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德宛如沈泅在无重力的世界之中,载浮载沈,找不到任何施力点,使他能沉稳地站立起来。头晕目眩之际,他只能犹如大海中的一根断木,随著潮汐起起伏伏。
“祥德,你醒了吗?”
恍恍惚惚间,他感觉到一丝温暖握住了他的手,忧心忡忡审视他苍白的面容。是流梦,虽然她口里念著的,从头到尾没提及一句担忧的话语,但她那纷扰旁徨的表情,却道尽了她对他的关怀。
“祥德,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安心的调养身体,这里是顺天,我们已经离开了那片乱葬岗上,现在落脚在一座没人居住的古宅里。放心吧,那群歹徒找不到我们的。”
她为他重新换上冰冷的毛巾,窗外的夕阳已西沈,替而代之是时而发出干爆声的柴火堆。
他好累,而且伤得不轻,连他也很讶异,女流之辈的一掌竟让他病得如此严重,他从来不晓得自己也有不堪一击的一天,这或许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咦?这……这……是什么?!
他想问,无奈声音全卡在干涸的喉咙发不出任何一个音,只能眼睁睁看著流梦将手中的那一碗东西递到面前。
眼角余光中,他隐约见到汤汁全呈褐色,分不清里头的材料,可能有叶绿色、黄色的叶菜类,但糊成一团,已经近乎烂掉了。
老天……她这些东西该不会是去市集的垃圾桶捡来的吧?!
而且那碗应该称?“汤”的水中,还可以看见几朵切都没切过的香菇浮在上头,至于这汤的味道……救……救命!难道他一直闻到的腥臭味就是这锅东西?!
他直觉想逃,流梦的臂弯,他一秒钟也待不住,身体虽然虚弱,但逃命更要紧,他不想被毒死……祥德不安分的要挣出流梦的手臂。
“祥德,是我啊,流梦。”他当然知道她是流梦,就是知道才想逃。“我知道你累,可是你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不吃点东西是不行的。”流梦好言相劝,细心地将他安置在臂膀中。
“不……我不……”
“我知道你想睡,但无论如何也得把汤喝了,我喂你!”
说罢,不由分说的支起祥德的下巴灌进去。
汤一下肚,祥德便昏死过去,就差没翻白眼。
流梦并没有发觉,迳自好好扶他躺妥后,擦擦汗,一边也替自己盛碗汤,但仰头一喝下,她的反应是直接倒地不起。
“好难喝……”她在掉眼泪。???时间又过了一天,祥德依然发著高烧。
比起昨天,今天他的情况显然十分不好,体热似火,面色如酪,在床上翻来覆去,睡睡醒醒。流梦除了?两人张罗吃的外,根本不敢离开半步,只能守在床边,累了,就趴在床沿休息。
入夜之后,他的身子异常滚烫,一条接著一条不时替换的毛巾满足不了发自他体内的热气,他出了一身的汗,才没多久的工夫,衣衫便已湿透了。
这教她必须?开礼教,忘记自己女性的身分,替他脱掉那身可能让他病情更加严重的湿衣,只是,她却忘了学武之人,必随时保持警戒心。
“谁?”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震到祥德,在以为有敌人袭击他的情况下,他突地一记拐子打回去。
“啊!好痛……你干?打我?”流梦被击中右眼。
听到她修澹的叫声,他才让自己重新坠入无重力的状态中,将自己扔回宁静无声的世界。“对不……起……”
不过在昏睡前,他牢牢记得流梦为他变得蓬头垢面、疲惫不堪的模样;她的那一双手,蕴涵了无比善良的力量,温柔而坚强,却又那么的惹人疼怜。
感动在他心房蔓延,无处不在。
他迅速坠入梦境,这份单纯而快乐的体验令他睡得更加香沈……???
今晚他再度醒来是因为流梦小心翼翼微带腼腆笑容、和悉卒行走的微小动作。
他虚弱的撑开眼皮,果然就看见流梦站在床边。
她的脸色红润,下唇被她的上齿咬得泛白,而原本该是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现在被她揪住一角高高举在空中,流梦正一径将她的小脑袋往里探,对著他光溜溜的身躯“哇!哇!”
惊叹。
他不动声色凝望她的举动许久,好奇她究竟还有多少不众人知的一面。
喝,愈来愈过火了,眼前她不只是看而已,还竖起食指东戳西刺地触碰他胸膛上的肌肉。
重重吁出一口气,她自言自语的说:“你长得还真不是普通的好看,美丽细长的双眸、雕刻般的唇瓣、成熟厚实的肩膀,比起歌玄贝勒,比起弟弟们,哪怕比起京城中所有俊色逼人的公子,你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谢!他在心中暗自回答,很开心的发现她其实很欣赏他的外在条件,那将有助于拉近两人间的距离。
“当然,比起都奇来,更好上几百倍,他其实长得一点也不俊俏。”
嗯?都奇是谁?!他一?那间蹙紧眉心。
“就像我常说的,我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在男女感情上从不敢奢求多好的男子看上我,理所当然交往的对象,条件也不可能要求是最顶尖的。”
祥德不悦的皱眉。忍不住在心中轻喃:他就不是人吗?
“所以突然有一天,当和我一样平凡的都奇,出现在我面前诚恳的告诉我他想认识我,我乐得几天几夜都睡不著觉。”
我就不诚恳吗?祥德越听越不高兴了。
“唉,又哪里晓得到头来自己不过是他用来接近吉梦的一只棋子。祥德,其实我不是不?你向我提亲的事情心动,而是我很害怕、也很自卑,像都奇这样相貌平庸的男人都能够耍我了,何况是比他出色一百倍的你?你说你要娶我,我怎晓得你是不是另有目标?”
不敢答应,你也答应了,我绝不会给你机会反悔!
况且,我们的关系早已不单纯,你除了嫁给我,没第二人选!
他阴鸾的在心中暗自起誓。
“老一辈的嬷嬷、奶娘常说男女光亲个小嘴就会怀孕,你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为什么我到现在半点?象也没有?”她盯著自己的肚皮。“如果有的话,我或许能理直气壮……”
理直气壮什么?
“嫁给你!待在你身边!”她躺下身来偎在他因翻身仰躺而展开的左臂上,将她爽凉的脸颊贴在他热滚滚的肩头。
在她这凡事都中规中矩的生命中,今天她就要背叛所受的女德教育,偷偷干一次下流的坏事,倚傍在袒露著胸肌的男性身旁,随而嗅到他平稳呼吸的鼻息。
她也渴望有人疼、有人爱,今晚请由著她,她发誓她一定在明天鸡呜之前醒来,绝不被人发现……终于,她累得再也睁不开眼,沉沉睡去。
祥德的睡容同样安详极了,他的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窗外明月高悬,梧桐树的叶子向雕著松竹梅的窗棂投进了淡淡光影,夏日已尽,凉风阵阵吹拂著,传来阵阵花草香气,格外令人舒适、写意。???第三天了,在流梦看来,祥德的病已有起色,但一天之中仍有大半的时间处于昏睡状态。
流梦放下为他擦完身子的毛巾,眼中仍显现一抹忧虑之色,以一个男人的体格来说,他已经是属于虎背熊腰型的,但为什么病这么难好?
“烧已经退了大半,照理说他应该早就能下床走动了啊,?
什么还这么虚弱?”呼!流梦逸出一声轻叹,百思不解。“吃饭要人家喂,喝药要人家吹凉,连更衣沐浴都要人代劳,内伤难不成真这么难治?”
想著想著,她抬起手臂要去擦拭自己脸颊边的汗滴,突然间一阵刺鼻的味道倏地窜进她的鼻腔!她顿了一下,第二个反应马上揪起自己的衣领猛闻。
嗅!嗅!嗅!
她越间越觉得臭,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她倏地弹起来大叫:“不可能!”
她才不相信这股酸涩味发自她身上,更没想过“脏”字会与她画上等号,她想都不想马上伸手就去解衣扣,但动作做到一半,眼睛一瞟,她突然记起祥德就躺在她面前。
“呃……”她顿住。“好险!差点走光!”
她揪紧领口,拉稳衣摆,缩著脖子便往外头去了。
她才一走,祥德的眼睛立刻炯炯有神的睁大,好整以暇沿著床畔坐起身。
“格格就是格格,不笨嘛,懂得保护自己的金肢玉体。”
意有所指的呢喃一句,祥德拽开袍摆下床,并以稳健的步伐尾随在她身后而去。
那样的速度,横竖看,都不会是一名病人做得出来的动作!
流梦出了古宅没多久,便转进了高大而狭长的竹林,祥德跟著她穿过了竹林来到一处湖光山色秀丽,瀑布水清而泓涵的幽境。
在那里,他看傻了眼,眼前竟是一幕世上最美的景象。
犹如帘子般的瀑布前,流梦站在畔边专注的解开头顶上的发髻,放下一头青丝,小心翼翼的以手舀水轻轻的拍打在头发上。
微近褐色色泽的柔软发质令人垂怜,想靠近一探究竟。
但真正令祥德心神不宁的,却是她早先褪开外衣,只留一件轻薄的绸衣披在身上。那件绸衣一点一滴被冲下的山水溅湿,勾绘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
流梦洗完了头之后,想也不想就脱掉身上的绸衣及肚兜滑入水中,坐在水里的大石头清洗肮脏的身体。
“好痛……”她触碰到挨了祥德一拳,现在已经瘀青发紫的右眼,马上啧啧的叫成一团,痛煞人也!
洗完了脸及身子,她并不急著起身,索性靠坐在石头缝间,享受山水带来的凉意,洗去种种的疲累感……她回忆起那天在乱葬岗的情形,长这么大什么样的大事没见过,竟然在一个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先是撞见一大群恶人,然后更夸张的是,他们还将她与祥德逼到了几百里外的顺天来,?
的只是逃避他们的追杀,这群恶人实在太过分了些!
遇上这种事,也难怪一直以自己伟岸胸膛保护她安全的祥德会在最后因体力不支而倒下……算起来……“祥德全是为了保护我,才搞成现在这副德行为!”
突如其来的领悟,令她忽地从水中立起,她心想,她现在能这样健康的站在这里,全拜他所赐,她真该感恩。
这样的一个画面真饱了祥德的眼福,他的视线缓慢梭巡,先是她脂粉未施的秀容,然后是她的鼻、她的唇,再来是垂在她肩膀四周的湿发,胸口、腰身,然后便是神秘的禁地。
祥德的眼神不由得深邃起来,面无表情,不愠不火,让人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这么一来,他岂不真的有恩于我,若他坚持要我以身相许,也是应该的喽!老实说,在这之前,我一直处心积虑要对那天在王府向他承诺的誓言食言而肥,现在……”
流梦完全陷入可怕的想象。
“啪!”
“谁?!”她蓦地转头,祥德一个不注意踩断脚下的一截树枝霍地弹回她的注意力,而当她膝盖打颤、慌张失措地穿妥衣物循声赶到时,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已空无人影,除了一截残断的树枝。
她知道树枝不会自己平白无故断掉,难道,这又是……这么一想,她的背脊又开始发凉,直打哆嗦,还是快回去吧!???市街上车水马龙,各式摊贩四处林立,有卖热汤热食的面店,有卖蔬菜水果的菜贩子,更有杀猪宰鱼的肉贩。
流梦在生鲜蔬果聚集之处穿梭,正在?今天的晚餐张罗。事实上,她什么都不懂,只能凭感觉采购,再把它们全扔进锅里,煮成一大锅的大杂烩。
“难不成真要请道士去做法吗?”
“我看可能真得好好考虑看看,你们不觉得最近越来越不安宁了吗?昨晚我才被鬼压身?!”
“是你老公吧!”
“要死了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
一票女人闻言吱吱格格笑个不停,她们充满怪力乱神的话题,令刚好路过的流梦停下脚步凑上去听个究竟。
“那座宅子以前听说发生过命案,后来原本居住在那里的人搬走之后,便开始变得不安宁。”
“对呀,我爹常告诫我能离那里多远,就离多远!免得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不该看的?什么不该看的?!”流梦插话问。
另一名女人受不了这蠢问题,抢由著道:“当然是那种会飘来飘去,又看不见形体的东西!”连这都要问,笨!
“耶!不对、不对,那座宅子的鬼比较厉害,何止形体清楚得不得了,连半夜唱歌的声音都能传遍整座古宅。”
“唱歌?!”女人们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那不就是女鬼喽!”
“年轻还是老的?”流梦问。会是吉梦吗?但吉梦不是鬼啊,她可是活生生的人耶!“什么年轻、老的,根本就是老妖魔了!”
“对啊,对啊,听人说这老妖会化身成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专门勾搭路过年轻男子,乘机吸取对方的精魂,女人她还不要呢!得手之后,就露出血盆大口的真面目,活生生的将对方生吞下去,连骨头都不剩!”
“呕!好恶心!”包括流梦在内,所有人脸部肌肉破成一团,舌头一个吐得比一个长。
“除了这些以讹传讹的传说外,已经好久没听说有人被吓到,可是最近怪事接二连三的发生,不是听见女鬼在唱歌,就是突然间出现在你面前,以低柔的声音问你‘这是哪里?’,吓死人了!”
“哎啊,好恐怖呀,要是让我亲眼撞见,我看我肯定吓得尿裤子。”
有人发问:“喂,你们说了这么多,那女鬼到底何时出没?
下次如果我真的必须从那里经过,一定务必避开那个时间!”
她才不想活见鬼。
“鬼是属阴的东西,自然是在入夜之后才会出来活动,不过如我先前说的,这只黑眼鬼道行比较深,不受时辰控制,任何时间都会出来游荡吓人。”
“等一下,你刚刚说的那一句‘黑眼鬼’是什么意思?她的眼睛很黑吗?”
“不是,据说这只黑眼鬼,有一只眼睛的眼眶是黑的……”
“像我这样吗?”
流梦的一句话,挑起大家的注意,下意识转头看向她。
“怎么样?是不是?”
大伙儿呆了一秒。“哇!”
凄惨的尖叫声响彻云霄,霎时一窝子女人逃命似的纷作鸟兽散。“鬼啊!”
“等等,等等,我这是被人打的,喂……喂……”???“啊!有鬼啊──”另一声清亮的惨叫穿透方圆几百里。
古屋前,流梦才买菜回来,经过的行人一看见她,立刻吓得拔腿就跑,留下她一个人呆呆的伫足在门前台阶目送他们。
她实在不懂他们究竟凭哪一点断定她是鬼?难道,就因为她住在这里,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就将她与鬼怪联想在一起?
拜托,她虽然长得不够美丽,但怎么看也是人模人样,好吗?
“当我是鬼!真失礼!”
咕哝一句后,流梦收回视线抬头望视这座庞大的古宅,一阵风吹来,卷起一地尘沙,一瞬间,她竟也觉得这里阴森森的,不由得搓起自己泛疙瘩的臂膀。
看来,这里恐怕真有些古怪!
她是女人倒还安全,对方是美艳女鬼,就算出现也是缠著祥德。
比起她来,祥德的性命更加堪虞。
她注意天空乌云密布。可惜天快下雨了,否则她现在肯定收拾包袱立刻带著祥德搬离这里,再去找其他安全的落脚地方。
她走进庭院中。
“砰!”
也不知道是风吹的关系,还是真有无形的力量存在,她身后的那两扇硕重的门板居然在她后脚刚缩入屋内的那一?那间,轰然一声重重关上,吓得流梦差点跳起来。
她飞快回头,但是身后除了无动静的宅第大门什么也没有。
好可怕!她猛搓揉自己发毛的手臂,匆匆离开。
但她自始至终未曾动摇过一个念头──她不会丢下祥德自顾逃命,要走两人一起走,而且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尽全力保护祥德!
她正经八百地告诉自己,至于保护的理由与动机,她决定不加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