警告你,不要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脚。」
杨地支心中一骇,那温和的声音里,赫然蕴含着浩瀚博大、不容抗拒的气势,一时竟忘了反抗,司徒静颜却已放开他的手,无声无息的退出了几步。
杨地支眼中凶光一闪,这才想追,却见那边习习已回来,只得作罢。
一转身,不期然看见的是柳依依离去的背影,隐隐预感到什么,只因被司徒静颜说中心事,心下烦躁,没有细究。
入夜,杨地支寻找个机会,溜进林子里喂几头巨狼。
「你好像很烦,出什么事了吗?」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柳依依信步从杨地支身后走了出来。
「没什么。」杨地支随口答道,心下更是烦闷。也许他不该留在这里?也许他该趁此机会擒了师兄们要找的人回去,而陈天干的死,就推说是被邢傲他们设计杀害的好了。至于另一个知情人柳依依,不如……杨地支心念才一动,忽见一头巨狼呜号着倒了下去,接着又是两头,杨地支心中一急,忍不住伸手去翻看,这会工夫,几头巨狼一下子口吐白沫均没了生息。杨地支这才想起什么,慌忙缩了手,却已晚了,五脏六腑如入冰窖一般冷的生痛,「你——」叫的,是静静站在一边的柳依依。
「你生性狡诈,直接给你下毒我没把握,但是给动物下毒就容易得多了。」见杨地支已倒地不起,柳依依仍是边说边后退了数步,「你一开始答应我时我就生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背叛几个同门,要不是需要依赖你的力量,我根本不想和你合作。现在终于清楚了,我可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更不想现在就被你杀了灭口。」
「你——」杨地支毕竟武功高深,毒性虽强却也能撑住一时,知道自己必是活不了多久,假装无力不过想诱柳依依前来趁最后一丝机会为自己报仇,没想到柳依依反而谨慎的退后,几步路功夫杨地支的体力更是不支,没想到自己横行一世,最后竟是如此狼狈被一个武功远比不上自己的弱女子毒死在荒郊野外,心中不甘顿时如滔天洪水,竟激起他拼尽力气愤然而起,浑身上下最后的力量全部凝于指尖,一爪向柳依依抓了过去。
虽有准备,但柳依依毕竟技不如人,飞身想避却是避之不过,眼看就要丧命于这一爪之下,危急关头,却见白光一闪,身子被一股巨力带着腾空而起,停下脚步后,那边杨地支一招已尽,倒在地上瞪着眼睛面目狰狞满心不甘的断了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
司徒静颜看着杨地支,确信他已死了,才微微侧头,「我担心你实力不济,杀人反被杀,特意过来看看。」
司徒静颜转过头,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那番话是我特意说给你听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柳依依停了半晌,冷笑道:「你利用我杀他?呵,这般宵小行为,我原以为你这种人是不屑做的!」
司徒静颜也不恼,反而笑道:「哦?这恶人当然是留给恶人处理。不知柳姑娘心目中,我是哪种人呢?」
柳依依一时语塞。
「柳姑娘是不是因为听说我不仅喜欢管闲事,还好心的经常放走道上的恶人,故认为我是个很老实很好欺负的老好人呢?」
「我二哥宅心仁厚,有口皆碑。」习习说着,正色道:「但若是因此就认为我地狱司排行第二的秦广王是任人欺凌的善良之辈,那就大错特错了!」
柳依依不答话,眼中却隐隐有了惧色。
「我秦广王放人,是给他们一个补过的机会。那些人中,若是有一例再犯,无论天涯海角,我必会亲自追杀到底。我这条规矩,柳姑娘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不是没有听过,只是很少会想起。
很少会想起,是因为几乎只听过他放人,没听过他杀人。
这么一想,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他不杀人,是因为——
「这杨地支,只因对邢傲有了兴趣,为逞一时之快,连同门师兄都敢杀,人心之恶,罄竹难书,留他不得!」
「更何况,我和四邪中的两人一同出来,另两人均已死,即是我还留着异心,那边的人也必不会相信我了。」柳依依冷声接道。
「而且你还是邢傲的妻子,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竟然反过来利用我的优势威胁我,秦广王,现在我才算认识了。」
不过一刻功夫,所有情势完全逆转。
「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柳姑娘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司徒静颜一顿,道:「泄露我们行踪的,你可知是什么人?」
「四邪自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我着实不知。」
司徒静颜点头,话说到这个份上,柳依依没有必要瞒他,看来线索又断了一条。
抬头看看天,「夜已深了,柳姑娘还是回去休息吧,希望你能好好保重身体。」
柳依依抬头看着司徒静颜的眼睛,忽而冷笑道:「我如今是被你利用,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可能是被别人利用呢?」说完,拂袖而去。
***
笃——笃——笃笃——
几声轻轻的敲击声在耳边响起,邢傲一下惊起,抬起手,在刚刚传来敲击声的地方,也轻轻的敲了几下,笃——笃笃笃——笃笃——
马车门悄然无息的打开了,露出了司徒静颜含笑的脸。
漆黑的夜晚,离两辆马车不远处的大树下,两个人席地而坐。邢傲靠着树干,司徒静颜则是习惯性把头枕在他胸前,低语道:「你还记得这个暗号?」
「嗯,」邢傲脑子里浮现了那样的画面,一个孩子在屋里念书,另一个孩子则在屋外轻轻敲着墙壁,想着想着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那时候我每天被义父压着念书,每次要偷溜出去玩,都是用这些暗号联系,」抬起手,在司徒静颜背上敲起来,「这个是说,现在屋里没人,可以逃;这个是说,义父在守着我看书,走不了;这个是说……」
「呵呵,这个是说,我想办法把师父调开,让你找机会赶快溜走。」司徒静颜轻声笑起来,「好像都是我把你给教坏了。」
笑罢,声音又柔和起来,「那么久以前的事,没想到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记得的,和静颜在一起所有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也不会忘的。」
又一阵夜风拂过,邢傲整了整披在身上的毯子,裹紧了怀里的人,「静颜,外面冷,你还是回车厢里睡吧。」
「呵,没关系,反正你身上暖和。」司徒静颜闭着眼睛,喃喃道:「倒是你,想回去看你妻儿吗?」
「不,不是,」慌忙解释,「我娶柳依依一是想引你来,二也是长老们的意思,只是出于帮派利益而已,我没想过……」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傲,我知你的,虽然柳依依生的柔美可人,但你生性严谨自律,并非贪色之人,如果不是心里喜欢,怎么会和她有了孩子?」
「我……」邢傲用力咬了咬唇,早想到会有此一问,他虽自认问心无愧,但着了柳依依的迷药这事,在司徒静颜面前要他如何说得出口?
怎么好像反而是自己在安慰邢傲了?司徒静颜心里一阵苦笑,又正色道:「我今天利用柳依依杀了杨地支,你该知道了?」
邢傲微微点头,「青弦看到,已经告诉我了。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你会出手的。那杨地支武功高强,人又阴险狡诈,多少年的师兄弟都能说杀就杀,不是可信之人。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嗯。」司徒静颜心中暗忖,邢傲跟自己想的也差不多,只是似乎没察觉到杨地支对他的心思。
司徒静颜不知道,邢傲会娶了柳依依,也是因为他虽看出了柳依依的精明,却没发现柳依依对他的爱慕之情。邢傲虽精明,在人情世故这方面却完全是个门外汉,连唯一一个让他花了大量心思的司徒静颜他都不是很理解,更勿论他根本没有关心过的其他人了。
司徒静颜顿了顿,又想起了柳依依最後留下的话。这麽说来,邢傲也早知道他会想法杀杨地支,却没有管,应该说是邢傲在利用他,还是应该说──邢傲相信他的能力呢?
这麽一想,心里豁然开朗起来。有些事情,从另一个角度看,性质便变得截然不同了。他司徒静颜是心甘情愿在做这些事情,保护心爱之人,本就是应该的。若要说邢傲是在利用他,除非邢傲对他的感情是假的。
那又——怎么可能?
思至此,又不由想到司岳留下的信,表情不由一黯,静静地听着邢傲的心跳,司徒静颜接着道:「傲,若是你发现你极其信任之人有可能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办?」
「我——」极其信任之人?邢傲的心里几乎没有这个概念,想了想才答道:「我会在第一时间亲自去问那个人。若是他极力否认,我自会想办法调查清楚。」
司徒静颜莞尔,「这样的话,那人和别人在你心里有什么不同呢?」
「若是我的话,我不会去逼问他,更不会耍什么计谋去套他的话,我会等,等那个人在我可以允许的时间内,主动说给我听。」
「允许的时间——那是多长?」
沉默了一阵,邢傲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额角,「静颜,你如此聪敏,很多事你心中必有计较。你知道我这个人对别人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所有你关心之人,我必会尽最大努力去关心,所有你想保护之人,我必会尽最大努力去保护。只要是能让你展颜之事,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做到。相信我。」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司徒静颜闭着眼睛,没有再说话。
这一夜司徒静颜靠在邢傲怀里睡着,邢傲一夜未眠,只是小心翼翼的搂紧怀里的人,低着头轻轻吻他的额角。习习远远的站着,愤愤地望了良久,掉头走了;柳依依远远的瞟过一眼,无声无息的掉头离去:青弦睡在高高的树上警备周围的一切异动,对那树下的两人却是至始至终没有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