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文政的年轻官员似乎很会吹箫,宴上吹了一曲《塞下曲》,好端端的曲子被他吹得低低调调,催人泪下,我实在听不下去,可又不愿就这么转身走了
于是当官员们击掌和拍之际,我不合时宜的大笑出声。箫声一下子停了,他满脸愤怒的回头望着我,最终还是硬忍了下来,执起箫准备继续吹……
我径自倒了杯酒,对着殿外半盈半亏的月……“可曾见过塞外九尺冰寒,可曾亲临万鼓雷殷地,可曾放眼千旗火生风?……哈……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转回目光,有意似的恭敬了一下,“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原来文大人喜好自嘲,美德啊!”
这下他面子再也挂不住了,操起箫管,转身就望殿外走。
我蹭地站起身拦住了他,同时昭和也说了一句,“琅琊,不许胡闹。”
他这么一说,满朝文武皆吃了一惊,他立刻改口道:“东方,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我越过文政肩头朝他望去,他一直拿手捂着嘴,显得精神不济,有几丝鲜红缓慢地溢出他的指缝间。
文政有些惶恐的看着我,他似乎对楚王先前的言语很是迷惑不解。我低头冲他笑了一下,小声说:“要走便走……晚上,我等你。”
他刻毒的看了我一眼,反而回到位子上坐着了。几个年轻官员围上他,说什么别跟丧家犬一般见识……他很得意的看看我,孩子气极了。
晚宴继续,我独坐东庭一角,投目远眺,却看不见我的故土东吴,只有一面厚重的墙壁,入了满眼的磷硝。人们不屑与我说话,我听着大殿里的议论,说那个叫文政的人,说他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一篇《上都赋》传遍大江南北,甚至还会几招剑术,是这楚王朝中最年少有为的人。
……
午夜我在后宫里挂起昏暗的灯笼,又想起了书香门第的传统,点了一盏檀香。
文政还是来了,初涉仕途的世家公子,他们对王室庙堂的每一层迷雾都充满了好奇心。“我想知道,楚王所好在哪里,我当如何一展抱负。你,吴国的败军之将,又是怎么能在笔录里变成我大楚功臣。”他很开门见山的说。
我看看他手中的竹箫,“你吹一曲,我就告诉你。”
他不情不愿的坐下来吹箫,低眉敛目,清灵悠扬的曲调从他口中溢泻出来,我顺着细细的风声舞动,每一个动作极缓极轻,若危若安,若往若还……
竹酒文风,清歌庙堂,谦谦君子,这就是他们无知无畏的向往。
他停下箫音看着我,仿佛已经忘了要问我什么,
“你若穿了白衣,一定很美。”他说。
我大笑出声,感谢家人教了我这样一门功课,‘情动不足,歌之咏之,歌咏不能,舞之蹈之’,舞的原始胜过了任何语言,它们可以虚伪可以直白,而富于超脱万象的感染力。
我走到他面前坐下,我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来,我们再喝。”
他在晚宴上已经醉了,仿佛还带着一分执拗的清醒,说出口的话含糊不清,“谁是你知己,你这种龌龊蝼蚁……”
火候差不多了,也不能醉得不省人事。我把他扶到床上,然后宽衣解带……
……
年轻真好,就是体力充沛。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连腰都直不起来,疼痛穿过了身体延伸到脊柱骨髓里。文政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把出了鞘的剑,有些发抖的。
“什么时候起来的?”我懒懒地问。
他惊慌的看看我,又看看窗外,抖得更厉害了……“天哪,我怎么会作出这种伤风败德之事”,他说完,举剑往自己颈上砍去……
我一条腿抬到他肩上,挡下了他抹下脖子的刀,“这你就受不了了?还想立业高堂,简直是痴人说梦。”
“是你!你故意的……你存心毁我!”
“对,我毁你。”我卖力撑起身体,轻轻附在他耳边说,然后看看外面的天光,“已经过了朝见的时间了,你今天可是没上早朝哦,等到你出去以后,你在后宫过了一夜的谣言就会传遍整个上郢都。“
“我……我酒后失德情有可原,我去跟他们解释。”
“有人会听你解释么?”看他慌不择乱的样子,我笑得更猖獗了,“别拿四书无经里的漏洞来安慰自己。”
他一把甩开手中的剑,有些冲动的掐住了我的喉咙,“你这祸国殃民,不得好死的家伙!”
“再加一条,你做了坏事,畏罪杀人么……”我有些艰难的说。
他一下子惊吓得松开了手,捡起地上的衣物便夺门而出,跑到门口回头骂了一声,“卑鄙!”
……
真是的,连门也不知道关,不晓得料峭春寒么?我扯了一截被单,裹住小腿上的伤口,这家伙还真想死,下手这么狠。
昭和今天没有来,后宫的宫女们都看到了文大人早晨从我的寝室出去。我一瘸一拐的走出去,外面风风雨雨谣言四起,连宫女杂役们都带着三分唾弃地看着我,不晓得文政那边该如何力挽狂澜。
回去的时候看到了案上放着一只新摘下来的牡丹……
他来过了,又走了。
尽管我希望昭和每天来看我,可他并不愿意看到我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否感觉欠了我什么,一个堂堂帝王,居然在这种时候选择逃避一个无用的人。
***
傍晚刮了大风,我站在大门口看着陡然阴下来的天,不一会儿,油腻腻的雨珠像片沙幕般蒙了下来,我看不清那些细若蚕丝的线,更做不到如文人一样束手展望满园的春光雨帘,在我的眼里整个天地都是浑浊不堪的。
我看着手中开得轻浮而虚伪的牡丹,被我捉着这么一下午,几乎要被捏干了,暗红的花瓣上残留着他的血迹,不经意还真看不出来,
春有万种容颜,一夕三变,人的心情也跟着一夕三变。我走到长椅前躺下。近来晚上有些失眠了……一种孤独,由来已久的。
翌日,睡到正午才醒来,一睁眼,有些受不了强光的刺激,又把眼闭了回去。
“醒了,就起来吧。”……门外传来一声叹息。
我恍惚地再睁开眼,看到敞开的大门外,昭和正背着我站在花圃前,他连头都没回。若说他背后有双眼……这个,我真的相信。
这一觉睡得很腰酸背疼,全身的骨骼都像散了架,刚一站起来,头也有点晕晕的,可能是受了些风寒。我胡乱洗了把脸就跑到他身边,他连眼珠子都未朝我这边瞥一下,
他看着花园里仅余的几只牡丹,有些沮丧的。
那些艳丽的花儿经过一夜的风吹雨打,已经惨不忍睹。
“不是说要让我看看你大楚是个多么强盛的国家么?怎么把我关在这儿做笼中鸟。”也许刚起床有一股冲劲,我毫不掩饰的问他。
他恍然间看向我,有些吃惊的,似乎很讶意于我突然绽现的真实。
我们之间的戏,已经演得太久太久……今天,或许是雨后突见的清明彩虹感染了我的心情,大家已经不在乎是否还有明天。
“还记得我们初次的见面么?那一年你才十五岁,真是英姿勃发。”
他看向天边难得一现的七色光,有些感慨的说。
“记得,”我冷冷地答。
怎么可能忘记……初阳十七年,先王为擢拔新人广开庭试,朝中百官携子而来,我们就是在宽广宏伟的吴王宫前相遇……
我还记得那时候方大夫谦恭的话语,他说:鄙子何渝,谨善医药,勉操文书,无贤能之才。久居凉州老家,初至姑苏多有不便……还望东方、尉迟二位公子日后多关照。
“先王出的题目实在艰涩,他从三十二营里各抽出几名兵士凑成一旅,要求在一柱香的时间内,用这支极散的兵列出十八阵势。朝中武将之后数十人,竟无人敢应试,唯有琅琊……小小年纪已有大将风范。”
我头一歪,看了看自己被花染红了的掌心,想到先前洗脸的时候太马虎,怎么没有把这痕迹也洗去。
他很不满的抓过我冰凉的手,继续说道,“你下了校场后第一个走到我面前,手举着长鞭,豪气贯天的对我说,‘你放心,这姑苏城就是我和自修的天下,跟我们在一起没人敢看扁你。’”
如果这是挑衅,如果他想成功的挑起我的激动,那么他做到了。我五指一掐,刺进他的肉里,“那时候我所做的一切,对你而言不过是一场笑话吧。”
他满面得色的笑了,顺过我额前一缕发丝,“我欣赏你,你身上是一种豪门将相所特有的豁达与嚣张。那时候我已在楚十载为王,却与几个挚友时时站在风口浪尖与浪相搏……我们身上只有一身血污。你纯净、骄傲,那种属于年少的意气风发是我始终不曾拥有的。“
这下我真的再也伪饰不下去了,我使劲儿甩那只甩不开的手,一种仇恨的火焰在心底越发滋长起来,“所以……所以你要毁了我!”,我恨不得把眼前的人碎尸万段,立即……!
他用力抱住我,一瞬间也变得激动起来,“我想宠你想给你什么甚至想将你保护起来,这样就不必把你弄得同我们一样遍体鳞伤!”……
然后他愣了一下,放开了我,很迅速的恢复了一张冷酷的脸孔,“只可惜,你不驯。”他说。
“看到你对大千世界充满挑衅的眼,我就深知你这种人迟早要振翅一飞……你所追求的注定要与我针锋相对。”
彩虹依旧逍遥的挂在天空,慢慢地向眼前浮游,伴着一个凄郁而低缓的声音如同念颂着祭文。那是何日的箫音,拖着环锁重重的尾,犹如被挖出了五脏在地上爬行的腹蛇……
“何渝,不……昭和。我们认识……也有九年了吧?”九年了,寒暑春秋,似水流年……风过了有落叶为痕,东流逝水得千古余韵。可是,我们呢?
我们仅仅在你一手布下的重重迷雾里茫然的开始,并结束了。这九年里我高高低低,迭起宕落,我以为这是我生命里最真实的时光……“可你,竟然骗了我九年。”……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
他有些心疼又有些兴奋的看着我,“琅琊,你还会恨我么……这样就好。”
我怎么会不恨……我还是我,我不曾迷失过,我始终得不到那种幸运的惶惑。所以,你逃不掉!
风乍起,带着一串稀沥的歌调扬起漫天梨花,白色的碎屑空灵靡缈若那一日霁雪纷飞的予州城前,天地朦胧的一如我们飘无的过往……
一个无比虚伪的开始,铸造了我们终将残酷的结局。
“何渝,我还是想叫你何渝。”我站到他身后抱住他,如果还有一瞬间的温存与牵强,那何尝不敢放纵一下,“何渝,喜欢你,好喜欢你……真的,我不是块木头。你舍不得看我醉生梦死,你每一次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每一次站到我身后,琅琊都记得。琅琊会在你面前哭,会对你任性,每一次何渝都会难过,会伤心,会隐忍,会包容……偶尔也会生生气。看到你每一次流露出一点点表情,我都会很兴奋,可我不知道这种兴奋是什么。也……从来没想过,你会放开琅琊。直到有一天,你走了……像阵风一样。
“那时候琅琊才明白,九年了,我们总是如夏花般迅速的开放又迅速的凋零,一次又一次……你匆匆忙忙来去,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刻上一道痕迹,就看到你隐忍般的退出。
“何渝,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无法爱上你……其实我已经爱过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你并不想要。你在扼杀我的爱,和你自己的。
“那一天你哭了,你说‘琅琊,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那时候我好感动,我不相信那个眼泪是假的。现在我才知道,其实那句话是对你自己说的……“
他一直没有回头,任我在身后抱着,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到了我手背上,“我想去禺怏宫,真的好想再去看看。可……”他说着转过身,很轻易的掩饰去了那瞬间的动容,再看向我时,已有些阴晴不定的,“可我更清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知道那个竹林不久于后的典故么?”
我松开环着他的手,抬眼看向天边,那道如梦幻般的彩虹已经消散了……剩下的,便是白云苍狗。
“昭和,你今天,为什么没有送我花呢?你不晓得这样我会伤心么?”
他一下子僵直了,像一座瞬间被冰冻了的雕塑,无数道武装飞快地在他面前勾开了线影,幻化出一个阴毒狠戾的帝王之相。他张口想说什么,却是一口鲜血溅在了我浅色的衣袍上……
我低首,展了展衣襟上的鲜红,轻轻地笑了一下,“真漂亮。”……一朵艳得要滴出血的牡丹。
他捂住嘴角浮躁地向外走,然后突然像想起什么的回头说道:“我说过,别跟我斗……你差远了。”
***
一天天过得安逸,我站在花园里拿弓箭射那些牡丹的叶子,我的箭法依旧很精进,我甚至希望它再差一点,还可以重新好好练练。我害怕这样荒芜的日子,人还是不能静,人心就同战场一样,静则危,久静则生变。
有的时候文政站在后宫的入口,他看我射箭,也情不自禁的向前挪两步,就是没胆量进来。上次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楚王不会说什么,就是几个年轻的官员有些疏远他,私下里议论。这家伙清高惯了,一点风也经不起,被打了两巴掌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我看他每次来眼睛都肿肿的,他心里不服。
……
这天我见到了一位故人……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风采盎然的荣宠朝臣,结果却是个干缩而寒酸的布衣老人。
我笑面迎上去,“方大人,原来楚国的朝臣可以随意出入后宫啊。”
“连前吴国的朝臣都可以,我又何尝不可?”他看似儒雅的笑笑,反讽了我一句。
“好个牙尖嘴俐,不愧是智计狡谋的两国上卿。”
我也闲来无聊,正想打打嘴仗。
结果被他一句话掰回了正题。“东方,你恨我?”
“恨?方大人为家国呕心沥血,离乡负重,东方敬佩还来不及……”
他摇了摇手,希望我不要再绕舌下去,我一下子也懒得无聊了。
“我来,是为了送你一样东西。”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铜镜,五指一翻,阳光瞬间折射入我眼中,有些酸痛的,我别开目光……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东方,你不是我的敌人。”他将铜镜塞到我手中,说道,“镜可自鉴,也可明鉴天下。老夫就是靠这面镜子走了十几年,无纤介之祸,并看到了吴楚两国的末日。所以我打算告老还乡……功遂身退,道之自然也
“这些立于楚庙高堂的人们也不是我的战友,仕途坎坷,忧患自毙千古如一,但求一展平生所学,玩一场漂亮的游戏,足矣足矣。吴王于乱世循规蹈矩,楚王作茧自缚已是强弩之末,你必须明白……适可而止。“
“不错,这面镜子我收了。”我笑了笑,“大人谨言句句在理,得方大人垂青,东方于有荣焉……”
他似乎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便转身走出几步。
方怡非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纵横策士,这样的人,有一种骨子里的疯狂嚣洒,他们生来为了玩一场游戏,把一个国家折腾强大,然后满足于自己的成果任其再生再灭。然而很多执着策士的下场,却如权相功将一样悲哀。真是难得的洒脱……
“方大人,”我叫住他,然后架起了弓箭,“那,您有没有听说过……玩火自焚?”
他回头间仿佛吓了一跳,却依旧面不改色,“东方,你敢弑杀朝廷命官。”
“大人不是准备告老还乡了么,又何来朝臣一说?”
“东方,老夫好意劝诫,你若善恶不分至我于死,我也认了。便是化作鬼魅,如影随形……”
“鬼?”我大笑,“大人说笑了。十年成一将,东方见到的鬼就如大人走过得桥一样多。”
“怎么,还当自己是个将军?……你的立场错了。”他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多说无益的样子,然后径自向外走去……
我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他同楚王以一种高妙而轻浅的手段害死了我父亲,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权术的游戏……你也错了,既然是个疯子,就不要在敌人面前泛起一丝浅薄的良知,更不要在我面前荒唐的炫耀指引,你一定深知‘大夫不能妄施恩惠’一说吧,踏入这个门槛的时候就不要想像着全身而退,也许,就陷落在最后一步呢?你……比我相像得愚蠢!
我“崩”地一声射出手中箭……一箭入心。
他缓慢而又不可致信的回过头,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我,向我吐出最后五个字,“你,乐兵者……亡。”
说完便应声倒地。
我端详着镜中的容颜,一张执着到恶劣的脸孔让我生出极端的厌恶,我随手把它抛进花丛中……镜子,笑话。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乐兵者亡。他说得没有错,因为我忘不掉,我不愿永无止境的回味,所以只好,将自己投入永无止境的争战当中。他直到最后才明白我杀他的无稽理由,不是因为仇恨,他知道我有多不屑。这不过是我殷勤耕作的一个附葬品,并且终会体现他若有若无的作用……一切还没有结束,在无形中绽放它妖娆而乖张的胃口。
原来我的立场依旧是一个“亡”字,我脱不开争战至死的轨道。
我转身欲走,文政突然从树丛后面窜了出来……我以为他今天没有来。
他吓坏了,像只小兔子一样,“你杀了方大人。”他说。
“对,我杀了他。”我看着他,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溃乏的,便是星星点点的乐趣。“文政,帮我把方怡非的头砍下来,我想送给大王,他的寿辰也快到了。”
“开……开什么玩笑。”他惊恐万状的看着我,唇齿有些细微的碰撞。
我挂起一脸混沌的笑意,百般嘲讽的对着这个人们口中年少有为的大楚朝臣。
他在我的笑里冷静了下来。
然后大家都有些沉默,他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的样子,在我快要不耐烦的一脚将他踹出去的时候,他猛地一抬头,
“东方,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你说什么?”我莫明其妙的看向他。
“我喜欢你,从第一次看你跳舞就喜欢了,每天来看你射箭,我都情愿做箭靶子了,我……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他急切地说道,有些莽撞的拉起我就要付出行动。
这样一副心急火燎真情流露的样子,让我差点儿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有意思极了,才一个月,这家伙就好像爱上我的样子。
“走?你的官不想做了?”我强忍住满心的嘲弄,第一次认真的看着他,“这么快就放弃你的忠诚信念了?不是要一展鸿图么,不是要报效国家么?……简直太让我失望了。你真知道什么叫做为官入仕?……千挫不折,万死不辞!……还敢跟我说什么真心实意,我呸!就凭你这朝三暮四的心意……”我抽出他腰间像装饰物一样的佩刀,一刀砍下方怡非的的首级。
血溅五步,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两步,还是沾了一身腥。
我再度因他紧张的动作而失笑,如果真的认真起来了,一切也就不好玩了,“本来这事该我做的,你若真的想一表诚意,就帮我把他交给大王。”
这一次他没有后退,他伸手接过我手中的头颅,手抖得厉害。
“文政,我还等着在你身上开千疮百孔,别这么急着让我厌腻。”我绕到他身边,有些恶毒的说。
他反复咬了咬唇,酸酸楚楚的样子,最终还是忍不住滴下眼泪,“我现在相信你是那个将军了,你都没有心。”
我伸手接了他一滴泪,那种泛着温度的晶莹色泽令我望而生畏,“别哭,过一段时间,这玩意儿,你也可以不再流了。”
***
“下去,这玩意儿给我。”
宇文盯着文政手里的头颅,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
“令……令尹大人。”文政不放心的看了看我,然后如获大赦般的把手中的东西交给宇文,掉头跑了出去。
宇文指着远去的文政,满腔义愤的对着我,“这你都不放过,他不过是个懵懂仕子。”
我不明白在他将相生涯已经登峰造极的今天,他如何还能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正义姿态,甚至,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卑劣的人格……我想告诉他我们同样是一滩浑水,可又不愿打破了气氛,我说,“宇文,难得你来看我,进去说吧。”
他执意把手中的首级放到地上,说,“你同我在西邺初见那时一样,心如死灰的样子……杀这样一个人,对你有多大意义?”
我嫣然一笑,转身向屋内走去,“宇文,你还真了解我。可惜还不够……杀方怡非这个人,对我意义不大。可是对于你,就太有意义了。”
他一脸匪夷所思的跟着我进了屋,看到满案的血丝和残留的牡丹花瓣,突然像是立刻了悟了的惊道,“你利用我对昭和……”
“对,你是幕后主使。”我绕到他身后看着他瞬间僵直的背脊,奇妙的产生了一种胜券在握的昂扬,“如今你二人位高权重,方家和盛陵一门相互牵制,满朝文武都知道杀了方怡非最大的获益人是你……令尹大人。”
“昭和不会相信。”
“楚王自然不会信,可是满朝文武会相信。我倒要看看昭和如何保你。”
他一下子笑了,低头拍拍我脸颊,“好个一石二鸟……东方啊,我与昭和能闯到今天,身边有太多自以为是的人,枉做肖小。”
我低头不语,捉住他指尖放到嘴里用力咬了一下。他也没有把手缩回去的意思。“昭和很久没来了。”他岔开了话题。
“没有花了,你懂么?”因为没有了虚伪的媒介,我在他眼中的意义就不再单纯……他心里除了诡异莫测的大楚王宫,还装着一个醉生梦死的禺怏宫。我掰着指头开始计算,“他的母后,兄弟,陈炀,翡翠,自修,浅阳……你说,他到底在自己身体里埋了多少把刀?……怎么还没有把他给撕了呢!”
宇文骇然一惊,然后有些怔愣住了,像是极力思考着什么。他看向窗外穿在牡丹叶子上的箭簇,再看到方怡非的尸体,最后看看自己被咬破的手指……终于,把这些事情都串连了起来。他支起我的下颚,有些轻鄙的看着我,“所以,你杀了方怡非,三年父子,你猜这个人在他心里或许有一些份量……你在动用你全部的灵感来报复他!”
“人是我杀的,这算不上半把刀,不过一滴水而已……”我推开他的手,对他笑得难以掩饰的迷恋,“不过再加上殃及宇文,也能让他小小地操劳一下。”
一场戏,既然拉开了帷幕,就不怕没人替他演下去。
宇文转身背过我,叹了一口气,“你还真难折腾。昭和比谁都清楚,你这么快就学会了他的推波助澜……昭和他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口,你还要把他往前推一步……好个以彼之道还治其身。”他说完习惯性的扶了一下腰间,却没有配刀。
不错,这玩意其实很简单,施夷长技以制夷,只要铁石心肠,谁都能做。
忽然间他转过身,毅然决然的看向我,“东方,我还是等你……如果有一天你想走了,我就带你走。”
我促狭的笑了,“怎么,令尹大人也要功成身退,挂印而去了?”
“不,我放弃昭和了。”他有些无力的说,“……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杀他,更没有人能救他。”
这次我听懂了,那话里是他表白的心意。
宇文啊宇文,你陪在昭和身边这十几年,竟然也是在做一个终将抛弃的梦么?可是我……我却不愿意离开,大楚王宫里每一样东西都让我疯狂,我热爱这个搀带着血与厮杀的戏台,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准则,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破,成千上万个单调的午夜里飘来一丝楚王宫特有的死亡腥气抚慰着我逝去的武将生涯。还有楚王,那是个让我爱不释手的家伙。
宇文诧异的看着我脸上瞬息万变的颜色,他的神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久久,他说,“你爱他。”
“胡说!”我一怔,咬牙切齿的说道,“我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挫骨扬灰!”
他一把扯过我的头发,盯着我的眼说道,“你爱他,所以情愿放弃你自己,也要在他自焚的火上浇一把油!”
我闪避过他的目光,刻意忽略被扯得生疼的头皮,很勉强的笑了,“刚才文大人也说要带我走呢……你说,我该跟谁走呢?”
他一下子松开了手,退到门边,冷冷地看向我,眼光里竟有了一丝刻毒的憎恶,这让我瞬间感觉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我差点忘了,大吴国所向披靡的镇宇将军……你简直是条毒蛇!”
他说完捡起了地上的那颗首级,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宇……”我想叫住他。可我……一点理由都没有,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然后不晓得怎么了,眼前一黑,就摔倒了,带到了身旁的花架,笨重的窑瓷花瓶掉了下来,砸在我头上……
再能看清楚事物时,身前是有些惊慌失措的宇文……大概是听到了响声,这家伙又折了回来。我晕忽忽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感觉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一汩汩的热流像泉眼一样往外突,面前如挂起一道血帘,浸湿了我的眼……
“怎么……搞成这样。”他无比艰涩的面对我,如同面对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似乎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把我搂在怀里,小心地擦着我满脸的血。我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宇文,告诉我……你后悔了么!”
他没有回答,然后把我抱到床上,找出东西来给我止血。
“我让你猜个谜语。”
“恩。”
“有一匹脱了缰马儿,掉到沼泽里……你说,掉到沼泽里该怎么办?”
“只有挣扎。”我答。
“那挣扎的结果呢?”
可想而知。
“所以,不要动。”
可是,谁掉到沼泽里会不做挣扎的?
“不要做佩鞍的野马,也不要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爬出来,等一等……只要等一等,或许,就会有人来拉你。
“昭和已经到底了,我抓不住他的手……他是一个错误,从第一次弑其长兄开始,他就只能不断地杀下去,他总以为可以越杀越冷,可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七岁为君,以身器国,那是他的不幸。东方,不要学他演戏。我不希望……我一个也拉不出来。“
他说完眼眶红了红,紧紧把我揉在怀里,仿佛将要失去了一般,有些不安的。我转眼看向窗外,黄昏散懒,暮鼓化了斜阳,一点点的真挚搅和进来,很轻易就熔了人心。我陶醉于这样短浅的春光,即使是每一日的黄昏,也是如此温暖柔和……江南岭南,它们平静的时候,是一样的迷茫。
一个人在展开戏的那一刻,就等于把生命交给了运气的制裁,没有人能充分掌握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真正成功的戏,唯有用真切的感情方能勾勒而成,你会成为自己的猛兽,亦会成为自己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