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静无声,人人都在聚精会神学习的晚自修教室里响起这种伴著卡通音乐的可爱声音,著实大大的不和时宜。
狄健人脸色一变,赶紧伸进口袋将手机的消音键按住,却见刷刷刷地满场谴责、纳闷、好奇、疑惑的目光全部向他扫射而来。
天杀的!哪个混蛋把他的手机铃声给换了?
他几乎是硬著头皮顶著管理员杀人的目光逃出自修室。一出到外面,看清是什麽号码後,他便对著手机叫骂起来:“维拉!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害他丢脸死了!这小子究竟在想什麽?
手机那头果然传来维拉愉快的声音。
“阿健!好听麽?那可是我亲自录制下来传到网上下载的喔!你不夸奖我吗?”
夸你个大鬼头!
狄健人不得不再次承认自己无法理解维拉的思考方式。
“拜托不要再干这种事了!给我马上把铃声换回来!”
“NO!”
维拉一口拒绝,似乎还可看到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模样。
“那是我的爱心铃声,不可以换掉!”
狄健人气得只能直翻白眼。
不换没关系,他自己搞定!总之别想叫他顶著这弱智至极的铃声走在外边!
维拉仿佛猜到他心思似地说:“阿健,你不要自己偷偷换回来哟,我可是加了置顶程序的,除了我,谁也删不掉,也别想用其他的铃声覆盖在上面!”
“你说什麽?!”
狄健人几近暴走,一声巨吼吓得八方路人纷纷走避。
果然是小恶魔!缠死人不偿命!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岂不是叫他每次都要设置成震动式的?
“阿健,我们去玩好不好?你现在在哪里?我开车过去接你。”
像是没听到狄健人的咆哮,维拉径自开心地说。
“开车?”
狄健人怀疑地道。
“你有中国的驾驶执照吗?”
“没有呀,反正会开就行了嘛。”
维拉说得理所当然。
什麽叫会开就行?
拜托你多少也遵守一下中国的交通规则好不好?!
“阿健~~~怎样?我们去玩吧~~~~~”
维拉贸起劲来缠著他。
“玩什麽玩?我哪来那闲工夫?!”
你当人人都有一副天才头脑啊?
可恶!为什麽这种古灵精怪的小鬼年纪轻轻就能考上什麽博士,他却连连几门亮红灯?!老天真不公平!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摆脱艾里那个烦人精,机会难得耶!我们可以好好过过两人世界。”
维拉还很惋惜地说著。
谁要跟你过两人世界!
狄健人正要拒绝,手机突然被人一把抢过。
什麽人这麽大胆?敢抢他的东西!不要命了?!
正要发火,扭头一看,竟是维拉所谓好不容易甩掉的艾里。
只见他朝手机吼了一声:“维拉!回家睡觉去!”
然後啪地大力按上挂机键,随即眼神不善地盯著狄健人。
“……谢了。”
呆了几秒,狄健人说道。
来得好!不然他还不知道怎麽才能叫那小磨人精打退堂鼓。
“手机还我。”
他提醒道。
艾里默默地将手机递给他,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他是不是想说什麽?
狄健人这麽想著,遂好心地站在原地等他开口。可等了半天艾里还是不说话,他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小鬼!给你最後十秒锺,有话赶快说!
十……九……八……七……六……
五……四……三……二……
一!
不说拉倒!
狄健人正准备掉头走人,艾里发话了:“狄健人!”
噢?叫他了?
狄健人停住刚抬起的脚步,斜睨著他。
艾里的脸色不是很好,平日湛蓝如碧空的美丽眼眸此刻也有些黯淡,宛如罩了迷雾的海洋。
“拜托你,不要让维拉心存幻想,如果你确实对他没有意思的话。”
这是自维拉向他告白以来,艾里对他说的第一句较为和善的话了。
狄健人扯扯嘴角,想笑笑不出来。
“你也看到了,是他缠著我。”
如果他的举动还不叫拒绝的话,那是不是要求他脸上刺上“维拉勿近”四个大字以表精忠拒爱之心?
艾里没有答话,只是沈默。
狄健人看看他,喟叹一声道:“好吧,我们找个地方谈谈,你最好把要说的一次说完!”
拖拖拉拉也不是他的作风,只是今晚上的自习又上不成了。他就说他的学习怎麽总是上不去,原来是烦恼太多,楣神上身。
***
“维拉有一些妄想症,对某些事情相当执著,尤其对於救助过他的人,更是近乎英雄式的崇拜,而他往往又将之诠释为爱情……”
在夜凉如水的凉亭里,艾里幽幽地说著。
“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在小时侯他曾遭受过一次绑架。其实那时侯原本遭绑的应该是我,维拉却突然跑出来,绑匪又分不清我们,就把他给带走了。他差一点点就被歹徒杀害,所幸有一名高壮的男子救了他,从此维拉就产生一种英雄崇拜症,凡是具有迫人气势英雄气质的男子,都会引起他的好感。”
“……”
狄健人哑然,半晌才道:“英雄气质?陶宇桓有吗?我有吗?”
搞了半天他还不晓得自己原来还是个英雄。
艾里瞟了他一眼。
“那是有一次我们做实验,维拉不小心绊了一跤,差点摔倒,是陶宇桓拉住的他。”
狄健人更是瞪大了眼。
那个魔头有那麽乐於助人吗?
“当然他才没那麽好心,是因为维拉摔著的话他做到一半的药品也会跟著被摔烂。”
艾里补充道,显露出明显的不满和恼恨,可见他对陶宇桓的印象还是没有改观。其後他又瞅瞅狄健人。
“至於你,我承认你确实有舍身救人的勇气,难怪维拉会找上你,他早算好了,陶宇桓对你也有好感,而他既喜欢陶宇桓又心仪於你,只要!你一个,另一个也会跟著粘上来,一石二鸟,省时省力。”
难怪!那个小恶魔居然还打有这种算盘!
狄健人又忍不住牙痒起来,可一想到维拉曾经的遭遇,不觉又有些心生怜悯。
哎,这个童年的遭遇啊,往往可以影响人的一生。
比如他,一生注定是敬辉的保护神。
艾里继续说道:
“但是维拉并不懂得如何划分爱情与崇拜,总是将爱情的帽子戴在崇拜头上,不分东西地狂热一番。他又非常执拗,对於认定的东西绝不轻易改变,所以……”
“所以他会对我死打烂缠?”
狄健人接上他的话道。
艾里眼色一变,瞪住他,完全以一种保护者的口吻道:“维拉只是执著,他并没有什麽恶意,我希望你不要伤害到他!”
不要伤害到他?又不能让他心存幻想?又要明白地拒绝他?
这个在逻辑学上有没有谬误?
他又不是情感专家,哪知道该怎麽做?
狄健人看著他,连苦笑都表示不出来。
艾里调转目光,蒙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懊悔。
“……因为这样维拉太可怜了,只有他一头热,对方却从不予以回应……我不赞同维拉追求你也是有原因的,不是说你哪里不行,比起陶宇桓来,你要好太多了,但是……你能够以同等的爱回应维拉并给他幸福吗?”
问话一出,回以的是一片死寂。
用得著他说吗?
狄健人答不出来,不是因为答案不明确,而是因为太明确反而凸显出维拉的可悲。他并不讨厌那个男孩,如果不是总在他身边做一些所谓爱的提醒的话还是挺可爱的。如此爽朗而又活泼的一个男孩子,应该不会缺少爱才对,抑或因为身份的特殊,所以找不到相合适的对象?可是……也不该找上他啊……
“你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对吧?”
艾里笑了笑,笑得很艰难,显露出未曾见过的忧郁与哀伤。
“我就知道,凡是维拉追求的人,都没法对他投以对等的感情,到头来伤的还是他自己……”
“艾里?”
狄健人隐约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不确定地问道。
“维拉以前交过一个男朋友,也是他倒追的,不到两个月,那个人就抛弃了他,只说无法忍受维拉过人的智慧与过度的热情……”
艾里眼底扫过一缕憎恨的光芒,阴霾更深了几分。
“但是这是维拉的错吗?他聪明他热情有什麽不对?如果不是真心,一开始就不应该接受!到最後竟然用这麽蹩脚的理由当做借口!真是太恶劣了!”
原来那小子还遭人抛弃过,真看不出来!
“那维拉怎麽表示?”
狄健人的同情心被引发出来了。
“他难过得一个星期都锁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还把做到一半的实验给砸了。”
艾里的面色阴骛之致。
“当然,那个男人也没有好过,我叫了一群人小小地教训了他一顿,谁叫他伤害维拉的!”
不知是警告还是顺带,他补了这麽一句。
“教训?”
怎麽教训?
“只不过让他付了半年的医药费和住院费而已,便宜他了。”
艾里轻描淡写地道。
狄健人愕了好一阵子,而後终於无声地笑出来了,但若不是看到他面部肌肉有动,还不晓得笑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算是威胁吗?
这个艾里果然非善类也!他若让维拉伤心流泪的话,是不是也要做好被三K党越洋追杀的准备?
“你想怎麽样?”
狄健人索性干脆地问道。
说了这麽多,也应该进入主题了。
艾里坚决地望著他,毫不含糊地说:“尽你所能,在不伤害维拉的情况下,让他死心,然後乖乖跟我回美国!”
这不给他出难题吗?
狄健人差点就骂了出来。
又要不伤害维拉,还要让他死心,别说尽他所能,就是尽全校所能都未必办得到!一般的拒绝是不可能打退维拉坚若磐石日高一丈的积极进取心的,若使用一些非常手段,那被拒绝的一方就免不了多少受到一点伤害,除非没有热情,失了恋有哪个不伤心的?何况维拉又是个热情过剩的小鬼!
想著想著狄健人又开始头痛起来,他为了课业压力就已经很大了,为什麽还要给他出这麽一个超出他专业范围的难题?
解剖人体,只需动动刀子,探病医人,只需对症下药,可这拒爱的艺术,他从来没有修过。
如果要算大学里的爱情学分,不用说,他也一定是不及格。
干脆就仿造上学期柯卿远被甩的戏码,说祖上第几代在八国联军侵华时期被一美国兵杀害,从此立下了後代子孙绝不可与洋人来往的铁律,因此YOU,FAIL!
不过,这首先对那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总之就是那第N个爷爷不敬,其次也不一定能唬住维拉,搞不好还会冒出一句:“为了赎罪,我代替侵华美军以身相许!”
到时他麻烦更大。
“不如这样好了,艾里,你去找一个你看得顺眼,值得信赖的,又配得上维拉的,可以把维拉托付给他的人,制造一点小小的意外让他救了维拉,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狄健人机灵一动道。
反正维拉喜欢英雄嘛,给他造一个就是。
“皆你个头!”
艾里一听立刻怒目圆睁,张口便骂:“我警告你,不准再给维拉增添无谓的烦恼!他最好是谁都不追,老老实实地和我回美国!”
说什麽!
狄健人的火气也上来了。
“你的占有欲未免也太强了吧?维拉是维拉,你是你,难不成连他爱人的权利你都要剥夺?”
艾里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维拉是我的,我会保护他!”
“艾里,你……”
你是雏鸡的妈呀?简直比严家那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狄健人不禁对维拉深表同情,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深刻地体会到艾里与维拉的不同。虽有著一模一样的外表,同样的执拗,同样的偏激,同样的强人所难,但──艾里没有维拉的活泼爽朗,却更多一分维拉所没有的阴沈──在不经意的时候,那不属於他那个年龄的早熟常常会在那蓝眸的最深处折射出来。
“那种崇拜根本不叫爱!维拉只是没有认清而已,但我不会允许这种错误一再发生!”
艾里说道。
“维拉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一定要让他过得幸福!”
手足情深!
这是狄健人听了这麽多话後唯一得出的结论。
你是树来我是藤,金凤玉露一相逢,你是茶壶我是杯,缠缠绵绵化蝶飞──
啊!错了!他在说什麽?这是描写情人的嘛。
他的脑子都快被这对兄弟弄混了。
“手足情深固然是好事,可你也太保护过度了,这会引起维拉的反感的。”
他好心好意地劝道。虽然他自己也没资格这麽说,最好的反例就是敬辉这个超级保护过度型,但也不能完全怪他,因为敬辉还没有维拉那麽独立,而且不是他不放手,是敬辉不放他。
维拉啊维拉,你究竟是幸福还是可怜呢?
说真的,狄健人还是有那麽一点感动的,毕竟这年头这麽爱护弟弟的哥哥已经不多了,尤其他们还是双生子,艾里顶多也就比维拉早那麽几分锺。他没有亲兄弟,却有像亲兄弟一样的堂弟康人,只不过他总是习惯将关心隐藏在冷漠的面具之下,因此往往会造成误会,而他又不善於解释误会,还好康人与他不同,是个开朗的好男孩,很多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只有他一直放在心上。其实能够像艾里那样干脆地表达出来该多好,可关心和道歉的话到了他嘴边却像化做了石头似的骨碌一声又往下掉,结果还是什麽没说。
性格使然吧?他也没打算改,纵使被认做薄情寡意也无妨。
艾里看著他,眼睛的颜色逐渐改变,由湛蓝变成深蓝,继而灰蓝,最後竟有些发青。
“我对维拉,不仅仅是手足之情。”
他低低地说著,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
“什麽?”
狄健人听是听到了,但没听懂。
“维拉,他是我从小就发誓要用一生一世来守护的宝贝,不管他说什麽,我都绝对不会离开他,我宁愿作为他的影子,倾尽一生地陪伴在他身边……”
狄健人愣了,望进艾里深沈的眼里,不小心地捕捉到了什麽,他倏地一惊,似乎明白了什麽。
“艾里!难道你……?!”
莫非不是单纯的兄弟之情?
这不可能!太荒谬了!
会遭天谴的!
“没错!”
艾里迎向他惊愕的目光,丝毫没有闪躲。
“艾里!”他喊。这岂止是震惊?
“维拉是你弟弟!”
而且是双胞胎,是同时处於娘胎里的同血缘的兄弟呀!
“我知道!”
艾里从石凳上站起来。月光在他的肩膀上撒下如玉的光辉,仿佛带著点哀愁的亲吻般,一头金发也镀上了一层银灰,丝丝缕缕,甚是动人,可惜背光,看不情他的表情如何。
“这是我选择的道路,我绝不会因世人的偏见而退缩的!”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步伐轻盈得好似夜里的怪盗,留下狄健人仍处在震惊中久久不能恢复。
这叫什麽?同性恋?兄弟恋?双生恋?
或是……?
他不得不怀疑艾里是否有自恋倾向了,说不定那对兄弟前世正好是一朵美丽的水仙花呢……
***
正当狄健人还在为手机铃声烦恼时,却发现艾里不知什麽时候已经给他换过来了,只不过这回是一首“太阳大呀地球小,月亮绕著地球跑,咿呀咿呀哟”,好在还可以删掉,要不然他真的会抓狂。
那厢的事还没有了结,这厢又隐约有些不太对劲起来。
敬辉变了,不知是好是坏,自主的程度超乎狄健人想象地大幅度递增。
比如说他今早没课,但他一般都会把闹锺定到7点起来叫敬辉上学,谁知他才刚睁开眼,就看到那本该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小子已经著装完毕,甚至还把他的早餐也买了回来。
“阿健,你醒了?我去上课了,中午见。”
敬辉这麽说著,手脚利落地准备好一切,便轻轻地合上了门,带著一抹如烟的微笑,乖巧得令狄健人以为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那是敬辉吗?还是田螺仙子变的模样?
还有就是,敬辉居然不哭了,也不黏著他撒娇了,面对他时总是一副恬笑平和的面孔,乖乖地上课,乖乖地上自习,乖乖地做作业,什麽都是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回到寝室连原本由他一手包办的杂事也能够亲力亲为,主动得令人发噱。
再比如说被子,敬辉从来不知道怎麽摺才不会使被子又皱又塌,所以通常床具全都是由狄健人来整理的,现在虽不能说摺得很完美(反正又不是艺术品),但也算过得去,起码他懂得自己起床叠被子了,此外连衣服什麽的,他自动自觉地在狄健人动手之前就全都洗好了,其中还包括狄健人的那一份,只不过狄健人在看到阳台上那还在滴答滴答直掉水珠的衣服时叹了口气,取下来重新又洗了一遍并送去楼下洗衣房甩干。
虽然这些对一般人来说都是力所能及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但敬辉做起来却相当困难,也不能说他娇生惯养(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只是他天生少根正常的筋,越是大多数人会做的,他越不会做,而大多数人不会的,他就学得会。
姑且不论做得好不好,毕竟敬辉是做了这些他向来不擅长的家务活。而且他也不会乱丢东西了,一直以来他只要走到外面,身上的东西总会落一两件,要麽钱包不见了,要麽课本不见了,要麽书包整个不见了,总之东西绝对不会完整地带出去完整地带回来就是,更经常的是连他自己也搞不见了,在偌大的校园里走半天找不到回寝室的路,於是就哭丧著脸急CALL他来认领。而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少,甚至可说没有了。
诡异,真的很诡异!
照理说,他应该长长地松一口气才对,并祝贺敬辉的独立。然而,没有听到敬辉的哭泣和撒娇,他竟没有料想中的解脱之感,反倒渐渐沈重起来。
是突然轻松过度感到不习惯吗?
严敬辉出去上自习的时候,狄健人常怔怔地望著他的书桌发呆。
敬辉不再依赖他,这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啊,为什麽他反而还感到患得患失呢?
这一切都是他所盼望的不是吗?
敬辉主动放开他,自己走,不再哭哭啼啼像个没长大的孩童。天使总算学会飞了,以後会变得更加绚烂夺目,更加美丽耀眼……
而他,只需站在远远的地面看著就好了……
说不定连看护也不需要了……
他一直都是这麽希望的……
他们可以过各自的生活,不再像蔓藤一样,没有一方就走不下去……
可是……可是……
为什麽他的心还是这麽空呢……?
看著严敬辉床上叠得马马虎虎还过得去的被子,狄健人突然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拉开,尔後愣住。
他在做什麽?敬辉已经不需要他帮摺被子了……
那他现在在做什麽?
手痒?坐不住?还是勤快过度?
说不过去啊,有这麽多的空余时间,他为什麽不好好看书?特别是那解剖课,从上次陶宇桓强吻他之後他就一直逃到现在,连课也不去上了,凡是与解剖课有关的全部靠自学,可毕竟技术的东西和理论不同,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他根本看不懂那本书讲什麽!
这种时候,敬辉学会独立不好吗?
狄健人烦躁地将被扯乱的被子丢在一边,颓然地坐下来。
“阿健!”
严敬辉开门进来,惊讶地看到他的床上一团乱,而狄健人又坐在一旁沈思。
“你回来了?”
狄健人迅速抬头,似乎才从梦中惊醒过来。
“阿健,怎麽了?”
严敬辉走到他身边,疑惑地看著他。
“没什麽,我不小心把你的床弄乱了,马上整理。”
为掩饰尴尬,狄健人忙站起来要整理床具。
敬辉制止了他。
“我自己来就好。”
“哦……”
狄健人呆楞了一下,任严敬辉从他手上接过被子叠了起来,一股莫名其妙的虚空感再度如棉花般软软地绽放开来。
看著敬辉摺被子的动作,虽不熟练,却相当认真,好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作业。再看他的面部表情,果然就像在做作业时的一丝不苟。不紧不慢地,按照步骤来,一点一点地完成,似乎还松了口气般,浮起一朵满意的微笑。
“阿健?”
严敬辉回头,瞧见狄健人正目不转睛地盯著他。
狄健人这才发现自己走了神,赶忙调开目光,怔忡与忧郁却如同涟漪般一瓣一瓣扩展,又犹如厚重的窗帘一层一层拉上,空留下厚厚的寂寞。
这算什麽?看到敬辉那样子,不应该欣慰地说“你长大了”吗?
仿佛施魔法似的,敬辉在一夜之间成长起来,快速得好似一个男孩突然间像吹气球似的长成一个大人,而他的心也好像被抛到老远的地方,怎麽摸。心口都是空的……
***
“狄健人,你没事吧?”
去教室的路上遇到柯卿远。
他半惊讶半担心地打量著狄健人。
“瞧你的脸色,白得跟什麽似的,你这几天是不是太累了?上学期都没见你这麽憔悴过!”
狄健人没理他,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抱著沈重的解剖学课本无精打采地走著。
憔悴……?
没错,一切皆源於烦恼,现在的他赶本都不敢去称体重。
为课业烦恼,医学院的课程任务是相当繁重且枯燥无味的,更重要的是难懂!一门解剖课就差点玩死他!他已经快把课本和图书馆的资料翻烂了,还是什麽不会。没有听课,再努力地自学也无济於事,加上他本身用於学习的细胞就不是很发达,总之只能一个字:苦!
为莫名其妙的忧愁烦恼,他连他愁的是什麽都不能确定!只觉得这一阵子心里难受得慌,像是被什麽掏空了,一点实在感都没有,隐隐地,仿佛有几丝细细的线在牵引著,仔细察去,却化为蛛丝软绵绵地融如空气之中,抛却几缕无端的惆怅绕肠不绝。又一个字:烦!
这种情况下,他无论做什麽都不顺利,常常发呆,一呆就好几个小时,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他什麽也没看进去,这个学期的努力计划彻底破灭。他的心情不能说烂,而是腐臭到了极点!
“狄健人!”
柯卿远见他眼睛直直地看著地下,脚步却不停,遂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连走路都能发呆,真不简单。
狄健人总算有了一点反应,有气无力地斜眼看他。
“……干什麽?”
柯卿远见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便谈起正事来。
“听说你的解剖课一直没有去上是不是?虽说是陶宇桓教的,你看不顺眼,但课业是课业,这麽做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到时候如果考试不及格……”
“随便!”
没等柯卿远说完,狄健人就丢下两个字,又继续走。
不及格就不及格,以他目前的情况,不要说解剖课绝对是红灯入围者,就连其他听了课的都在候补之内。
柯卿远愣了一下,忙追上去。
“累计六门不及格就会被退学处理的!这是学校的硬性规定,届时校长想保你都保不住!”
“不需要!”
狄健人大步走著,都也不回。
怎样都无所谓了!上学期已有三门不及格,这学期再加上三门也不是难事。他能进A大,绝大部分靠的都是严家的支助,而现在,敬辉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没必要非要在这个学校待下去不可,随便找个二流的学校混个毕业也许更适合他一点。
“喂!”
被甩在後面的柯卿远气得大叫。
对於这种又嚣张又个性的学生,他向来没法应付。
快到教室的时候,狄健人远远看到敬辉正和那他最不想见到的人站在一起,双方的脸色都只能用“面目可憎”四字形容。
他们在说什麽?
第一个想法就是陶宇桓在找茬的狄健人心下一沈,立刻跑了过去!
该死的!如果那个魔头敢拿敬辉出气,他一定不饶他!
陶宇桓瞪著眼前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想到狄健人无所不在地包容他保护他照顾他,再想到他与心爱之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他就恨不得上前掐死他!
严敬辉也无所畏惧地直视著他。
“陶先生,阿健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请不要再造成他的困扰!因为你的缘故,他的解剖课根本没法去上,如果你还识趣的话,请尽快离开那个班级!”
这就是天使的真面目吗?
怯懦在哪里?
可爱在哪里?
楚楚可怜又在哪里?!
陶宇桓冷笑一声,温度急遽下降到冰点。
“给他造成困扰的是谁,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
这小子和维拉一样,是个不扣不折的两面派!人前装得跟天使似的,可怜兮兮,轻而易举地就博取了大多数人的同情,底下却有著一颗与魔鬼不相上下的心!
严敬辉脸色一白,咬紧了下唇。陶宇桓的话令他想起了狄健人这几天来越来越消瘦的脸庞。
他已经努力做到了独立自觉,为什麽阿健还是愁眉不展呢?有时甚至背著他叹气不止──他还是造成他的困扰吗?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毫无自理能力的小婴儿,他做到了不依赖,不撒娇,不哭啼,不黏人……
为什麽……为什麽还会是这样?
在阿健心中,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麻烦吗?
想到这,严敬辉敏感的泪腺又热了起来。
不可以!
不可以哭!
不可以在这个欺负阿健的讨厌家夥面前示弱!
不可以……!
正当他拼命地想要把眼泪往里面收时,一条身影闪至跟前。
“敬辉!”
“阿健!”
严敬辉万没想到狄健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他慌忙要把摇摇欲坠的眼泪收起来,不想却有一颗不听话地沿面滚落,宛如人鱼抛下的一粒珍珠。
敬辉哭了?
狄健人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大手一把捏住似的,连喉头也涌起了一股粘稠的味道。仿佛半个世纪没有见敬辉落泪般,他直勾勾地瞪著敬辉脸上的泪痕,愤怒一点一点地凝聚,弥漫全身的火药味也一丝一缕地散发出来……
看到多日来只能远远观望的狄健人,陶宇桓心下像是被什麽狠狠撞击了一样,澎湃不已。他几乎是贪婪地凝望著他!
自从上次的强吻事件之後,狄健人就没再来上过他的课,令他深深地为自己的卤莽与冲动懊恼不已,同时也感到无比的沮丧。求爱不成,反使狄健人对他的厌恶大大地增加。他一定认为他是个饥不择食的大野狼大变态了吧?以他当时的举动,想让别人不这麽认为也难。
被狄健人全然抗拒的态度弄得自信心几乎完全丧失的陶宇桓生怕再次引起反感,这些天来坐想行思,寝食难安,却也只敢站在远处遥望著那一抹依旧令他心悸心动的身影,并为狄健人的日渐消瘦而感到心痛心怜。
他在烦恼什麽?
为课业?为维拉艾里?还是为了那个可恶的白痴小子?
“是不是你?!”
突地一声怒喝响起。
突然撞进那双席卷著黑色风暴的眼眸,陶宇桓竟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有些慌乱地看著仿佛守护幼子的老虎般的狄健人。
“健人,我……”
他伸手去抓他的手臂,想要解释,却被大力甩开。
“别碰我!”
狄健人瞪住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愤怒,好似燃烧了千年的火焰。
“你果然有够狠!整我不成便找上敬辉,他得罪了你吗?”
“健人,我不是……”
迎著那宛如匕首般的憎恨目光,陶宇桓的心像是被撕裂似的剧烈疼痛著。
为什麽他对他的偏见还是如此之深嫩?无论他做什麽都只能引起他的反感吗?!
狄健人压根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你有什麽不满大可以冲我来!但我绝不允许你伤害敬辉一丝一毫!”
陶宇桓怔了,仿佛被人甩了一大耳光,胸膛用力地划开,急剧涌出的嫉妒与怨愤带著烙铁的热度,飞旋成两条巨蟒紧紧地绻住了他!
他握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沸腾的血液在突起的血管中呐喊撞击,逼迫著他的冷静一寸寸融化。
“你为什麽不来上课?!”
他难掩沈痛地盯著他,眼下是比阴霾还要晦涩的海洋,风暴犹如混沌中的巨人,迅速地酝酿著。
狄健人瞄了一眼手中的解剖课本,高傲地扬起头。
“我自己会学!”
他最想解剖的就是他!
还听什麽课?!
“按时上课是一个学生最起码的本分!”
天知道陶宇桓忍了多大的气才说出这句话!
他非要那麽讨厌他不可吗?讨厌到连他的面也不肯见,连他的课也不去上,而对严敬辉,却可以百般地呵护?!
狄健人闻言勾起一丝扭曲的冷笑,尖锐得好似刺骨的冰。
“做老师的不配做老师,我又何必冒充一个好学生?”
这种时候就来给他摆教育者的架子了吗?滚一边去!
也不想想他对他做了什麽,还好意思在这里说教,衣冠禽兽!
“健人!”
陶宇桓终於沈不住气地大喊,带著寒心的伤痛和无言的挫败。
“就算是我的错,你这又是何苦?不要这麽孩子气好不好?改卷的不是任课老师,到时考试不过关害的是你自己!”
“我就是孩子气,那又怎样?!”
狄健人也动气了。
他以为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什麽叫就算是他的错?根本全是他的错!还说得那麽不甘不愿,是谁比较委屈?少惺惺作态了!
狄健人越想越气,他使劲将那死读读不懂的解剖课本向陶宇桓砸去:“大不了你当我啊!我才不当一回事!就算退学也无所谓!”
说著一拉呆站在旁边的敬辉。
“敬辉,走了!”
***
被拉著走了好一段距离,严敬辉才怯怯地叫了一声:“阿健……”
狄健人停下来,脸色依旧阴霾。
严敬辉不安地看著他,心里七上八小下的没个底。
他还在生气吗?是不是气他没骨气,居然在讨厌的陶宇桓面前哭出来?
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不小心啊……
通过刚才的对话,严敬辉惊喜地发现狄健人的心还是向著他的,但也感到不安,只怕狄健人还是把他当成个处处要人操心的麻烦。
“阿健,我……”
憋著实在难受,严敬辉正要解释,狄健人先他一步开口了。
“你为什麽和他在一起?”
严敬辉呆了呆,低下头。
“我看见你这几天总在看解剖学的书,又很烦恼的样子,所以才会找上他……”
哦?是敬辉先找上门的吗?
狄健人回头,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严敬辉愈发紧张起来。
“我、我只是想帮你把他赶出那个班啦,我没有惹麻烦的……”
敬辉急急忙忙地说。
是吗?看来彼此还是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吧?
狄健人沈吟片刻道:“别再理他了。”
“阿健……”
敬辉捉住狄健人的手,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长长的睫毛扇了两下,咬咬嘴唇又道:
“那你的解剖课怎麽办?”
狄健人不语。
他早已不抱希望,所以才会把课本也给丢了。
“这样好不好?”
严敬辉探视著他的眼神,小心地提出。
“我来帮你看书,然後再教给你怎麽样?”
他别的不会,念书最在行,即使是跨专业也没问题,也只有这一点是唯一获得狄健人赞赏的地方。想要帮助阿健,说再多他也是听听就算,不如用行动来表示。
狄健人只是定定地看著他,没答应也没反对。
“不行吗?阿健!”
得不到肯定的回答,严敬辉的心一下又荡到谷底。
这时,他握住狄健人的手被反握过来轻轻一牵,一股受宠若惊的欣喜伴著来自对方手心上的暖意油然而生,如同初绽的野花,在一阵熏风之後,星星点点,遍布原野之上。
“阿健!”
他答应了吗?
严敬辉兴奋地叫著,前一分锺才失落的心又再度雀跃起来。
可没等他心花怒放多久,狄健人就说了一句:“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阿健?!”
严敬辉的笑霎时僵住,顷刻间阳光隐匿,连空气也聚集成厚重的块,缓缓下沈。
狄健人没再说什麽,默默地放开他的手,独自向前走去。
看著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严敬辉痴忡地呆立原地,眼中先是一片空洞,而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膜,跟著凝聚成珠,一颗一颗陆续跌落,他却仍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世界在他眼里,仿佛被吞进了鱼腹般,再也看不到一丝光线,徒有止不住的眼泪,艰涩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