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临水畔,因年久失修几乎要被岸边的芦苇丛给掩没,每到秋分,白色芦花随风漫着白浪,映在水面勾勒出一幅闲逸的景致。
因为鲜少人知晓此地,朱胤然有时至外地远游归家,不一定会回府,反而喜欢打壶酒,坐在岸旁的栈道上看日月星辰。
小屋不大,布置简单,除了小厅外尚有一间睡房及厨房,因为久无人居又临水边,鼻息间有股湿霉味。
但此刻朱胤然管不了那么多,他一进屋便让水蕴星倚在榻边,之后点亮桌上的灯烛。
「这是哪里?」半睁开眸,水蕴星有气无力地开口。
「你只管安心在这边养伤,其余的我会处理!」他敛眉,眸光落在她的身上,沉声道:「我得看看你的伤。」
「什么?」
「逞强没用。」不理会她眸中迸出欲杀人的目光,他毅然朝她迈去,颀长的体魄在她面前落下一道暗影。
水蕴星察觉到他的动机,身子下意识地直往榻内移。「如果你敢碰我,我就杀了你!」
他微微一笑,因为她的反应,喉间滚出笑意。「只是看你的伤,何必大惊小怪?」
「我自己会处理……不劳你费心!」茕茕烛光将她莹润的肌肤带出一层柔美的光晕,也映出她益发苍白的脸色。
那怜人的模样教人如何不在意?朱胤然无奈叹了口气。「若真能不费心倒好,只可惜我舍不得。」
他这话、这话是什么意思?
水蕴星垂眸,不敢细思朱胤然话里的涵意。
许是因为他的话让身子过度紧绷,肩头一热,紧接着剧烈的疼痛又迅速爆发开来,让她几近昏厥。
朱胤然瞧着她痛苦的表情,二话不说地拉开她的衣衫,在瞥见印在她雪白肩上那怵目惊心的掌印时,眉瞬即拧起。「你还想逞强多久?」
水蕴星蹙紧了眉,因为疼痛,清雅的脸庞已无暇顾及羞赧。
「再晚一个时辰,就什么都不用说了!」一思及那可能,朱胤然的浓眉阴郁纠结,全身肌肉在一瞬间紧绷。
三弟派出的黑衣人不但武功惊人,而且阴险毒辣,落在水蕴星肩上这一掌虽未达十成力道,却也已猛烈地足以取人性命。
水蕴星身负重伤、灵珠再次失踪,再加上朱胤然勃然的怒意,委屈、失落、难堪的情绪百转千回顿时涌上心头,让向来倔强高傲的她抑不住地落了泪。
「我不用你帮……你要走便走,不必张口闭口训人!」她星眸含泪,模样惹人疼惜。
朱胤然看着她潸然落泪的模样,霍地将她揽入怀里哑道:「不是训你、也不是怪你,是心疼你,你懂吗?」
如此诚挚的话语让水蕴星的心湖掀起了波涛巨浪,偏偏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无法反应。
今天他一再对她做出逾越礼数的动作,她还能再抗拒他的柔情吗?
「伤你的恶人心机歹毒,你先吃下这药丸,我再替你运功疗伤。」未察觉她的心思,朱胤然放开她的身子,扬指揩去她的泪,柔声道。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满腹的抱怨顿时烟消云散,是因为他……喜爱她?是这样吗?
从初识开始,她莫名地就是讨厌他!
但为何今夜,心底却窜动着奇异的骚动,这想找个人依靠的渴望完全不似她向来洒脱的性格!
难道这一切只因那个吻……
她心乱如麻。
「先让我为你疗伤,待你身子舒坦些再说。」朱胤然胸口微微发热,听她当面质问,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地淡笑。
他们之间的气氛就犹如桌上随风摇曳的烛火,暧昧不明地紧紧缠在两人各怀心事的倒影上。
待朱胤然为她运气疗伤后,他扶着水蕴星躺下。「我得回王府一趟,记住不要离开这里,切莫挑衅王府的办事能力,现下外头可能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要捉偷珠之人,知道吗?」
水蕴星搧了搧眼睫,感觉到体内充斥着朱胤然的真气,思绪浑噩地让她连应答也显得吃力。
月儿悄悄露脸,透过木头窗棂撇下一地昏黄,岸边的芦苇随风发出摩挲的沙沙声调,湖水浅击栈道,听着这些声音,她渐渐安心沉睡。
轻合上眼,身体的不适消失了,而朱胤然看着榻上渐熟睡的人儿,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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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把烛光点亮了深沉的夜,季王府内因为失珠,整夜灯火通明,透着沉重的气氛。
季王半披锦袍,向来锐利的目光环视偌大的偏厅,那气势让在场的人无不噤若寒蝉。
双手落在椅上扶手,他那炤炤闪亮的眸子满是愤怒。「王府戒备森严,又怎么会让一颗灵珠不翼而飞呢!」
「父王,失珠之事,二哥必知其因!」朱泫义眉心轻蹙,索性来个顺水推舟,将原本「栽赃」的计画落实。
季王拧起灰白眉宇,哪里不明白子嗣之间夺权争斗的心机是何等黑暗!一思及此,额际竟不自觉地隐隐泛疼。
「二哥派人入府监珠,已确定为父王贺寿的灵珠为真品,接着便发现黑衣人出现在书阁,随后灵珠即不翼而飞,孩儿推断,这是二哥的计谋。」
季王闻言,原本平静的面孔添上几分震惊。「此话当真属实?」
在三个儿子中,他本属意将王位传给老二,偏偏朱胤然淡泊执拗的性子一再辜负他有意无意的安排。
此次失珠让他不由得怀疑,这是老二为了让他彻底死心而使的手段。
「父王!二弟未到,咱们不能单听三弟的片面之词就定了他的罪;再说既是三弟的推断,其中虚实更得详加查证。」眼见父王似乎有些动摇,始终杵在一旁的长子朱衍昱突地开口,挑衅的意味甚浓。
朱泫义脸色铁青地瞪着他。「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栽赃?」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三弟说话但凭良心!」朱衍昱语气沉重,开口的同时亦发出重咳。
「你!」朱泫义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锐利的眸子迸出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的光芒,老大打压他的意味昭然若揭!
「够了!」季王怒声低喝,懒得理会两人的针锋相对,心里只挂念着失珠的真正原因。
而就在此刻,朱胤然悠哉出现的模样,让争执不休的大厅在瞬间静了下来。
「出现的正好,你上哪去了?」季王肃然的音调扬起,质询的意味甚浓。
他这一开口,厅上所有人均大气不敢喘地静观事情的发展。
一切状况都在他预料当中,朱胤然嘴角噙上一抹冷笑地道:「我尾随在黑衣人之后,却没想到还是跟丢了。」
「那你聘进府中的水姑娘呢?她人呢?」哪管二哥是不是去追黑衣人,朱泫义掀眉瞪眼地质问。
朱胤然眸光含笑,显然无视三弟咄咄逼人的指控。「水姑娘收到家书,完成监珠后就离开王府了。」
朱泫义看着朱胤然沉定莫名的神情,脸色为之丕变地又道:「二哥竟然擅作主张让她离开?」
「要不三弟以为呢?水姑娘只是被聘入府监珠,之后要走要留,并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朱胤然瞥向他,沉潜的黑眸高深莫测。
「但灵珠被窃,监珠的水姑娘的去向自然教人生疑,此事不得不查清楚!」
朱胤然扬眉,浅敛的眼看不出情绪。「先请父王下去休息吧!这事由我们来处理便成了,总不能让一群人就这么闹个通宵达旦吧!」
三弟的行事素来谨慎、戒心极高,这回怕是已将水蕴星的底细摸个一清二楚,才会说的如此笃定。
也幸好他早有准备!
「父王!事情绝不能就此打住!」朱泫义扬声看向季王,这口气,无论如何他都咽不下去!
顾不得失珠的疑云,三子的嚣张气焰让身为父亲的他大感失望。
见两人各持己见,季王手一挥,沉下脸,冷怒威严地开口。「无须再争!明日寿辰过后,你们兄弟二人就各自领人寻珠,没把灵珠找到,就不用回来了!」
「父王请先息怒,既然三弟执意要证据,那就让韩祥把水姑娘收到的家书呈上吧!」
既已决定,季王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心想只要能找回灵珠即可,他才懒得管他们那些心机手段。
「秋月丫头,带王爷下去休息吧!」朱胤然发现父亲疲惫的模样,朝伺候父亲的奴婢吩咐。
秋月微微颔首,俐落地搀扶着王爷离开。
紧接着朱胤然的眸光再转向贴身随从,示意他将已备好的家书往前递上。
韩祥接受到主子的讯息,立刻将书信早上。「三爷,这是水姑娘留在房中的家书,或许因为心急,忘了带走。」
处在盛怒当中的朱泫义草率地掠过信,脸庞浮现惊愕与烦躁,他倏地揉掉信拂袖道:「灵珠最后会落在谁手上还不知道,咱们姑且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见他拂袖而去,朱胤然莫可奈何地在朱衍昱身旁坐下,感叹万分。
「你这般摆明了得罪三弟,往后恐怕他会事事针对你。」朱衍昱神色凛然,语气沉重。
「无妨,三弟若有本事讨得父王欢心,就由他吧!」朱胤然满不在乎地开口,心中感慨万分。
虽然大哥朱衍昱为人深沉,喜怒不轻易形于色,但真要说起来,兄弟间他们俩人的感情还是比三弟亲。
那日若不是在密室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那心狠手辣的人会是大哥。
从以前他便无心卷入夺位之争,心里倒真是偏向大哥,希望他能坐上王位,但自从发生密室之事后,他已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大哥了。
朱胤然这一表态,顿时让朱衍昱眸中激起一抹极淡的讶然,他轻敛眉,眸中闪过一丝异光,紧接着那撕裂心肺的猛咳瞬即让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哥也早些歇着吧!」他瞧着大哥苍白的脸色,微微一怔,连忙开口。
朱衍昱点了点头,想起父亲威吓两个弟弟的话语,脸上浮起了抹不着痕迹的笑容。
随着大哥渐行渐远的身影,朱胤然觑着渐露鱼肚白的天色,扬了扬笑,心头已对这个由灵珠引起的斗争大抵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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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王寿宴当日贺客盈门,诸多达官贵人无不藉此攀权附势的机会,纷纷备上厚礼上门道贺。
府中奴仆更是个个忙得人仰马翻,在众人沉溺在此热络气氛时,朱胤然找了空档,趁机退出大厅,脚步不自觉地往后园走去。
即使整个王府气氛热烈,但无形中仍暗涌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诡异气氛。
朱胤然转过长廊,后园与大厅虽仅只一廊之距,却因为假山小桥流水的庭园景致,巧妙地阻隔了喧闹的气氛,独留一方静谧的天地。
他靠着庭柱,吐了一口气,脑中牵挂着水蕴星的安危,不知她是否已经醒来,石屋是否安全?
太多太多为她担忧的思绪扰得他坐立难安!
「胤然大哥。」
蓦地,一抹娇嗓打断了他的思绪,循声回首,只见兵部尚书容大人的千金容千袭,莲步轻移、玲珑如玉的娉婷身影落入眼底。
「千袭?」朱胤然俊脸稍缓,有些惊讶。
多年不见,他心目中的小妹妹已出落成艳美的绝色佳人。
「胤然大哥,总算等到你回家了,要见你一面可真难。」她扬笑,柔美无瑕的脸庞透着娴雅的笑容。
乍见心仪的男子,容千袭心底有无比的震撼。从小到大,朱胤然便是她倾慕的对象,他英俊、聪明、冷静,偏偏却像只渴望自由的鸟儿,总爱游山玩水、增广见闻,就是不肯留在府里,留在她的身边。
「正巧,父王寿宴后我就要离开了,前头还热闹,我差人沏壶茶,咱们小聚小聚,聊聊天说说话。」
「不!今儿个我不喝茶。你说你要走?难不成王爷没同你谈?」她急了,哪还有心情闲扯些有的没的。
「谈?谈什么?」朱胤然瞥头望向她,浓眉不解地蹙着。
「就咱们……两家要结亲的事,大半个月前就听我爹提了,他说……今日要再同王爷商量。」她娇嗔,明眸中秋波流转,尽是小女儿的羞怯姿容。
原来她指的是当日父王提的那件亲事,朱胤然沉下眉,沉默不语。
她水眸圆瞠。「胤然大哥为什么这么讶异,难不成没人同你提过?」
朱胤然的脸上不自觉绷着烦躁的线条,他不愿伤害容千袭,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
容千袭细瞧朱胤然的反应与表情,抬起眼,眼底盈满困窘的怜人波光。「胤然大哥……不喜欢千袭?」
「千袭,嫁给我,你不会幸福的!」朱胤然沉着眉,语重心长地开口。
「为什么?」她眨着眼,眸中有着执拗。
当她得知两家的打算时,心里欢喜了好些时候,心想她的胤然大哥定是会满意如此的安排,却没想到……一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我当然喜欢你,但我只是把你当成妹妹,绝无非分之想……再说,我并没有久留的打算。」他小心斟酌着用词,不希望伤害她半点纯真。
「千袭嫁给胤然大哥后自然是跟着你,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她静凝着他,双颊微嫣,语气坚定不已。
他脸色沉了沉,静默半晌才开口。「你是千金娇躯,我不想辜负你,懂吗?」
「千金娇躯就不能跟着你吗?」她颤着唇幽然地问:「又或者你在外结识了心仪的姑娘,所以才不要我?」
他暗自叹息,顿时不知自己该不该老实回答她。
她咬着唇等着他开口解释,一双水眸委屈至极地直瞅着他。
莫可奈何地瞥着她,朱胤然知道他已伤了她的心。
「千袭……别逼我……」他狼狈又懊恼地开口。
容千袭听他这么一说,玉容瞬间转白。
「我最讨厌你了!」她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跑开。
朱胤然看着她的背影,还是没追上前。
王府的情势已经够乱了,老天爷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丢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给他呢?
拧起俊眉,他当下做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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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宴席上,朱衍昱因为身体不适提早回去休息,朱胤然一踏进大哥的独苑,守卫即制止他继续前进。
「二爷,大爷身体不适,吩咐不准任何人打扰。」守卫为难地出声制止。
「不适?有差大夫人府瞧瞧吗?」朱胤然步伐陡定,眉峦成峰地问。
「爷只说休息,其余并没交代。」守卫垂首,眸间透露着为难。
「我进去瞧瞧,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朱胤然从容开口,语气有着浓浓的关切。
毕竟同是主子,守卫也不好再坚持,只得放行。
脚步穿过长廊,朱胤然一进屋内便见大哥立身矗在榻前咳着。
看朱衍昱咳的这么严重,他连忙趋步向前道:「大哥,不差人请大夫人府瞧瞧吗?」
朱衍昱旋身,似是早预料到他会出现似地开口。「这身子是经年累月犯咳,不碍事的,二弟找我有事吗?」
「灵珠目前在大哥手中吧!」他沉吟了好半刻才开口,定眼瞅着兄长,眸中却已少了往日的温情。
朱衍昱震了震,眼中有着说不出的讶异。「二弟,你……怎么会这么以为?」
他沉着气,脸色较方才更沉几分。「大哥的目的既已达到,灵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是否该让灵珠物归原主?」
朱衍昱闻言,有些难以反应地望着朱胤然。
「大哥无疑想利用灵珠除掉我和三弟,不是吗?」无视他的反应,朱胤然将双手负在身后,语气悠然地似在讨论再平常不过的事。
朱衍昱勾唇苦笑道:「二弟聪明过人,莫怪父王一直属意要将王位传你……」
「你一向知道我的个性,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接受父王的安排。」他叹口气,眸光坚决地看着朱衍昱。「目前我只想知道灵珠的下落。」
朱衍昱猛地顿住,好半晌才开口:「好,我告诉你灵珠的下落,但条件是你得放弃王位,自己消失!」
他会如此坦诚是因为他了解二弟,知道依二弟淡泊的性子是很有可能放弃这一切的。
所以他愿意放手一搏,搏这个直接踢掉一个竞争对手的机会。
「王位对你真这么重要?」朱胤然睇着他,霍地发现他并不是真的那么了解兄长心里的想法。
「是的!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打算,为了得到王位,我会不计一切!」他信誓旦旦地开口,既已被识破,他便不再隐瞒自己的野心。
原本他们是最亲的手足,而今却仍逃不过权势斗争的考验,朱胤然心灰意冷地冷了嗓。「你放心吧!我从没打算要继承王位,只要你告诉我藏珠的地方,我会带着灵珠一起消失。」
朱胤然的坚决态度,使他激动得热血沸腾。「二弟此话当真?」
「言尽于此,我的决定不会改变!」看着他的表情,朱胤然冷冷道。
「好!我信你!」朱衍昱断然开口,露出前所未有的精厉眸光。「灵珠藏在戴云山脉的觅雪湖里。」
「戴云山脉的觅雪湖?」朱胤然心中一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我根本不打算让灵珠出现,为了确保此地的隐密,我请了个水性极佳的渔夫将灵珠藏在湖底。」他说出了原本打算隐藏一辈子的秘密。
「这便是大哥的计画?」朱胤然瞠着眼,心绪再难持平地轻喃。
「没错,只要一日找不到灵珠,你和三弟便一日不能回府,我自然就能轻易掌控一切。」
他扬笑,向来温和无害的脸庞在瞬间变得凌厉万分。
朱胤然下颚一绷,吐了口气,终是明白事件的来龙去脉。「我明白了,只要找到灵珠,我会遵守承诺!」
得到所要的答案,他瞥了兄长一眼,目光陡黯地旋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