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八月桂花香,喧腾上涌的热气倒不比三伏天弱,纵是位于北面,却也没凉爽多少。
哇,这样热的天,真亏得他喝得下去。低头看著捧在面前的冰镇梅子汤,再抬眼偷觑莫晏手里烟雾袅袅上升的热茶,心里不由万分赞叹。
「方才你上哪儿去了?」没来由地,莫晏开口问道。
这话问得突然,风潇剑闻言一楞,险些打翻手里的梅子汤。
「呃……咦?你怎么知道?」本以为自己溜得神不知鬼不觉哩!没想到还是让他知道了。他盘起一只腿坐在软榻上,挨著中央高起的隔垫,眼珠儿滴溜一转,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倾身向前,凑近耳边道:「我觉得,事有蹊跷。」
没头没脑突然蹦出这样的话来,莫晏平静的脸面露出一丝诧异,瞟眼再问:「何以见得?」
「就皇后身后跟著的那群人啊!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在酒楼吃东西时,坐在楼上的两个汉子?」见他点头,风潇剑扬起笑,很是得意地说:「你说得不错,咱们不去找他们,他俩自会找上来。当日咱们见的那两人就在这里,也就是那啥劳什么皇后后头的侍卫。在你和她说话的当口,他们趁机神神秘秘地往后溜走了,我瞧著古怪,就跟上去瞧瞧。」他眼睛一亮,对此发现心里似乎很乐。「嘿!早说了,让我和他们过过两招也不是坏事,现下好了,他们俩真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喔,那你瞧见啥了?」莫晏似乎颇有兴致地罢下茶碗,嘴上漾著一抹淡笑。
「啥都没瞧见。」大口饮尽,风潇剑仿若舒适难言地吁了一声长气,开始比手画脚。「我看他们左绕右绕的,我也跟著左转右转,走著走著来到一处很大的废园子,也不知那里是什么地方,就听他俩和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孩子低头吱吱喳喳,像蚊子叫似地,然后我嫌著无聊一闪神,人就不见了。」
孩子?他挑眉再问:「人怎么可能平白不见?」
「是不可能,可我哪晓得他们上哪儿去了。」这一点,他百思千想也想不透。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跟丢了?」莫晏无奈的下了结论。
「嗳……」风潇剑不好意思地搔头笑了笑,随即又回复痞赖的模样打哈哈说:「人是跟丢了,不过不打紧,反正咱们知道人在这儿才是最紧要的不是?」
莫晏淡淡捎去一眼,神色未变,可不知为何,风潇剑不由得打了一身冷颤,挥手低声叫嚷:「好啦好啦!算我不对可以吧?可至少没让他们知道我在后头悄悄跟著啊!」
或许,不是没人发现,就怕这是有心人特意设下的局,只为请君入瓮。
经过一番长谈,对于凤后,他虽然无法通盘了解,可从理路上论是非的把握还是有的,她倘或真有要事,绝不会明目张胆地当面嘱附,可能请君入瓮,亦可能是在他俩面前虚晃一招,抑或是单纯试探他俩人的心性,是否为安份守己、不招是非的人?
莫晏想来想去,突然感到她这一举动并不如预期中的简单,背后的用意无法一时通盘厘清,下一步路也就更难走了。尤其兹事体大,诚如凤后所言,在宫里生活,但凡一言一行,得时时小心注意,一个不慎,甭说落足深陷,项上人头能否保全真得看天意了。
但此般道理,就算说与他听,也未见得能明白……暗自思忖,话本已到嘴边,莫晏却把一切全又咽了回去,表面不露地淡问:「还有呢?」
啊?还有什么?风潇剑皱眉想了好半天,嘴里喃喃:「除了这事外,就没别的了。」
莫晏默默喝了一口酒,停顿好一会儿才说:「风兄,你说他们是当日在酒楼里的人,你没认错?」
「当然!就算他们化成了灰我也认得!」风潇剑索性翻身下榻,拉了一旁的凳子挨近过去,猛拍胸脯大笑:「兄弟你太小看大哥我了,我这人啊没什么本事,就是一双眼利得很,只要让我瞧过一眼,绝对不会错认。」
莫晏把杯沉吟,像是别有他事在心头盘绕,暗自打量斟酌。过了半晌,方始开口:「倘或他们易了容呢?」
「易容?」是说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吗?摩挲下颚,风潇剑自语似地说:「还是有法子,易容仅是脸变身变,可内在仍是不变的,而且武功步法更是难以更改,打上一回不就明明白白了。」
「风兄,这儿是宫中,千万别做出鲁莽事。」他很是谨慎地提点。「虽动或求福,可静则祸止,在宫里,一动不如一静。」
「啥!动不动静不静的?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双眉打成八字结,风潇剑双手飞摇,顺势比了几招拳上功夫,胸有成竹地嘿笑道:「我只晓得兵来将挡,他们若是先出手,我是绝不会客气的。」
「大内之中,高手如云,一个大意疏忽,便再难挽回。」莫晏想也不想,顺口脱出。
什么?这话是啥意思?咬文嚼字的,风潇剑实在听得模糊,慢慢把他的话仔细体味一番,终是理出话中之意。
「兄弟,你这是在担心我吗?」他好感动,感动到眼眶发热,原来兄弟这么在乎他!「你放心,我绝对会小心再小心,要是失手了,我就是撑著最后一口气,拚了命也要赶来见你。」
「你瞎说什么?」没料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甚至是脱口而出的,竟引得他如此激动。莫晏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我宁可你好好活著,也别去拚个你死我活。」若是为他而死,那真的是他的一大罪过了。
「我师父常说『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不枉咱们是生死至交,有你这句话,就算我身中千刀万剑,也在所不辞!」感动到爆泪!风潇剑冷不防地跳起来抱住他,紧紧搂在怀里,像是对待什么珍贵宝物。
千刀万剑,那可成什么样子?不就变剑猪了……心里胡想著,一个没注意正巧让他搂个实在,频频拿脸磨蹭,就算莫晏再心性淡然,对任何事不放于心上,可这般从没有过的亲近,亦不免惹得一向悠然的俊颜略显窘态。
不著痕迹挣扎几下,无奈风潇剑力大如牛,把他紧紧揽抱,身上宛如套了捆仙锁,当真动弹不得。
没法,他只得叹道:「风兄……你、你先把我给放了。」幸亏偌大的殿堂只有他们两人,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可不是什么好招人说嘴的事。
「啥关系!咱俩好兄弟、好哥儿们啊!」
哪怕是寻常亲兄弟也未见得这般亲密。搁在心里不便说,莫晏仅是淡淡问上一句:「风兄,敢问你多大岁数了?」
「你忘了,我打小就是个孤儿,哪里晓得自个儿多大?我只知道师父是在十八年前捡到我的,那阵子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至多不出二十……嘿,要不,你瞧我多大我就有多少岁数啦!」风潇剑有些摸不著头脑,完全不察莫晏已趁机悄悄挣脱了去。
「那你咧?又多大了?」瞧他这模样必定不过十八。
「你说呢?」莫晏神秘地一笑。
「我说啊……」眼珠儿往他全身上下仔细地打量一遍,端详个实实在在,风潇剑挺起胸膛,很是自信地笑道:「肯定比我小上个两、三岁。」
莫晏把唇微抿,划出一道极为好看的弧度,并不答应,反问道:「你觉得这儿如何?」
这儿?风潇剑倾头上下左右全都瞧了回,满目皆是雕梁画栋、金璧辉煌,出娘胎到长大,从没想过自个儿有朝一日能住在这样宽大漂亮的屋子。
他老实地说:「我瞧挺好的,就是冷冷清清,没啥人味,大虽大,可住起来实是不甚自在,要比起来,我还是喜欢同师父在山上住的地方。」
一提及师父,风潇剑不由得想起过往种种,那些相依为生的日子,或许穷困了些,可他一点也不以为苦,清早砍柴练身,偶尔下山采买,这般惬意的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而今跟著莫晏一路上京,吃得好,住得更是好,可不知怎地,心头隐隐有那么丁点的不踏实。
「怎么,想家了?」毕竟初入市井,难免多少感到不适也无可厚非。见他眼眶微微泛红,莫晏并无任何取笑之意,仅是关切的问上一问。
「才没!你少胡说,我又不是三岁孩儿怎会想家!」风潇剑往脸上瞎抹一阵,没多想即冲口而出:「你自个儿还不是老想著你娘!什么浦阳、和尚,那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净揣著烦又有啥用?」
话一脱口,风潇剑才意觉自己竟口不择言说上一堆不该说的话,如今再多的懊恼悔恨也是覆水难收。
「是啊……你说得对极了,说什么过往云烟、前尘俗事,到底是我挣不开、想不透……」
「莫晏……我、我真是无心的,方才的话,你就当作没听见好不?」
「风兄,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话虽如此,细致绝美的容颜却苍白如雪,莫晏目空仰首,苦涩一笑:「人生如戏,不过梦一场,纵然生得富贵,住得高宅大院、喝的是琼浆玉露,吃穿不外锦衣玉食,然你道世间最苦的是什么?有人说是『求不得』,可他们哪里晓得,有时求得了,才是最苦的。」
「兄弟你别那样笑啊!」笑得他心里难受。
「我能不笑吗?」莫晏、含笑……笑尽世间百态,更笑浮华虚邈。莫晏像疯了似地抚额大笑,眸中星光辗转,不知是悲是喜。「那自称是我三叔的男人曾言,取名莫晏,惟盼望沉冤昭雪,她能有含笑入地的一日,可四师父却只愿我无忧淡泊一生,什么都不求,什么也不去想,就此终生。」
可人非草木、亦非太上,焉能忘情?纵她无母子之情,他也不能作出有违母子之义的事来,父母的血海深仇,身为人子的他不得不报……
良久,终是止住不绝的狂笑,他茫然睁大眼看著风潇剑,神情越发恍惚,接著微微侧身,犹如梨花初绽一般漾出抹清淡柔情的浅笑。
「是我说错话,你就是骂我、打我,我决计毫无怨言……但你何必要强拗著自个儿咧?你要真心想笑,我陪你大笑一场,你要想哭,我也就在这儿伴著你……」风潇剑不知该作何表情,更不知该说些什么。面对眼前笑得一脸无谓的男人,他只感到心头一阵揪疼,往前跨进一步,以几近哀求的口吻低著嗓说:「你别这样,好不好?」
莫晏摇摇头,自喉间发出一阵阵的轻笑。
那笑是如此的低沉婉转,仿佛含著说不尽的悲凉、凄苦,许多感慨、许多无奈都溶在这一阵淡然的轻笑声中,听在风潇剑的耳里,别是苦涩难言,心底又是一痛。
「你别笑了、别笑了……」
「你看见了吗?一个好好的人……就那样死了!」愁肠百结,心比絮乱,莫晏抬目上望,突然扯住他的手,面容显出狰狞,神情激越地嘶吼,完全不见平日悠然清朗的模样。
「狠狠把人笞死了!」话音方落,胸臆间陡地翻腾激荡,忽然喉头一股血气上涌,他不禁往后踉跄一几步,微倾身,鲜血顿时撒的满地赤红。
「莫晏──」
风潇剑惊见,立刻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只觉手中湿滑一片,仿佛有液体淌过,小心扳过莫晏的身子,却见他嘴角缓缓流下一行血水,竟毫无止歇之意。
蓦地一楞,风潇剑简值呆了、傻了,不自觉越发将人紧搂,猛力摇著他的肩头,拚命大喊:「兄弟你醒醒,别吓我啊!兄弟、兄弟……」
他唤了无数声,怀中人依旧没有清醒的迹像,只清楚得看见底下胸口急剧地起伏著,随著每一回的颤动呕出一口口掺浑黑丝的血水,如一道永不断绝的溪流自唇角潺潺蜿蜒而下,光可鉴人的玉石地迅速积成一滩血洼。
见此景况,风潇剑当真手足无措,一手撑著莫晏的身子,另一手则是努力捞接嘴角流淌落下的鲜血,急得像是要哭了出来。
「兄弟,你可撑著点,别有事啊……」说著,他愈加狠狠抱紧不停呕血的莫晏,黝黑粗犷的脸上不知何时布满点点晶莹,拔腿往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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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闪烁,衬得如泼墨一般黑的天际染上层层彩云,宛似日落西山,夕阳映照残霞,渲成一片艳红。
身著浴血战袍的男子站在一处小院前,嘴上微微嗤著一抹浅笑,动也不动地,仅是扬首凝望茫茫大火失神。
「从今日起,你就改名叫莫晏,以此名慰你娘在天之灵。」忽地,男子轻抚过孩子细嫩的脸蛋,黑曜石般冷然的眸子掠过一丝伤感,指著前方炙热火焰,目光不移道:「你要好好记住眼前的一切,有朝一日,势必讨回!」
幽蓝色的眸子眨了眨,男孩抬眼上看,但见男子似笑非笑的神情大有恨意,眉间却无牵挂,红光交映的平静面容缓缓淌出晶莹。
悄悄地,滴落下来。
豆大的泪如雨洒落,男孩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冰凉,心底微惊,顿时明白了那一滴滴的泪水究是含著多少说不出的空寂感伤。
即使是满天绚烂的此刻,也宛似镜花水月,转眼成空──男子仿佛悟出这样的道理,眸中煞气随著火焰逐渐地灭了。
他放开孩子的手,缓缓往大火走去,停住脚,头也不回地说:「晏儿……你娘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女人,纵她是我的亲妹妹,可感情一事,岂能以理平之,我知道,这千古大错的事,我到底犯下了。」
森冷的语气转为温润,脸上一片凄凉,他提著疲累的身子蹒跚走近炽焰,目光直盯耀眼灿烂的赤红,那其中似乎立著一名女子,朝他绽出牡丹一般娇艳的笑容──颈间缠绕著素帛,那如梦般的笑显得无奈且讽刺。
男子眯起眼,现出一片痴迷,俊容恍惚地笑了,眼梢的泪却不断溢出。
「浦阳,你原谅三哥了吗?」他莫名的伸出手来,似乎要拉住什么人,就连火星染上衣角亦无所觉,只是朝著火堆又哭又笑:「你的冤、你的仇,恕三哥无能为力……原谅我、原谅我……就让你的孩子为你报了!」
话音方落,硕长的身子蓦然跃入,如同漫天飘散的灰烬,清风吹拂,一生的恩怨纠缠、情迷爱痴,转瞬隐没虚无。
「喝!」幽蓝的凤眼儿直睁睁地望著罗帐顶,一脸迷茫,仿若不知身处何地。
是……著魔了吧?
莫晏松开捏紧的拳头,正要翻身下床,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吵闹。
「我说,肯定是你让晏哥哥受气,要不怎会闹成这样?」说话的是嗓音极为好听的姑娘,突然一阵衣服磨蹭拉扯声,她语带责备的嗔道:「唉,别别,御医不都说没事了,人正在里头歇息著,你就这么瞎闯岂不添乱?」
「没事个屁!我亲眼瞧著他呕出那么一大缸血,要不你吐看看,我就不信你也没事!」
「你、你真是个粗野人、鲁汉子!太子哥哥都让人请来宫里拔尖的御医了,也用上乘珍材去熬药了,你穷担心个什么劲儿?你怎不多想想,晏哥哥这时最需要的便是好好静养,你偏要去扰,这不存心不教他好过吗?」
「你──小丫头片子,我懒得同你说!」
说毕,风潇剑随即推门进入,却见莫晏倚床而坐,面无血色,唇角仍是挂著熟悉的笑容。
「好端端的不躺著,起来作啥?」粗黑浓眉倒成八字样,风潇剑急忙走了过去拿起软枕放至他身后,大剌剌地坐在床沿顺手便往那珠玉般的脸庞抚去,仿是松了口气道:「看样子气色是好多了。」
他忽然侧身瞎摸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变出两颗包子,递到面前。「你肚子饿了吧?」他笑嘻嘻的说:「喏,兄弟我啊特别替你留几个包子起来,熨在肚皮边上,就盼著你醒。你瞧,还挺温热的,快吃快吃,把你吐的血全给补回来。」
「真脏!你当自个儿的肚子是蒸笼啊?」原站在一旁的承平此时也凑了过来,捏著鼻子面显夸张地道:「晏哥哥,你千万别吃,要吃下肚去只怕到时呕的不止是血了。」
「你少瞎说,本大侠的东西哪里脏了!」抛去一记白眼,风潇剑转脸笑道:「兄弟来来,我保证吃了不仅没病没痛,还能强身健体哩!」
见他俩一来一往、彼此互不相让的模样,莫晏暗笑在心,接过包子颔首:「多谢风兄。」
但接了不吃,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在一双牛眼的注目下,他勉强咬了口,果真余温尚存,只外皮上似乎多添了味儿。
他笑笑,不以为意,直把整颗包子吃个精光,风潇剑又把另一颗塞到手中,这才面有难色的推搪:「够了,身子刚妥,实是再吃不得了。」
「也对,你身子才好上一些,是不适宜吃得太饱。」风潇剑倒也干脆地取走,直接往自个儿嘴里丢,一面嚼一面说:「兄弟你知不知道,你这一下可真差点把我给吓死了!」
「是啊!晏哥哥你睡著了不晓得,这鲁汉子抱著你没头似的乱闯,频在宫里打转,幸得遇上的是太子哥哥,要不他这脑袋早搬了家,哪儿还能在这儿闲扯。」承平嗤笑几声,桃花似的小脸随即换成一副正经。「御医说了,晏哥哥你这是一时郁气滞结,只要少忧少愁,好好静心休养便会没事。」她往旁瞟了一眼,意有所指地道:「谁道某个鲁汉子偏要闯进来扰,一点儿也不让人安生。」
风潇剑哼地一声,嘴里不住咕哝:「我这叫关心,谁晓得你那太子哥哥趁咱们不注意时动了什么手脚?莫晏是我的好兄弟,我自要护他周全又有啥错。」
「你就爱净瞎编没有的事儿,太子哥哥心慈人善,才不会做这等事呢!」看风潇剑依旧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承平气得一踱脚,朝他比个鬼脸便跑了。
「正好,她再不走,我当真要出声赶人了。」长长吁了口气,风潇剑眉头舒展,一回头,却见莫晏满脸疑惑,眉宇间似有责怪。
「我又没说错,打从一开始我就瞧那太子没安什么好心眼。」他低下头,忽然想起什么,转脸惊问:「兄弟,你身子真没事了?」
「没事,让风兄担忧了。」
「这就好,看你寻日没病没痛的,身子稍嫌瘦了些,可还算健壮,咱们之前没日没夜的赶路也不见你喊声累,怎么……」风潇剑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个透,一头乌黑秀丽的青丝垂放两旁,衬得脸更白了。尤是想起先前满地鲜血的场景,他不禁凑过身去,有些将信将疑:「真没事?」
莫晏不由得失笑道:「能有假吗?」不自觉地抚上胸口,「这心疾是打小患上的,以往调理得当,十多年从未发作过,哪里晓得……」说到此,他便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怎么得的?有药医吗?」话听到一半更令风潇剑急切不安。
「说来奇巧,我这心疾和一般相异甚大,只要伤心动情,哪怕一个动念,乱了气,心口仿佛有千针穿刺、万蚁啃噬,却偏偏药石罔效。」相比他的急燥,莫晏反是一脸平静,好似在说他人之事般。「四师父说了,此心疾并非得自母胎,而是在我八岁那年落下的病根。」双目直盯台上烛光,小小火簇随风摇摆,遥想前尘,眼前的光景也是那样赤红、火热。
「风兄,你可还记得我曾身染重病的事?说什么感染风寒以致心脉虚沈,其实不然。至今我才想起,也才明白,原来我这心疾并非患病所致,乃肇因于我看见了……」
究竟看见也不说清楚,风潇剑不由得心里著慌,催促道:「到底瞧见啥?」
「他要我记得,牢牢地记著,皇甫少仲不仅逼我娘自尽,更欲赶尽杀绝。当年皇甫少仲手刃的孩子,便是他使的偷梁换柱。」莫晏倾头看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他让我看尽天下悲哀,手足相残、人伦败坏、骨肉分离……你想,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尽管多么懂事识理,能忘得了吗?」敛下眼眸,语气十分云淡风轻:「我没忘,自始至终我从没忘记过。」见过、听过的东西是绝对忘不了,遗忘仅是一时,或许落在心的某处、边上,抑或是最毫不起眼的一角,可它确实永永远远地存在。
记得容易,遗忘却是世间最难的事。
他说得简单轻巧,风潇剑仔细听闻其中变故,先是困惑,然话里处处透出的惆伥悲凉实是教人难以忽视,听在耳里犹如惊涛骇浪,更觉惊心动魄,一颗心由升而沈,直坠落下,就像荡在无底洞中,恍恍不知所措。
他不禁觉得有些恻恻,但奇怪的是,这些明明与自己不相干的前尘往事,却隐约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仿佛曾置身其中却又不尽然,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悄悄地揭开了。
满腔疑惑陡然涌向嘴边,他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更不知该如何天口,所有的话化为一片朦胧,嘴唇嚅动几下,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似是看穿他的心思,莫晏仅朝他笑了笑,继续说:「因此,四师父总要我修习安神定心的功夫,不大笑、不大哭,不狂喜、更不许伤悲,只要目空一切,自是淡然处事,这些年来我做的好极了,几乎以为淡泊无执真为天性使然,未料,竟是我自个儿过于天真了……」捂著隐隐作痛的胸口,声音已有些嘶哑:「这心有著太多不该有的情感,扎得根深蒂固,四师父说,我的爱恨情仇太重,重的他无法弭除,终有日我定会为此送命,这就是我的命,哪怕是大罗神仙也无从改变。」
脸色苍白如许,两颊却红润动人,他抬脸看向风潇剑,轻声道:「是故,我总学著淡泊世间,无奈终是表面虚像,花篮打水一场空……」心念一动,一道腥甜不住涌上喉头,鲜血自嘴角缓缓流下。
「莫晏!」风潇剑大喝一声,赶紧扶住他的身子,慌乱地拭去唇畔的血渍,将人强压在床上,急切切的说:「别再说了,你快歇著,我去找大夫来!」
说著正要拔腿奔走,莫晏拉住他,风潇剑一个身形不稳,幸亏他眼明手快,踉跄之际急忙以手撑住自个儿的身子,这才没压到底下的人。
「吓死我了!作啥突然拉我?好在我手脚快要不就压死你了!」他惊魂甫定地喳呼抱怨,定睛往下一瞧,却彻底傻了眼。
但见那双狭长凤眸微敛,卷长如扇的羽睫扬呀扬,肤白俊美脸庞光滑如丝,细致得像是工匠手下的巧作,风潇剑呆呆地瞪视著,这张漂亮绝美的脸蛋,不论看多少次都不禁教人感到惊叹,世间竟有人生得如此一张好脸皮,实在让他忍不住想……
内心突然一阵澎湃翻腾,他感觉到全身热血沸腾,脸热烘烘的,一颗心胡乱跳得厉害,简值难以控制,嗔目的眼珠就这样直盯著人瞧,黝黑的两颊难得地现出十分明显的红晕。
淡淡的,越发有扩大的趋势,想不教人发现也难。
莫晏缓缓睁开眼,见到那双瞳眸中倒映的身影,感到无奈,也有些好笑。
这般明显不过的情欲和痴恋,他并非首次见著,然心里更是明白,往往也仅止于对表相的迷惑罢了……
他笑了笑,竟是异常苦涩。
然,仅因这一笑,便是杂念再起。心思浮动不安,闭眼再张时,他极力压住喉头悉的腥甜,以透著世间罕有的清冷语调道:「你还要瞧到什么时候?」
闻言,风潇剑愕然回神,发现自己的半个身子正压在他身上,脸面登时红得像烧烫的炭火,阵青阵白,万万不敢直视,嘴里喃喃念著:「我、我……」支吾好半天仍是吐不出完整的话来,觑眼瞧了他几回,便急急地夺门而出。
去如一阵疾风,恍一眨眼,立时不见人影。
英晏睁眼远望,空对袅袅炉烟,幽幽敛目,唇上犹似带笑,嘴唇张阖,仿若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