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离开他温暖的胸膛。“我去看他。”
他瞪着她看了好半晌,忍不住掐她的脸一把。
“真是个傻瓜!”让他好不舍。
她没否认,走进厨房关掉炉火,又走出来。“我们走吧。”
“要通知你姐姐吗?”
她摇头,“我姐上星期到澳洲工作了,不在台湾。”
“嗯。”他朝她伸手,她的手覆上他掌心,他紧紧握住。
两人相偕出门,一路沉默,直抵医院。
第8章(1)
病房门前,她抓紧唐翌磬的手,呆站好几分钟,仿佛里头有让她恐惧的洪水猛兽。
他不催促、不动作,只是静静陪她调整心情。
终于,她伸手推开房门,轻缓踏进去。
床边的看护起身,朝他们点头,正要开口,唐翌磬摇头且示意她离开。
病床上的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有气无力却努力睁大眼睛,吐出虚弱的字音。
“小晴……”眼眶蓄的泪,随着抖落的声音滑下。
她没说话,往病床靠去,看护退出病房了。
床上的老人,肌肤蜡黄,眼白也呈浊黄,干枯的身形,肿如球状的腹部,方旖晴安安静静地看,任由晦黯情绪滋长。
“谢谢你……还愿意来看我。小晴……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们……”
方润楠断断续续的说。
“姐姐出国工作,不在台湾。”她僵硬开口。
姐姐出国工作,或许是最好的“恰巧”,因为她知道,面对生父的最后一面要不要来看,姐姐肯定比她煎熬。
方润楠点头,老泪纵横,病痛的折磨远不及弥补不了的愧疚,他不知道如何开口求女儿原谅,却又极度渴望在最后关头得到谅解--
“你姐姐……上星期来看过我,跟一个男人。”
方旖晴很讶异,她没听姐姐提过。
“她希望……我别再打扰你们,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们原谅……我知道你们恨我……可是我……”他呻吟一阵,从骨头传来的剧疼,让他好半晌说不出话。
看他握紧拳头,像在忍耐极大的痛苦,方旖晴觉得自己被切割成两半,尚有良知的她正问着另一半冷酷的她,为什么不让生父好过一点?
她没说话,抿紧唇,面无表情。
人,最早的记忆,是从几岁开始?
生父被病痛折磨,但此时此刻,她却被深埋的回忆折磨……
生父那双手,曾经如何痛打妈妈,她其实都记得,只是从未对姐姐承认过。
她忘不掉,他拿勾铁卷门的钢条,往妈妈的头一下一下地敲,他的脚还踹着妈妈的肚子,嘲笑妈妈是个生不出儿子的贱货!
那时,她才一岁半吧?走路还不稳,她很想救妈妈却怕得动不了,因为妈妈一直流血,姐姐哭着要救妈妈,却被生父用力摔到墙边。
生父指着她和姐姐吼,骂她们跟妈妈一样是贱货、是赔钱货……
她记得,什么都记得!
那天,是她这辈子最黑暗、最漫长的一天。
施暴后,生父将她们赶出家门,隔壁好心的叔叔送妈妈到医院,妈妈住院好久,邻居叔叔后来变成她们的爸爸。
妈妈出院后,她们搬到别的地方,日子才变得比较好。
她记得,都记得,关于那些恐怖的暴力、难听的叫骂。只是,她很小就懂得,想要好好过日子,就要学习遗忘。
她以为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现在,看着生父油尽灯枯躺在病床上,那些关在黑暗里的记忆全出笼了。
对他,她喊不出一声“爸爸”。
她唯一的爸爸,是那个救了妈妈、救了她和姐姐的爸爸,会带她们去吃红豆棒冰、会把她们抱在怀里哄,说她们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
这个男人,不是她们的爸爸,而是她跟姐姐最想忘记的梦魇。
“小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请你原谅我……求求你……”
“……你让自己好过一点吧。”她终于勉强开口。
“你能不能原谅我?”
空气凝滞,只听得到方润楠沉重呼吸,与哽咽哭声。
“我原谅你。”方旖晴道:“你让自己好过点,我请医生帮你打针,好不好?”这是她仅有,能用在生父身上的怜悯了。
“好……谢谢你……愿意原谅我……”
方旖晴离开病房,朝护理站走,依旧是面无表情。
病房里,只剩唐翌磬与方润楠。
“拜托你,好好照顾小晴……”
“你真是个自私的混蛋!”唐翌磬转身,也踏出病房。
片刻后,医生、护士进来,将针剂打进点滴,沉默的离开。
方旖晴站在病床边,看生父闭上眼睛,半小时、一个小时过去,直到方润楠最后一个呼吸停止。
她呆怔,听仪器不停鸣响,然后,她茫然地看向一旁的唐翌磬。
她不晓得自己的表情有多可怜兮兮,只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留在这里,她近乎哀求的说:“对不起,你可不可以帮帮我?我想、我想先回去……”
她顾不了唐翌磬会怎么看她,他虽然好几次要她别管,但也许他心里期待她更善良、更有人性一点。
可惜她的良善与人性,没办法用在生父身上,因为过去的伤害太深,深到她对任何人都说不出口。
唐翌磬摸摸她的脸,医生、护士陆续进来,他将她带出病房,交代等在走道上的看护,送她到医院门口,帮她叫出租车。
他回头走进病房,医生正式宣布死亡时间,他立刻打电话给早已约妥的礼仪公司。
唐翌磬步出医院已是深夜,黑绒绒的夜落下倾盆大雨,他烦躁不安奔入雨幕,飞车回到住处。
驶进地下停车场前,保全却走来敲了他的车窗。
他降下车窗,保全开口说:“唐先生,方小姐一直坐在喷水池边……”
唐翌磬叹气。他晓得她心里难过,虽不想让她一个人回来,但更不愿意她留在医院。
“我知道了,谢谢。”他将车子开进地下停车场。搭电梯上一楼。
这么大的雨,她一个人淋雨很难受吧?
出了电梯,在挑高的一楼大厅站了会,他才朝中庭的喷水池前进,雨狂暴落下,远远便瞧见全身湿透的她。
他缓步走近,在她身边站定,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冰凉的肌肤让他心疼,她仿佛远游的人,神情迷茫的抬起头。那神情,比她在医院向他求救时更无措、更可怜。
他的叹息被雨声吞没,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弯身一把将她从水池边抱起。
这场冰冷的雨燃烧了他的心,唐翌磬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可以这么痛,只因一个傻女人淋雨。
进电梯,他们衣服、头发滴着水,唐翌磬望着怀里眼神迷茫的人儿,无奈的吐了两个字。“傻瓜!”
他抱着她进屋,将她送入浴室,走进她房间拿了干净的衣服,又旋回浴室,掐了她的脸。“我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要你,你听得懂吗?”
她原本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静静看着他,然后点头。
“所以你自己洗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我也去洗澡换衣服,浴室的门不准锁,十五分钟后,我再进来,可以吗?”他声音有些严厉。
她没说话,只是温顺的点头。
“快洗澡吧。”他叹气,心疼地在她冰冷的颊边轻轻吻啄一下。
他退出浴室带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用极短的时间冲了澡,换衣服,出来拿了拖把,将先前进屋的湿漉路径抹干,正好十五分钟。
他走至她使用的浴室,敲了几响,不等她出声,推开门,见她已经换上干净衣服,长发擦拭过,但发尾还滴着水,她把换下的湿衣服捧在手里,看着进来的他,有几分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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