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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下) 第十四章 作者:起司
    我可以下床行动那天,宇文的兵已经打到徐州,他行的是颖州、南陵、安套一线,这一线城池缺水易攻。为了不遇上楚兵我只好绕路从汲州、滨州一带回姑苏。

    一路上人很多,扶老携幼,都是从战地逃荒来的百姓……他们在议论着,这个国家,已经走到了末路。

    ……

    回到姑苏是一天清晨,天蒙蒙的。

    东大街是所有朝议文官的居所,很多宅院都敞开了门,里面空无一人。我一路数过来……

    户部的陈大夫走了,吏部的卫大人走了,礼部奉常黎大夫还在,姑苏內史杨安令还在,刑部廷尉李疆也走了,少府吏张余,年年春天邀百官来俯共赏牡丹……他连那个也挖走了。

    眼前到了上卿大夫府邸。一辆并不嚣张但是宽敞的马车驻于门庭。然后,我看到申大夫抱着一落书简走出来,很吃力的样子……

    一阵春风扬起,吹落了最上面一页竹简,他蹒跚地想蹲下去,可又担心手里的那些掉了……

    申臻是文官之首,也曾是浅阳的太傅。

    我牵着马两步迎上去,捡起地上的竹简……

    “申大夫,身为两朝元老,位列三公,您要走?”

    他一抬头看到我,有些呆愣了,脸上的表情是种难以形容的复杂,他说:“你不该回来。”

    我诧异于他的神情,更诧异自己文过饰非的言语,我说:“大夫,您是不是误会我了?”

    他却点了点头,有一丝默认的意味在里面。然后说道,“楚军已在临城驻营了,攻打姑苏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朝中上殿官员只余下十余人,现在已是朝不保夕……你还是去帮我劝劝大王吧,他不愿走。”

    我忽略了他的示意,却抓住要点,急迫地问道:“既然楚军随时会起兵攻城,我进城的时候怎么没看到有人指挥备战……姑苏卫尉呢?连宫门警卫属也逃了么?”

    “已经没有什么姑苏卫尉了。”他答。

    “就在你率军下凉州的时候,大王下令杀了姑苏卫尉,他罪在不赦。”

    我有些不以为然,这事情似乎很蹊跷……有什么天大的罪不能先压下来,以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杀这么重要的人。

    申臻继续说道,“你知道你在予州失势一事于朝中引起多大的震动么?官员们都说你假公济私、通敌叛国,其中姑苏卫尉朱梓首当其冲……”

    我还没有听明白,脑袋已经轰地一下抽紧了,张口就骂道:“简直太荒谬了,凭一战得失而判武将谋逆之辞……我为大吴立下汗马功劳,百官就这样看待我东方琅琊。”

    对方忽然抬头看看我,像是有些思虑的样子,那两道目光却犀利得让我感到无所遁形。

    “东方,我虽然与你资交不深……可,这句话不像是你说的。”

    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我无法应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再也没有看我,径自说下去,“姑苏卫尉朱梓曾是吴王派去西邺监视你的眼线,被你打瘸了一条腿……你记起来了么?”

    我一奇,脑海里敏捷地闪出一个点头哈腰的狼狈形像……原来是他,就是那个叫做朱三的杂碎。

    申臻示意我看看手里那份刚捡起来的竹简,我摊开,一个“录”字,是掌故史吏的手笔……我看尚未看完,已经惊得说不出来话了。

    “朱梓耿耿于西邺之辱,对你记恨非常,因而假传情报,说你在西邺斥巨资召兵买马,四处为自己封疆掠地,一月之内连翻围剿边境三地六族……要自立为侯。况吴中三年出将入相,吴国所有军政机要全掌握在你手中,有朝一日起兵谋反,恐大吴社稷不保。

    “此事当年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大王派数名内使长官至西邺核实,回来的都说你千金散尽,开疆劈土,边野莽夫,鹰犬可用,不得不防。百官争议,有人说你久居高位,拥兵百万,已有戾心养成,一朝被削去兵权,岂会不生颠覆之心。也有说你只是武将少年轻狂,边野恋战,不至危慑家国。

    “然而数日之后,你竟亲自派人将西邺战功上报朝廷,此等嚣张示威之举,叛乱之心昭然若揭。满朝人心惶惶,三十余道折子递上来,均有一个字——诛。”

    我越听越心惊,一把折断手中的长卷,迫不及待开口道:“小人作伥……真是小人作伥!”

    申大夫在一旁匪夷所思的看着我,“东方,我还没有说完,你今天怎么如此激动?”

    我一下子禁了口,仿佛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样的事……他继续说:

    “那些折子我都过了目,或忧患情切,或鞭辟骇撼,每一句都直击帝王之心。

    “可西宁将军力排众议,把这些都压了下来,大王当日也只言一句‘本王不信’,而镇下满朝腹诽……铁证如山,他不得不信啊。他怕你真的反了,故而明言暗示,将你封了邺邑诸侯……可你居然毫不掩饰的接受了!”

    我惊了又惊,再也无法形容现在的复杂……曾经我和浅阳之间,居然还隔着这么大的误会。我想到那日在禺怏宫前见到浅阳何渝对饮叙旧的情景,他当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你敢,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么!”,我亦觉得蹊跷。只是另一个说,“琅琊你也太认真了,我方才在跟浅阳打赌……”

    这些事情又凑到了一块,我他XX的连知道的机会都没有。

    我转身对申大夫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人跟我提过?……我甚至连一句唾骂指责都没有听到。”

    “那是官员们顾忌你啊。诛灭九族的大罪都能被大王和西宁将军压下去,让你继续做一品朝臣,谁还敢造次。你战功彪炳,大王又对你百般包容,如此一来还有谁敢私下非议……

    “我不知道你在予州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情变,以至弃三万大军于不顾,月前此报一到吴中,众臣皆议论纷纷,言你自立为候、谋反之心,都不是没有先例的,请大王勿忘前车之鉴。于是大王就当年之事为你平反,召告百官……”他说着,以一种很深沉的眼光打量着我,“这真相一旦扯出来了,国法难容,接了密旨而不奉旨行事,假通机政必是死罪,再三谗毁朝中重臣,非将朱梓正法不可。

    “本来这事经过一番朝议,为解当务之急,大王及群臣已将斩首革职几案统统撤了下去,本是有意留他。可那朱梓畏罪,望风而逃,不得已射杀于南门关口。”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思想不停的运作,胸中如升起了千叠浪涛,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东方,我对你弃兵一事仍感到质疑。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明白,大王无论如何都相信你,你若真的想反,就不要回王宫了,徒增他的悲伤而已。”

    我刚想反驳。突然间意识到,这最后一句情理不通的话,实际上……只是一个两朝老臣在情急之下所施展的苦肉计。

    没有人会听我可怜苍白的解释,所以我总是过于激动,以表鉴我是如何忠心。我绝不能承认自己所犯下的的过失,我想从每一个缝隙入手来欲盖弥彰……堕落竟是如此轻易,失足千古,回首百年。很多时候,挣脱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大夫,我骗了您。您的怀疑没有错。东方没有叛国的心,却为敌所利用,做了叛国的事。”我说着牵马离开,有些茫然的,我不止是一场闹剧,太多的事情将我指向罪魁祸首,而这些……都不是生死不能弥补的。

    他很镇定的叫住我,没有任何激愤之情溢于言表,然后将书简放进马车里,说道,“老夫宦海沉浮数十年,这千古罪人又有多少自愿而为?当年的大司徒,前朝公子宴……嗯,不提了。你还是去劝大王走吧。大王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心软,就像江南的水……身兼大任是他的一道锁。”

    我不解,“大夫,您为何要浅阳做逃亡之君?您不觉得侮辱了……”

    他伸出苍老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指向遥不可见的一方……

    “你看巍岭苍茫,曲江逐浪,横亘在吴楚之间的山河,他们不会因此而消逝……我们的心在吴国,所以该留住我们的生命及感怀,以教诲子子孙孙来祭奠家国。江浪过眼,无论它们有多么疯狂,能卷走磐石么?走的只是他们……”他说着将手收回来,指着自己的心口,“而我们,在这里沉淀为一个千古。”

    “大夫,您说的我听不懂。”

    “你必须懂……当立场崩毁的时候,人们自然会寻找新的立场,为繁衍后代树立起新的信念。”

    “我还是不明白,您的信念还在吴国么?”

    “唉……”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

    我骑马走在荒芜人迹的官道上,迎春花寂寞的开在道路两旁,像坟头上杂乱的荆棘,沙沙的风响穿过万人空巷,拖着只有荒山野岭才能闻见的诡异的尾音。

    人们弃家而逃,整个都城笼罩在一片死寂的荒茫之中……

    吴国的百姓,放朗,更薄情。

    然后我进了宫,迎来的是浅阳枯槁的神采。他站在废弃的禺怏宫前,如一尊被打了千疮百孔的假山石,余下的官员们远远地聚集在池塘对岸,满面焦急的望着他。

    我迫不及待跑到他身边,却没有言语来面对他。

    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务,他的声音微弱而暖和。他说,“这几天,突然感觉无聊了,你回来了就好。”

    我心口一提,尚未经过斟酌的话就说了出来,“浅阳,为何不质问我?”

    他笑了,有如黄花扑面的温洒。然后拉起我的手,有些执拗的,语气中满带了恳求,“去换身朝服吧。晚上……”他指了指池塘对面的官员,“晚上,大家一起吃顿饭。”

    我挣了半天没挣开他的手……

    “你总是这样,从来不肯亲口问问我什么,”……我知道,你想让我明白你相信我,可连你自己都确定……想到这里我猛地一抬头,“浅阳,我背叛了你很多次,是真的。包括自修的……”

    他手中微微一用劲,我什么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许久,他说,“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压……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你说的话么?”

    我抽开手匆匆退了下去,他在身后想拉住我,我却连他的脸也不敢再正视……我想起那段少时的对话,他说……

    “我最看不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好像这姑苏都是你的天下。我告诉你,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浜,莫非王臣。”

    “笑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朝一日你做天子,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翻船的。”

    ***

    傍晚,整个吴王宫里乐声悠扬,宣事殿的歌舞繁华到了一种浮躁的地步,我踏入大门的时候惊呆了……大家正在敬词饮酒,弹唱古今,夸张地上演着一出出盛世欢歌……

    浅阳看到我入了殿,笑着从王座上走下来,官员们回首,兴致昂然的同他一起向我致酒,

    我根本不知道大家要做什么,有些尴尬的站在门口。

    浅阳一口饮尽杯中酒,放声说道,“如何能少了这天下舞中第一人?”

    我立刻会意了。

    音乐极快,轻佻放朗,是一曲江边俗乐。宫中多奏雅章,隆重奢煌,然而那个时代已经过去……

    大家都在演戏,一份难以形容的君臣默契,一场由礼官掌典的祭奠仪式,最后一次告慰这个即亡的国家。一曲钱塘俗曲,一个梦中的神秀双子。我在门口脱了鞋,快步的游到金殿正中。

    身着白蟒官服,腰缠五尺玉带。任足尖不停旋转,衣袖翩飞迅若游鹕,和着这一曲《国风·出水莲》,指望能尽显吴越江南风。我跳起了一殿的春花水月,回旋处处,潺潺若溪流,比比摇生莲,似有水气氤氲弥漫,荷池已随我栽入宫宇庙堂。

    东风先醉倒,我恍惚地看着宣事殿里千姿百态,他们同我一样神驰于这大吴的锦绣河山……

    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抑或是随俗浮沉,立马吴山,效达天纲……这些,都是我东吴风尚。

    直到琴音渐消,我停下脚步,浮云般的阴影立刻笼罩上来,以迅猛之势散去了黄粱一梦,官员们开始掩面而泣……

    高堂的天子彷徨的看着丹陛前同他一样彷徨的人们,最终吐出一个准备已久的字——“走”……

    ……“大王。”

    “你们都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相继走出了大殿……他们依旧热爱自己的家国与君王,同时也获得了这最后一道信心与德行上的摧残赦令。

    黎大夫上前行了最后一个朝奉礼,泪水积流在年迈的脸上犹如一道道纵深纵浅的沟壑,他抬起那张斑驳骇人的脸,“我王仁德。倘若身在治世,必将天下归心,海内升平……”

    “够了!”

    他制止了余下的废话,然后扬声道,“还不走?”

    ……

    我跟着最后一个退去的背影向大门走去,前一刻还歌舞升平的大殿一下子恢复了它的真实可怕,身后传来浅阳铿锵有力的言语,

    “文官治国,武士安邦。生民流离国无本可治,文官可以走,但只要姑苏这一方土地还在,武将就不能走!”

    我回头冲他笑了笑,“我不走,我只是过去穿鞋。”

    他僵愣了一下,有些愕然的脸孔上泛起了一丝悲哀。

    “其实我,我想……身边有个人。”他说着有些难堪的侧过脸,“你还是走吧,我又不怕……看着南方铁骑踏进我大吴的宫殿,承担不幸是我一世昏庸最后的责任。”

    我已经穿整完了,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是对他自己。他像个执拗任性却又无可奈何的孩子,到最后一步也不甘示弱一下。无论我现在说什么,都会伤及他那根惨淡的神经。

    他目光游移,有些担心的看着我,手握住拳掐进肉里,血顺着他泛白的指尖流到王座上……

    我走到他身边,他镇忡不安的神情让我也无法平静,我想起了申大夫的话,我说,“浅阳,我们走吧。”

    然后我小腹挨了一拳。打在伤口上,疼得我所有的思路都回来了。

    ……

    “我们想做好,只是我们没能够招架住。所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一个大吴天子的姿态来面对毁灭。”我对他说。

    他又一次伸手拉住我,眼神飘忽不定,“他年史书里必记载我昏庸无能,称霸东方百余载强吴,亡于五世主浅阳,唯有后起者楚,主天下浮沉。”

    “浅阳,这不是你的错,一场源自于先王初阳年间的阴谋,我们不得不屈从于它的宏远与缜密。”

    他听罢,近乎疯癫的笑了,他指着我的鼻子,“那就是你错了,跟着我这样无能的君主……哈,你跟错了人。你和你父亲一样,愚……”

    我急切得堵住他的话,翻身坐到他边上,“我们没有错!是他们都说错了……你是浅阳,独一无二的浅阳。跟着你是我……”

    突然间,宫外传来一声异国的号角,伴着百万刀枪争鸣,擂鼓作响,声音尚远,有些微弱但无比刺耳……我的话没有说下去,浅阳挺直了脊背做在王座上,他想维持那个一惯傲人的姿势,可我的手在他手心里,已经快要被捏碎了。我微微挣了一下,他猛打了一个激凌。他说,

    “苍天不容我大吴……”

    空旷的殿堂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回响,我下意识的抱住他,他的身体冰凉而僵硬。“对,是苍天不容我大吴。”我重复着他的话。

    他抬头看着我,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血色,“你看我,说共振河山的人……自己却先食言了。”

    “浅阳还记得么?有一次在禺怏宫,自修说你名字不好,一边是水,一边是日,而凑出你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存在……他说这话时我们都笑了。”

    烛火里,我们在彼此过往的阴影中对视。宫外已是杀声震天,长空响彻姑苏守军们临死前的悲壮哀鸣……

    我指向已经有了一丝明亮的天外,“浅阳你听,这就是武士。他们没有文官的才思敏捷,也调制不出什么治国大方……但是在最绝望的境地里,他们永远会为你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因我的话而有了一些微小的震动,他的神情爬上一丝异样激昂的神采,我因他的神采而激动万分。

    “琅琊,许多年以前,你和自修每次战场归来,总爱唱一首歌……我不准你们唱,我总以为你们打得是胜仗,所以不必去祭奠去缅怀什么。我希望所有人都向前看,只有前方才是我大吴国的兴荣昌盛……现在,我才明白,那些成为磐石的疆场勇士,他们铸造了真正的国魂。——我想听那首歌,你能唱给我听么?”

    我点了点头,看向被新生的天光里黯然了的烛火,那里面的纷杂与激情无法形成任何一个角度,这让我有些艰涩的开了口……“操……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

    “快,快唱下去……不要停。”

    他死死揪住我腰前的玉带,有些急躁的催促道。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歌词的悲呛,曲调震撼……远处和歌阵阵。烛光幽弱里,我仿佛看到了长如蛟龙的军队,操戈猛士,红缨旌旗,烟尘满面的将领……吴国赤墨色的国旗在高风中凛冽,

    百万将士的歌声悲壮豪迈,嘹亮得满山满野都在危危颤动……

    烛火燃尽成灰,高梁单调的回响徐徐,浅阳站了起来,晃悠悠地向大殿正中的天玄地和走去,在风雨飘摇的大吴王宫里犹如一片抖动在浪尖上孤叶。

    他的王座里留下一只空余的剑鞘……剑,在他手中。

    他回头,无比坚毅的向我,道出了最后两句歌词,“‘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这也是礼官为自修启的墓铭,若有机会,你去看看。”

    我忍不住一低头,声音已有些哽噎,“浅阳,你明明……”

    然后我的话被生生卡住了,抬头只看见了满眼的血光飞溅,他依旧站立在大殿正中不愿躺下,头颅向一边歪斜着,颈处如张开着一只狰狞的口……他想把自己的头颅砍下来祭祖,可是力道还没有用尽,人已经断气了……

    所以只砍了一半。

    ……

    我呆滞的看着整个鲜红淋漓的宣事殿,地板开始轰隆隆地震动,不知何时压了满殿的黑甲楚军,他们手中扬起的长戟钢刀上牵挂着护城守军的血浆碎肉。浅阳的身体在震动中如断墙崩塌,他的头终于断开了,像颗球儿一样咕噜噜地滚向大殿一角。

    犀刀革甲的将领挡在我身前制止了兵士的行动。然后随着众人转身跪下……用宏亮而激越的嗓音高声宣道,

    “我王神威!”

    ……

    盛装金履,冕旒穗帘,他缓慢而堂皇的踏入吴国王宫,身后带起一片战后的红白难辨的天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楚国君,朝阳射在他璀璨的王冠上如一条狞邪的长龙,它们是那样张狂的飞入了我的眼。

    他只是向前走了两步,就再也没有了动作,他看着浅阳无头的身体……他泪流满面。

    这让我突然感觉无比滑稽起来,我想起自修死的时候,这个人似乎也哭了……他是一个得天独厚的戏子,他的眼泪天生蕴藏了某种祭奠的含义。

    我走下丹陛前,绕过挡在我身前的人。

    “昭和,不要哭……你的眼泪使我想起行军沼泽里丑陋的鳄鱼,它们在吞下士卒的时候,也会落下几滴眼泪。”

    他打了个寒战,然后朗朗大笑,边笑边流泪。这诡异的神情驱使我心底一点点疯狂起来,我看到敞开的大门外满园的灌木丛……一棵也没有冻死,到了春天又开始了它们蓄谋了整个冬的滋长,年年斩草不除根,年年后患。

    我走上前轻轻擦去他的眼泪,末了,指尖用力在他脸颊划开一道伤口……我的想像毫无章法的兑现了,他的血是凉的,同所有的鳄鱼一样。

    “不必去祭奠,”我对他说,“这是你选择毁了我们所有人而得到的,这个代价太大,所以该珍惜你的成果。”

    他猛地转身疾走出去……然后殿外传来他一声撕心的龙吼,宣事殿的高梁摇摇晃晃,灰尘涑涑地往下落。

    宇文的右手一直未离开过腰间的刀柄,他走到我身边说,“你不明白……这么多年,我看他走过来,他并不如你想像得无坚不摧,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所为已经到了连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你看到吴天子的头了么?……”我答。

    我明白,也正是因为明白了,撕杀的欲念在心底繁衍得俞发茂盛。

    “东方,你不要……不要太清醒,当它是场梦,就过去了。”

    我笑着拿起台前的吴国玉玺,手一松,那一地的碎片如针尖一样从眼里扎到心里,

    我的身体为之剧烈地颤抖,我从未体会过如此的亢奋。我不知道这是否源于武将喋血的天性……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掩埋在疆场黄土下的尸骨,他们一排排从阴沟里爬出来,无数个声音在催促我……战争、战争、战争……天旋地转的战争。

    我想起申大夫的一句话,“当立场崩毁的时候,人们自然会寻找新的立场”……我知道我再次将他话中的深意扭曲了,可意义本就是人营造出来的。

    有什熟悉的感觉扯着尖厉嚎叫在身体里嚣张起来,我看着殿外的身影对宇文说:“提兵百万,横刀啸马,雁门逐将斩人首!……”

    宇文大惊,他下意识松开了握刀的手,“如果……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你生活下去……”

    我一甩身走了出去,看到昭和双手撑在假山石上,额头渗出冷汗,假山已经被他咳出的血染红了。

    我指着假山后的的人工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日款款相送的浅阳,他当时就站在这个假山边上,张开胸襟,一个背水一战的姿势,身后是沉如明镜的冰湖……冰在他的激昂而又惨然的言语里消融……

    浅阳的记忆是如此清晰,他身上永远带着对春的眷恋,他喜欢看朝阳的欣欣向荣,他悲天悯人克守宗礼,他担忧他的百姓苦于征战,日薄了,他的眼里就会带了晦茫的忧患。他的微笑如江南三月温情的水……

    “应该把这假山扔到湖里去,楚国的城市里不需要前朝的东西。”我说。

    昭和沉声笑了,搀着几声断续的咳嗽。“琅琊,你能留下来……不走么?”他背着我说。

    “走?你当我是条狗么?……我为你立了那么大的功,你是封我做个上将军,还是……一个守灵人?”

    他低低的侧过头,有些拙劣的擦去嘴角的血丝,那张脸如鬼一样的阴狸却又惨白,“我要的,就可以得到么?”

    我学着记忆里那个影子,张开双臂,仰头望着故国美丽的天空,眼中涌起了酸涩,却已经干涸了,没有水滴可以落下来。我笑着指着故国单薄的初阳告诉他,“你不是已经得到了么?……多么震撼人心的山河。”

    他站直了身体,眯起眼睛看着我,也显得有些亢奋,“跟我走,我让你看看我大楚是个多么强大的国家!……对了,我忘了说……不要跟我斗,你没那个本事。”

    宇文惊骇的看着我们,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许久,他说,“你们都疯了。”

    ***

    “琅琊,我的宫殿漂亮么?”

    “好漂亮。”

    “那,以后就住在这里好吗?”

    “可是……”可是这里是后宫。

    “这里清静,宫女也少,慕蝶喜静不经常出来。”

    “恩。”我点了点头,看向花园里红艳艳的牡丹,数了数,一共二十五朵,是洛阳进贡的极品,吴国的王宫里没有这种浮华的东西……曾经有一位大人家里植了三侏,却是白的。

    “好乖。”他有些宠溺地笑笑,在我脸颊啄了一下。我有些敏感得想推开他,却还是压抑下浑身的不适,把他抱住了。“昭和,每天都要来看我。每天每天,摘朵牡丹送给我,如果哪一天你突然不送我了,琅琊会很伤心的……”

    他也点了点头,有些生硬的,然后像接到我的暗示般顺手折了一支。

    结果,还没送到我面前,已经是一口鲜血如泉一样喷出,瞬间溅红了我的衣襟,也将花催染得更加萎靡鲜艳。

    我丝毫不尴尬地接过了他手中黏腻的花,抬眼正迎上他身后的来人,那是楚王卿点的上将军,无论在任何一个空间里,他永远是个绝妙的存在。

    “大王,几位将军都在等您,商讨征伐诸侯一事。”他恭敬的说。

    这个人,充分利用手中把握的一切,为自己铺桥架路,亡国之日率领麾下十万吴军,投效大楚。楚王要一统天下,还有三百诸侯未服,正当用人之际……“胡宜,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我有些讽刺的说。

    他没有回话,跟着楚王向朝议大殿走去,似有似无的向我这里看了一眼,颇有深意的。我扬扬手中的花,笑了一下。

    以后每天,我都会得到一朵虚弱无比的花。我没有将那些花插在花瓶中,而是放在案前,欣赏它们迅速的枯萎与糜烂。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讨厌一切怒盛而虚荣的东西,讨厌、并且怜悯着,如此短暂的风光,亦是如此纤柔,还不如让它们朝生暮死……所以加速它们的死亡,是对它们最慈悲的恩赐。

    ***

    我站在广赈殿外,听到了有史以来最为讽刺的一段召文,“昔吴将军东方琅琊……智计捭阖,倾诈吴纲,诛杀骈将,卧底历险,忠直诚鉴……实乃我大楚功臣……”

    我转身欲走,一口秽物已经溅到我身上,身边是楚国的两位朝臣,

    “呸,这就是昭和十五年辄我大楚百万雄师的镇宇将军?”

    “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只是一个靠笔吏修饰的窝囊废!”

    两个很年轻的官员,看上去十八、九岁,与我当年出征一般的年龄,黑白分明的官服,隐隐透出方刚傲气,眸如夏荷般的明净……这让我既羡慕又嫉妒,不是因为被催了一口,而是那样无辜美丽的脸,让我爱不释手的……想撕了他们。

    我没有说什么,他们在我面前一唱一随,

    “文政,这你还不明白?……我在楚国还未见过如此冶艳的人呢,听说大王把他圈养在后宫。”他说着侧过头,看了看我说道,“卿本佳人,犬逐沙场太可惜了,宫廷多、名、种。”

    “你说得没错,大王想养条狗,听听犬吠,也算是意趣所在。”那个叫文政的人应道。

    好个少不更事的家伙,我仔细看了看他,骂人如此直白,又有点恃才傲物的味道,唇畔闪烁的不屑话语里,逸泄着青年特有的狂放与嚣张。一个漂亮的名字,漂亮干净的人……我折了一朵白芍药放到他眼前,他闪避不及。

    “文政,”我叫出他的名字,“有空来后宫看看吧,你会知道大王的意趣在哪里。仕途艰难,想一展鸿图,就要投君所好。”

    他愣了一下,接着满脸鄙夷。

    “荒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我的名字!”

    说完狠狠甩袖离去……

    然后我的背被撞了一下,花掉在地上。我一回头,是宇文。“怎么走路都不看路的。”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无聊的提问,弯腰捡起地上的花,方才还有些操劳的面孔在花的容颜里释化成了款款深情,“好清纯的花啊,原来你喜欢……”

    他还没有说完我已经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花,扔到地上,狠狠地跺了两几脚,然后抬起头告诉他,“我喜欢……毁。”

    他一脸错愕的看着我,愣了好久。直到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走开!别站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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