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还有小公主,」她轻轻地笑了,喃喃自语。「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从来就不是她这个多余的,长辈。
「娘娘,您听老奴解释——」
她抬起头,面容已然恢复了常色,对一脸悔愧的杨海浅浅勾唇。「杨公公,你擦擦额上的汗吧……我没事。」
「娘娘明明就有事!」杨海老泪都快掉出来了。
「那你说说,我还能有什么事?」她好脾性地温声问。
杨海一窒,倒被她的话问住了,良久后,哼哼唧唧咕哝道:「总之是老奴不对,说错话了,让娘娘误会了皇上待娘娘的心。」
「杨公公,皇上待我的心,我都明白,不会误会的。」她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嗓音低哑而温柔。「……也不能误会。」
三年前清楚被阴阳相隔断开的,三年后也不该再暧昧地接续上。
阿延因为她的返阳而被弄胡涂了,一时便错把依赖误认为依恋,所以这段时间来和她的缠绕不休,对她的宠溺爱重,也不过是他的一腔孺慕之情作祟罢了。
从他们在宣室殿大婚的那夜起,一直到她撒手人寰那日为止,期间有无数次,他对她千般好万般好,好得让她生出了错觉,以为他爱她……可后来呢?
事实永远是最能掴醒人的。
自作多情,自以为是,最后被遗落下来……那样的滋味,她不想再尝一次了。
「杨公公,」她平静地道,「今日起,披香殿继续闭宫吧,我们过自己的日子,不再去搅和宫中的是非,也别再让皇上与贵妃之间生出龃龉。」
反正,她本就是个不该再回来的人了。
「娘娘啊……」杨海还想再劝。
「听我的,好吗?」她眸光澄澈柔软祈求地望着他。
杨海那个「不」字,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确实也没人比他更清楚,在东宫那些年,还有贵妃进宫后的那一年,娘娘是怎么熬过来的。
所有的纷纷扰扰,贪嗔痴疑慢,犹如慢性剧毒,最能损蚀人的情感与心智。
「娘娘,老奴明白了。」杨海虽然很想见娘娘重返凤座,踏平六宫——尤其是乐正贵妃,但他更愿娘娘一生安乐。
而在天禄阁内的严延浑然不知,他身为帝王、丈夫和男人的尊严在遭受心爱女人的言语质疑及打击,痛楚而狼狈地甩袖离去后,乐正贵妃会脱簪素颜携小公主跪在门外请罪,更不知自己不过一时心软,把人唤进了天禄阁,可演变延烧的后果,居然越来越严重到再也无法收拾了。
此时此刻的他,一把抱起小公主,冷淡地望向一身素服长发披肩,显得楚楚柔弱宛如风中柳的乐正婥。
「皇上,臣妾真的知错了。」乐正婥眼皮红肿,雪白光滑的脸庞犹有泪痕,嗫嚅道。
他眯起眼,「既知错,又怎会把小公主也带来跪在朕的门前?」
乐正婥心下一个哆嗦,眼圈儿红了。「臣妾就是害怕……害怕皇上再也不要我们母女俩了……臣妾承认,自己确实行事不矩,大错特错……可终归到底,都是臣妾太爱皇上了,臣妾不能没有皇上……」
「你确实对朕有爱,可你也没有忘了拢络朝臣、扩张权力。」他盯着颤抖不安紧紧攥着手的她,心里一片苍凉。「婥儿,你太忙着做这个贵妃,却忘了是朕心悦你,才一把将你推上了贵妃这个位置。」
「所以皇上……皇上现在不心悦焯儿了,您想把这个位置挪给安妹妹了吗?」乐正婥此刻夺眶奔流而下的眼泪是真的了。
她不甘,她惶恐,她恨啊……
为什么这个男人只短短的宠爱了她三年?她尚未色衰,可他就已经把对她的荣宠给别人——她做错了什么?就因为她拢络朝臣、扩张权力?
可又有哪个女人进了宫,不想成为宠妃,成为皇后,不希望自己将来的儿子当太子,坐上这天下至尊的龙位的?
难道要她屈居旁的女人之下,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风风光光做太后吗?
宠妃又算什么?只要皇帝一个转念,立时就能从云端摔落到尘土里,而这宫里,也唯有太后才是真正能拥有无上、无惧的权与利的女人!
——瞧,眼下皇上不就已经开始厌弃她了,为别的女人羞辱她吗?
严延目光如炬,心机深沉,多少文武百官老狐狸之类的臣工,尚且在他面前玩不了把戏,又如何看不出自进宫以来就顺风顺水的乐正绰,此际她眼底熊熊燃烧的愤然不服及对权力的满满欲望?
以前他选择不去看清和看穿,不过心中珍惜此人,故而能自欺欺人。可人的心日久天长能被捂暖,也能日久天长地被冻冷了……
「贵妃,你回去抄经吧!」他抱着软嫩嫩的小女儿,硬下心肠。
「皇上,臣妾会回去抄经,可只求皇上别不理臣妾,」乐正婥依依地紧揪着他的龙袍,剪剪秋水痴情地望着他。「看在咱们女儿的份儿上……」
「父皇……母妃难过,都哭了,宝儿怕……」粉妆玉琢的小公主胖嘟嘟的小手紧环着他的颈项,泪汪汪道:「父皇是不是不要宝儿和母妃了?」
严延闭上了眼,只觉心口阵阵绞拧撕扯……他对乐正婥,对他的孩子,又何尝没有真感情?
——萸娘,如果真正的帝王必无情,为何朕还会这么痛苦?
朕知道,这一切都是朕自己做下的。
可朕放不下她们,朕更放不开你……
第9章(1)
武定侯府
胡公公带着一众羽林卫,「送」武定侯夫人回到了侯府内,武定侯已然闻讯忙大开中门,摆下香案接旨。
「武定侯,皇上看在贵府一门英烈,实乃国之忠臣良将的份儿上,更重要的是,也不想教婕妤娘娘难为,所以便不正式颁下旨意,而是命咱家带上皇上的手书令,给武定侯您亲眼过目。」
胡公公笑得可亲切了,武定侯却不敢小觑这位新晋升的内侍统监,英武清臞的脸庞神情谨慎,恭敬接过。「臣接旨,有劳胡公公了。」
等武定侯看完那纸龙飞凤舞墨意激昂的皇帝亲笔后,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大手颤抖了起来,总算是战场上生死历练归来的铁血汉子,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恭恭敬敬单膝跪下。
「臣,谨遵圣谕。」武定侯难掩一抹深深羞愧,「多谢圣上宽仁,仅对拙荆略施薄惩……日后,臣定当严格管教妻儿,不教门户蒙羞。」
武定侯世子徐弦一听到「婕妤娘娘」时,银枪般笔挺的身躯微微一颤,终究还是强忍住了,头压得低低,拳头攥得紧紧。
胡公公不着痕迹地瞥了徐弦一眼,「听说,贵府世子已和禄郡王府郡主交换庚帖,即将下聘了?」
徐弦有一刹那的恍惚,却听得武定侯开口道:「是,届时再请胡公公务必过府饮一杯喜酒。」
「这杯喜酒,咱家厚着脸皮,自是要喝的。」胡公公笑吟吟道。
他可是得替皇上好好监督,亲眼看着这件婚事成的呀!
「侯爷……」被押送回来的武定侯夫人满眼希冀祈求地望着丈夫,希望自家侯爷能够替她说情,免去这一顿羞辱。
武定侯狠狠地怒视着自家夫人,心中却是一片悲凉和迷茫。
这些年他把侯府内院大小事全托付到她手中,也深敬这个妻子对上能孝顺婆母,再则相夫教子主持中馈,处处打理得周到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